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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顏回的緘默

(1)如愚與不愚

孔子證道的經(jīng)驗不僅通過言語表達,形成經(jīng)典、學說;而且傳道授業(yè),將所證之道與成圣經(jīng)驗傳遞給弟子。弟子的學孔之路既是在孔子指導下臨摹圣者典范,亦須心體內證提升,由此方能真正進入儒學的緘默維度,承接孔學。孔學在傳遞時,默與言各有所授,顏子重在緘默躬行,表現(xiàn)為罕言;言子則是禮樂教化,表現(xiàn)為雅言,由此形成孔門兩種學術風格的代表。孔子罕雅同用,顏子與言子之學深層一致,共竟孔子的內圣之蘊。

孔顏授受是孔學道統(tǒng)的開始,歷來為儒學研究推重。孔子重視知言,對顏回示以“非禮勿言”(《論語·顏淵》)。這是在日用倫常中的“謹言”。在教學時,孔子唯恐言之不詳,子曰:“吾與回言終日,不違如愚。退而省其私,亦足以發(fā)。回也不愚。”(《論語·為政》)孔與顏“言終日”,諄諄教導。此中的深意在于:孔子之所以與顏子“言終日”,是因為顏子能夠做到“不違”,聽從孔子的教誨;不僅“不違”,而且“退而省其私,亦足以發(fā)”。據(jù)注釋:“發(fā),謂發(fā)明所言之理。”[17] 鑒于顏子能夠發(fā)明孔子之道,由此更加促進孔與顏“言終日”。“省其私”之“私”可與“慎獨”之“獨”相關聯(lián),退如退藏、慎守,“退而省其私”如《抑》“相在爾室,尚不愧于屋漏”。“不違如愚”可與《抑》互證,二者的共同點在于“愚”。顏子“不違”即是順從,如同《抑》“其維哲人,告之話言,順德之行”。“如愚”,如《抑》“人亦有言,靡哲不愚”,顏子為哲人智者,“大智若愚”。“回也不愚”,“愚”是實指,如“庶人之愚,亦職維疾”;“不愚”,如《抑》“哲人之愚,亦維斯戾”。

據(jù)《論語·公冶長》,顏子為孔子言志之所在:“愿無伐善,無施勞。”據(jù)注釋:“伐,夸也。善,謂有能。施,亦張大之意。勞,謂有功。”[18]“伐”與“施”表現(xiàn)為巧言,表象是智慧之巧,實則不能產(chǎn)生效驗,是真正的愚。“施勞”還表現(xiàn)為對于行的夸大,不肯躬行,缺乏深厚功夫的底蘊。由此,孔顏指示的為學進路是內斂的,而不是張揚的;是緘默的,而不是夸夸其談、巧舌如簧的。

(2)默識與助發(fā)

孔顏授受多體現(xiàn)在緘默維度,如《論語·述而》:“子曰:‘默而識之,學而不厭,誨人不倦,何有于我哉?’”據(jù)注釋:“默識,謂不言而存諸心也。”[19] 此為孔子自道。按注釋“默識”:“默”為“不言”;“識”為“存諸心”。通過“而”字的關聯(lián),默為手段,識為目的,默表現(xiàn)為“若愚”,實際上是大智。與此相反,“伐”與“施”表現(xiàn)為“若智”,實則是大愚,不僅無圣蘊內涵,亦無功夫論之躬行,是淺層的浮華之學。

默識不僅指知識的記憶積累,而且有默會之意,其中有能力的提升。“孔子有云‘默而識之’,此是千古學脈,虞廷謂之道心之微。”[20] 默識通向道心之微,微是緘默維度的重要特征,本書將在第九章論述。通過默識,可以上接十六字心傳,下開陽明學。王陽明廣征儒學經(jīng)典,以明緘默之意:

又曰:“默而識之。”是故必有所識也,“終日,不違如愚”者也;“默而成之”,是故必有所成也,“退而省其私,亦足以發(fā)”者也。故善默者莫如顏子。“暗然而日章”,默之積也;“不言而信”,而默之道成矣;“天何言哉!四時行焉,萬物生焉。”而默之道至矣。[21]

王陽明在此串講儒家緘默維度傳統(tǒng),合釋《論語·述而》孔子自道的“默而識之”與《論語·為政》“吾與回言終日,不違如愚”。“默而識之”的“之”指在緘默維度中“必有所識”,即緘默維度不是漆黑一片或空洞無物,而是有著豐富的內容,隱秘深微,由此指出默的方向及著力處,這表現(xiàn)為顏子“終日,不違如愚”:“終日”,指功夫持久;“不違如愚”,指能完全遵循孔子之教,不偏離正確用功方向。“默而成之”,據(jù)《易傳·系辭上》:“默而成之,不言而信,存乎德行。”在緘默維度中,“識”是手段,“成”是目的,由此達到“亦足以發(fā)”。又據(jù)《中庸》“暗然而日章”,暗然是緘默維度的表現(xiàn),日章指向顯性維度,由暗然而達到日章,這源于“默之積”,通過緘默的積聚,實現(xiàn)對于顯性維度的滲透及潤沃。“默之積”還可詮釋成“吸積”,這將在本書第三章?lián)P雄釋“太玄”中繼續(xù)討論。由于緘默的不斷吸積,最終證成“默之道”,實現(xiàn)“不言而信”:“不言”即是緘默,“信”是緘默成就的境界,是使用語言的目的。“信”源于深度的緘默體證,這遠勝于由言而得的輕信。據(jù)《論語·陽貨》“子曰:‘予欲無言。’子貢曰:‘子如不言,則小子何述焉?’子曰:‘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在王陽明看來,不言而時行物生,是緘默成就的至高境界。綜上可知,王陽明按照功夫的方向、著力點,以至由緘默維度功夫產(chǎn)生的效驗、境界,一層套一層,多維度展現(xiàn)了緘默維度的豐富內容。

深入緘默維度的關鍵不在言,而在行,默識躬行是進入緘默維度的通道,顏子最能躬行孔子之教:“顏子問曰:‘小人之言有同乎君子者,不可察也。’孔子曰:‘君子以行言,小人以舌言。’”[22] 行勝于言。以行與言,甚至可以判別君子與小人。孔顏深契,以行言道,由此授受得以順利展開,“足以發(fā)”之“發(fā)”,亦是“助我也者”之“助”:“子曰:‘回也非助我者也!于吾言無所不說。’”(《論語·先進》)“不違如愚”,更進一步,則是“無所不說”。孔子此言中的“助”與“說(悅)”道出授受時的兩個關鍵點:其一,孔學并非拘囿于孔子一人的封閉之學,而是開放的、能夠傳遞的。盡管顏子是孔子的學生,但仍能“助發(fā)”孔學,甚至由師徒關系上升到學友關系。這種助發(fā)不僅體現(xiàn)在傳遞、推動孔學發(fā)展,而且表現(xiàn)為顏子在緘默維度能夠實證并拓展孔學的深蘊。其二,授受時的愉悅。愉悅感的獲得表明孔顏心心相印,不言而契,在和樂中完成道的傳遞。“孔顏樂處”是宋明理學功夫論展開的重要議題,本書將在第三、第四、第八章繼續(xù)討論。孔顏授受因顏子早逝而中斷,顏子死,孔子曰:“噫!天喪予!天喪予!”孔子哭之慟。“從者曰:‘子慟矣!’曰:‘有慟乎!非夫人之為慟而誰為!’”(《論語·先進》)由此亦表明顏子在孔門弟子的地位殊重,印證了顏子能夠得孔子真?zhèn)鳌年柮鲗W的角度來看,《論語》此言仍有廣闊的闡發(fā)空間:

問:“孔子曰:‘回也非助我者也。’是圣人果以相助望門弟子否?”

先生曰:“亦是實話。此道本無窮盡,問難愈多,則精微愈顯。圣人之言本自周遍,但有問難的人胸中窒礙,圣人被他一難,發(fā)揮得愈加精神。若顏子聞一知十,胸中了然,如何得問難。故圣人亦寂然不動,無所發(fā)揮,故曰非助。”[23]

道本無窮,語言有限,語言不能窮盡道,這正是緘默維度深潛精微的特征。與顯性知識不同,不是愈難愈退縮,不是愈難愈無從言說,而是愈難愈精深,愈難愈有學習的動力。只有不斷問難,才能將道體的精微之體發(fā)揮得愈加顯赫。言語觸及的道是淺層的,深層的體證需要默識。孔子能證得道之全體,是圓滿的、自在的,由此而言,言亦周遍。此處又可引申出凡與圣的差距:若只承認孔子能得道之全,而弟子只能得道之局部或一端,則凡圣之間存在不可逾越的天塹鴻溝,如“子貢對齊景公曰:‘臣事仲尼,譬如渴而操杯器就江海飲,滿腹而去,又焉知江海之深也?’昔顏淵有高妙次圣之才,聞一知十。”[24] 子貢對于孔子的贊美包含著神秘化、宗教化的傾向,孔子如江海,子貢所能理解與接收的僅是杯器之水,而且通過杯器之水便可“滿腹”,達到所能接受的極限。按此進路,永遠不可能實現(xiàn)即凡而圣。顏子“次圣”,能夠“聞一知十”,由點能擴充成面,由杯器之水可拓展成江海,具有疊加擴充的機能,這是最有可能成圣者。與子貢之言不同,如孔子自道:“二三子以我為隱乎?吾無隱乎爾。吾無行而不與二三子者,是丘也。”(《論語·述而》)據(jù)朱熹引程子曰:“圣人之道猶天然,門弟子親炙而冀及之,然后知其高且遠也。使誠以為不可及,則趨向之心不幾于怠乎?”呂氏曰:“圣人體道無隱,與天象昭然,莫非至教。常以示人,而人自不察。”[25] 按照程子的理解,如果過度強調孔子的遙不可及,則容易使人喪失趨圣之心,這有害于孔學;按照呂氏的解讀,孔子之學是完全敞開的,并無深隱,之所以不能即凡而圣,只是“人自不察”。孔子自道“吾無隱乎爾”,孔子并不想故意隱秘,而是通過“行”展現(xiàn)全體,通過“行”教學;弟子亦須通過“行”體道,通過“行”展現(xiàn)全體。道的精微是在持續(xù)躬行,由此方能證得并顯現(xiàn)道之全體。

(3)千圣相傳密機

為進一步說明孔顏授受之秘,不妨引入王畿之論:

顏子發(fā)圣人之蘊以教萬世,所學何事?顏子有不善未嘗復行,不遠而復,復者復此良知而已。……當時子張、子貢、子夏諸賢信此良知不及,未免在多聞多見上擇識、言語上求解悟、億上求中,湊泊幫補,自討繁難,所以不及顏子。故顏子沒而圣學遂亡。……今日良知之學乃千圣相傳密機,顏子明道所不敢言,后之儒者不明宗旨,只是傳得子張以下學術,顧疑良知孤單,不足以盡萬物之變,必假知識聞見意解增贅而合發(fā)之,反將直截根源轉入繁難蹊徑上去,其亦不思甚矣。[26]

王畿從遮詮義道出了緘默維度的重要特征。其一,緘默維度不是“多聞多見上擇識、言語上求解悟”。聞見知識為顯性維度,可以用言語表達,可以學習傳承,并且在傳承中具有牢固不變的穩(wěn)定性。“多聞多見”指顯性知識在量上的積累,數(shù)量積累可以很龐大,偏向于固定化的陳義垂教,這不但不能促進默契緘默維度,而且會障蔽性靈的開掘。緘默維度是隱性知識,雖然可以授受,但關鍵在于內證,體知遠勝于言語表達,更勝于表象的聞見。在師徒默會印心后,緘默知識亦可實現(xiàn)穩(wěn)定傳承。然而,在尚未觸及緘默維度時,僅靠言語不能實現(xiàn)深度體知;僅在淺層上做文章,既無“入”,亦無“移”,更不可能有真知。若有所得,亦是知識見解而已,停留在知識層。由此呈現(xiàn)的緘默維度重要特征,其一,不以聞見擇識、不在言語上求解悟,而是以默會躬行,體知求證悟;其二,緘默維度不是“億上求中”。“億”通“臆”,臆測。這較之于“多聞多見上擇識、言語上求解悟”更為墮落。以言語為把柄者,至少有“言語”作為憑據(jù),能夠在表象上領悟;以聞見知識為依托者,尚可能學到穩(wěn)定的“知識”,能夠完成知識層次上的積累。“億上求中”者,既無外在的資源,又全憑主觀猜度臆測,在閉塞狀態(tài)下,猶如“黑夜里的黑牛”,永無出頭之日、見道之期。由此呈現(xiàn)的緘默維度重要特征:不在億上求中,而是借鑒證道者的經(jīng)驗,或有師承,直接授受;或憑借先賢語錄、語言文字,印心傳心。據(jù)《論語·先進》:“子曰:‘回也其庶乎,屢空。賜不受命,而貨殖焉,億則屢中。’”“億則屢中”即是“億上求中”,如同子貢專注貨殖,顯性知識可積累,可追求,可臆測;顏子生活貧窮,屢空境界的重心不在量之積累多寡,而在能否直透性靈,得到“直截根源”。其三,緘默維度不是“湊泊幫補,自討繁難”。緘默維度重在內在體知,語言表達的是真修真證的本真體驗,而不是將不相關的知識硬湊在一起,或幫或補,追求語言詞匯上的繁難。如同《易傳》中的“易知簡能”,孟子、王陽明的良知良能,緘默維度不能湊泊。湊泊與幫貼均有個“意思”在里面,去掉這層意思,得其玲瓏妙處,便是自然而然,順適和樂。以上所述的三個重要特征是從遮詮來展現(xiàn)緘默維度,表詮可發(fā)揮出“三無”:“顏子則是由乎不啟之扄,達乎無轍之境,固乎無藤之緘。”[27] 此處所述的顏子之學還涉及“有不善未嘗復行,不遠而復”,這是緘默維度的重要功夫論,將在本書第八章結合慈湖學在明代的展開來論述。

王畿從良知教的角度發(fā)明顏子的內在心學特質,在孔門弟子中,唯有顏子能夠竟圣蘊,甚至歸結為“顏子沒而圣學遂亡”。顏子所學所證為“千圣相傳密機”,王陽明的良知學能夠再次復活這一密機。由此,王畿構建的道統(tǒng)為孔子、顏子、王陽明、王畿。由此不免引出本書的一個重要議題:圣學之道亡后,如何找回失去的精神傳統(tǒng)?這不僅是王畿的追問,而且是漢代揚雄、宋代周敦頤、明代陳獻章等重新復活孔顏之學面臨的重要問題。當然,作為王陽明門下的狂者,王畿認為王陽明直接能夠接續(xù)孔顏道統(tǒng),甚至王陽明能夠言顏子所不敢言。王畿之學過度自信,將導致猖狂恣肆,消解圣真,由此陽明學內部出現(xiàn)糾偏扶正的平衡力量,如胡直以天則、天理約束,方以智以公心、公性糾偏,這將在本書第九、第十三章論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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