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西元典對讀
- 石衡潭
- 4504字
- 2025-04-24 18:20:46
第三課 “人不知而不慍”與“所信的道我已經守住了”
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
注釋:
慍:怨恨,生氣。
《集注》:“君子,成德之名。尹氏曰:‘學在己,知不知在人,何慍之有。’程子曰:‘雖樂于及人,不見是而無悶,乃所謂君子。’愚謂及人而樂者順而易,不知而不慍者逆而難,故惟成德者能之。然德之所以成,亦曰學之正、習之熟、說之深,而不已焉耳。程子曰:‘樂由說而后得,非樂不足以語君子。'”
《論語正義》:“‘人不知’者,謂當時君卿大夫不知己學有成,舉用之也。……論語下篇子曰:‘莫我知也夫。不怨天,不尤人,下學而上達,知我者其天乎!’正謂己之為學,上達于天,為天所知,則非人所能知,故無所怨尤也。夫子一生進德修業之大咸括于此章。是故學而不厭時習也,知也;誨人不倦朋來也,仁也;逐世不見知而不悔,不知不慍也。惟圣者能之也。”
利安當《天儒印》:“蓋世福不齊,上主必均畀。其或此豐彼嗇,似天有偏私,則怨天矣。世欲無厭,上主不容曲徇,其或此愉彼拂,似人有奇遭則尤人矣。曷思富貴云影,功名石火,窮通得喪,造化自有秘密,怨尤徒生絕望。諺有云‘怨天者不勤,尤人者無志’,君子為己之學,曾如是乎!是以刻苦精修之士,惟知以昭事天主為宗,以廣行仁為本,以克己寡過為切務,以生死令終為究竟。其于世境浮榮毫不縈心,則其退藏篤慥之詣,人所不見,而上主于重玄之際,鑒觀冥漠,庸有不徹爾志、歆爾勤乎?所謂上學下達,知我其天,信不誣也。夫大主全知,無有人隱,不在其洞照中者。然而下學上達者蔑聞,怨天尤人者概見,徒曰天不知我。天烏不知,知爾怨矣,知爾尤矣,知爾弗之學、弗之達矣。第恐如此而為天主所知,異日爾將自怨自尤之不暇,雖欲冀天主之莫我知也,何可得乎?”[15]
英譯:
3.But is not he a true philosopher who,though he be unrecognised of men,cherishes no resentment?
今譯:
我不出名,他人也不了解我,我不怨恨惱怒,不是一個有德的君子嗎?
對讀:
神的道是活潑的,是有功效的,比一切兩刃的劍更快,甚至魂與靈、骨節與骨髓,都能刺入、剖開,連心中的思念和主意都能辨明。并且被造的沒有一樣在他面前不顯然的。原來萬物在那與我們有關系的主眼前,都是赤露敞開的。(《希伯來書》4: 12—13)
我現在被澆奠,我離世的時候到了。那美好的仗我已經打過了,當跑的路我已經跑盡了,所信的道我已經守住了。從今以后,有公義的冠冕為我存留,就是按著公義審判的主到了那日要賜給我的,不但賜給我,也賜給凡愛慕他顯現的人。(《提摩太后書》4: 6—8)
解析:
這一句講的是人與神的關系。雖然字面上并沒有出現神,但在意思中暗含著。為什么能夠做到人不知而不慍,這不只與人相關,其最終依據在于神。“子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學而上達,知我者其天乎!'”(《憲問》14: 35)傳教士白晉在《古今敬天鑒》中這樣解釋:“《日講》:‘窮通出于天也,用舍出于人也。我不得于天,則責之于己,而不怨天;不得于人,則反之于己,而不尤人。但知黽勉于天理之常,漸達于理之上者。心存為己,仰不愧天,或者上天冥冥之中,能知我耳。'”就是說,人不知道我,不了解我,甚至誤解我,但這都不要緊,因為神知道我,他了解我的所有心思意念。被稱為明末天主教三柱石之一的楊廷筠在《代疑續編》中也說:“儒者言下學上達。何謂下學?凡人世有名有相,耳可聞,目可見,口可言,心可思維,雖極玄奧,皆下學也。謂至道盡此乎?必有耳未聞,目未見,口未言,心未思維,即日與吾接,而揆厥所繇,竟未通曉,意者上達乎。上達者何?天載是也。古來經典,只教人欽天、奉天、知天、達天,未嘗明言何者為天。天果蒼蒼形質已乎?若以在天成象為天,則知之甚易,一星官歷司能之,何必圣人之于天道乎?性與天道,子貢以下,不可得聞。則今人所云天載,其為知、為未知,吾不得而識矣。西學言造物主有全能,全能者,造天地,成萬物,皆能以無物為有物,又能安立保存之。今人驟語以大主之何如,胡能遽信。就化工之顯然者,用為通明之戶牖,庶幾可得萬一焉。彼地之重大,虛懸空中,何以不著邊際?天之大圓,晝夜旋轉,何以不停一刻?日月星辰,行各有次,何以不爽一度?風、雨、露、雷、霜、雪、電、雹,雖極變化,何以各有常候?飛潛動植,生長收藏,各傳其類,各暢其生,何以并育并行,不相害悖?理氣之說既非,自然之論無屬,安得不歸天主之全能?”[16]明末清初天主教徒李九功在其《慎思錄》中也說:“孔孟兩夫子,開口便說不怨天。竊意真圣賢,無一不知天者。故生平只有事天畏天樂天,而始終無怨天也。伯寮之愬,臧倉之沮,皆歸為天命。亦惟能見天于人,因上于天無怨,自下于人無尤耳。是以有本之學,知天為要,后儒忽而不察,欲遽希不怨不尤,難哉。”[17]曾國藩在給九弟沅甫的信中也談到此主題:“大約以能立能達為體,以不怨不尤為用。立者,發奮自強,站得住一也;達者,辦事圓融,行得通也。吾九年以來,痛戒無恒之弊,看書寫字,從未間斷,選將練兵,亦常留心,此皆自強能立工夫。奏疏公牘,再三斟酌,無一過當之語,自夸之詞,此皆圓融能達工夫。至于怨天本有所不敢,尤人則常不能免,亦皆隨時強制而克去之。”[18]在另一封給諸弟的信中,他也說:“無故而怨天,則天必不許;無故而尤人,則人必不服。感應之端,自然隨之。”[19]
值得注意的是:孔子所說的“天”,相當于今天基督徒所說的獨一神,而他提到的“神”,則指諸神,就是各種偶像。杜赫德在《中華帝國全志》中說:“通常被稱為‘上帝’或‘天’的最高存在者是崇拜的對象。在兩千余年中,中國人認知、敬仰并尊崇一位最高存在者、至高無上的宇宙之主,他們稱值得注意的是:孔子所說的‘天’,相當于今天基督徒所說的獨一神,而他提到的‘神’,則指諸神,就是各種偶像。”[20]英國傳教士理雅各也認為中國古代經典中所說的“帝”與“天”就是他們所相信的神:“中國經典中的帝與上帝就是God,我們的God,真正的God。”“帝字形成伊始,便是(主宰之)天的人格名。”“原始漢字表明,中國的先民與創立者信仰至高無上、獨一無二的上帝(God)。毫無疑問,上帝(God)是中國人最初的崇拜對象,在一段時期內很可能還是惟一的崇拜對象。”[21]論語中還有一段論述君子的話也與天(神)相關:“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季氏》)畏天命,相當于敬畏神的誡命與旨意;畏大人,相當于順服在上掌權者;畏圣人之言,相當于敬畏先知的話語。從“圣”字字形看,甲骨文為,像一個長著大耳朵的人在張口說話。金文
將“人”
寫成“壬”
。《說文解字》:“圣,通也。從耳,呈聲。聞聲知情謂之圣,圣聲古通。”徐中舒《甲骨文字典》:“從耳從口,乃以耳形著于人首部位強調耳之功用;從口者,口有言詠,耳得感知者為聲;以耳知聲則為聽;耳具敏銳之聽聞之功效是為圣。聲、聽、圣三字同源,其始本為一字,后世分化其形音義乃有別,然典籍中此三字亦互相通用。
之會意為圣,既言其聽覺功能之精通,又謂其效果之明確。故其引申義亦訓通、訓明、訓賢,乃至以精通為圣。”《大戴禮記·哀公問五義第四十》:“哀公曰:‘善!敢問:何如可謂圣人矣?’孔子對曰:‘所謂圣人者,知通乎大道,應變而不窮,能測萬物之情性者也。'”《管子·四時》:“聽信之謂圣。”郭店楚簡中有:“圣人知天道也。知而行之,義也。”(《五行》)。漢王符在《潛夫論》中說:“夫圣人為天口,賢人為圣譯。是故圣人之言,天之心也。賢者之所說,圣人之意也。”[22]“先圣之智,心達神明,性直道德,又造經典,以遺后人。”[23]段玉裁《說文解字注》:“通也。邶風。母氏圣善。傳云。圣,叡也。小雅。或圣或不。傳云。人有通圣者。有不能者。周禮。六德教萬民。智仁圣義忠和。注云。圣通而先識。洪范曰。睿作圣。凡一事精通,亦得謂之圣。從耳。圣從耳者,謂其耳順。風俗通曰。圣者,聲也。言聞聲知情。按聲圣字古相假借。”《康熙字典》:“《風俗通》圣者,聲也。聞聲知情,故曰圣也。”丁福保《說文解字詁林》:“從心則本義當為圣哲之圣。出于口為聲,入于耳為聽。因而通于心者圣也,圣與聽相承互易其義。”《禮記·樂記》:“故知禮樂之情者能作,識禮樂之文者能述。作者之謂圣,述者之謂明。明圣者,述作之謂也。”《白虎通·圣人》:“圣者,通也,道也,聲也。道無所不通,明無所不照,聞聲知情,與天地合德、日月合明、四時合序、鬼神合吉兇。”夏侯湛《閔子騫贊》:“圣既希天,賢亦希圣。”周敦頤《通書·志第十》:“圣希天,賢希圣,士希賢。伊尹、顏淵,大賢也。伊尹恥其君不為堯、舜,一夫不得其所,若撻于市;顏淵不遷怒,不貳過,三月不違仁。志伊尹之所志,學顏子之所學,過則圣,及則賢,不及則亦不失于令名。”這些解釋與引文,都指出了圣聲相通,圣有聽方面的意義;也說到通的意思,通于天,通于道。王符和丁福保則提出圣與圣人還與口相關。可見,圣人應該是上聽天命下傳人間的這樣一個角色,與舊約中的先知相似。孔子說的是畏圣人之言,而不是畏圣人本身,也說明了這一點。明末傳教士白晉引《直解》:“三畏雖有三事,總之只是敬天而已。”(《古今敬天鑒下》)利瑪竇也說不信上帝不信天堂地獄的人決不是君子:“中士曰:心悟此理之是,第先賢之書云:‘何必信天堂地獄?如有天堂,君子必登之;如有地獄,小人必入之。吾當為君子則已。’此語庶幾得之?西士曰:‘此語固失之。何以知其然乎?有天堂,君子登之必也,但弗信天堂地獄之理,決非君子。’中士曰:‘何也?’西士曰:‘且問乎子,不信有上帝,其君子人歟?否歟?’中士曰:‘否。詩曰:維此文王,小心翼翼,昭事上帝。孰謂君子而弗信上帝者?’西士曰:‘不信上帝至仁至公,其君子人歟?否歟?’中士曰:‘否。上帝為仁之原也,萬物公主也,孰謂君子而弗信其至仁至公者耶?'”[24]
人不知而不慍,也是孟子所追求的境界。《孟子·盡心上》:孟子謂宋句踐曰:“子好游乎?吾語子游。人知之,亦囂囂;人不知,亦囂囂。”曰:“何如斯可以囂囂矣?”曰:“尊德樂義,則可以囂囂矣。故士窮不失義,達不離道。窮不失義,故士得己焉;達不離道,故民不失望焉。古之人,得志,澤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見于世。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但孟子更多著眼于人的世界,而不是像孔子那樣仰望天空。
清代周希陶在《重訂增廣賢文》中也說過類似的話:“一人非之便立不定,只見得有是非,何曾知有道理;一人不知便就不平,只見得有得失,何曾知有義命。”
“子曰:‘篤信好學,守死善道。危邦不入,亂邦不居。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邦有道,貧且賤焉,恥也;邦無道,富且貴焉,恥也。'”(《泰伯》)朱熹《集注》對此解釋得很好:“不篤信,則不能好學;然篤信而不好學,則所信或非其正。不守死,則不能以善其道;然守死而不足以善其道,則亦徒死而已。蓋守死者篤信之效,善道者好學之功。”孔子所說的“篤信好學,守死善道”也相當于保羅所說的“那美好的仗我已經打過了,當跑的路我已經跑盡了,所信的道我已經守住了”。只是孔子尚不清楚道究竟是什么,而保羅親眼看見過這道,就是道成肉身的耶穌基督。他就是道路、真理與生命。故保羅具有堅定的信心,勇往直前,不像孔子那樣是知其不可而為之,帶有幾分無奈與蒼涼。
思考討論題:
1.請簡要解釋圣、圣人與圣人之言。
2.你認為這一句是講神人關系嗎?為什么?
3.中國古人敬畏天命嗎?現在呢?試舉例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