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緒論 奏議文研究歷史與現狀

奏議文是中國古代公牘文中最為重要的文體之一,很早就引起古人關注。奏議文研究史可謂源遠流長。

奏議文研究最早可溯及漢代?!稘h書·藝文志》雖未獨辟奏議為一類,但所列書目有涉及奏議者:一是《春秋》類所列秦時大臣奏事及刻石名山文二十篇,一是《禮》類所列武帝時《封禪議對》十九篇,一是分散在《尚書》類、《禮》類、《春秋》類、《論語》類以及《孝經》類中的“石渠議奏”總計一百五十五篇??梢?,奏議文已入《漢書·藝文志》關注視野。東漢蔡邕《獨斷》詳述漢代典章制度,羅列當時詔令類、奏議類主要名目,將漢代群臣上書分為“章”“奏”“表”“駁議”四類,并且指出每一類之寫作格式、文體功用以及運作方式,初步構建了中國古代奏議類文體研究體系。

魏晉六朝時期,奏議類文體辨析漸趨深入。曹丕《典論·論文》是中國文學批評史上較早的一篇專論,文中論及文體四科,首列“奏議”,并指出其特點為“奏議宜雅”[1]。陸機《文賦》論及文體有十,其中有“奏平徹以閑雅”[2]。李充《翰林論》全書已亡,僅就輯佚而言,涉及奏議類者就有“表”“駁”“議”等,且特別指出:“表宜以遠大為本,不以華藻為先?!薄榜g不以華藻為先。”“在朝辨政而議奏出,宜以遠大為本?!?a id="w3">[3]任昉《文章緣起》推原文體,論及奏議類相關文體有“表”“讓表”“對賢良策”“上疏”“啟”“謝恩”“奏”“駁”“議”“彈文”“封事”“上章”等。劉勰《文心雕龍》體大而慮周,論及奏議類文體有《章表》《奏啟》《議對》三篇,原始以表末,釋名以章義,選文以定篇,敷理以舉統,為后世奏議類文體研究構建了堅實的理論基礎。

中國古代奏議研究理論不僅散見于歷代文學批評著作,而且大量滲透于歷代文章選本的文學觀念中?!段倪x》所收文章涉及奏議類有“表”“啟”“彈事”等,體現著編選者對于奏議類文體的辨析意識與評價標準。此后,《文苑英華》《唐文粹》《宋文鑒》《宋文苑》《元文類》《明文衡》等文集均錄奏議文,且以類收文。明代文體辨析細致入微,對于奏議類文體辨析亦如此。吳訥《文章辨體》涉及奏議類文體有“制策”“表”“論諫”“奏疏”“議”“彈文”等,徐師曾《文體明辨》則羅列“章”“表”“奏疏”“策”“議”等,賀復徵《文章辨體匯選》對于奏議類文體辨析更為細密。明代涌現的這三部文章選本對于奏議類文體考鏡源流,細致辨析,但在分類方面不免煩瑣,治絲而棼。

至清代,奏議類文體作為獨立的文體門類,終于有了確定的名稱。姚鼐《古文辭類篹》選文十三類,設立“奏議類”,列于第三位。在此書序目部分,姚氏對于“奏議”作了較為明確的闡釋:

奏議類者,蓋唐、虞、三代圣賢陳說其君之辭,《尚書》具之矣。周衰,列國臣子為國謀者,誼忠而辭美,皆本謨、誥之遺,學者多誦之。其載《春秋》內、外傳者不錄,錄自戰國以下。漢以來有表、奏、疏、議、上書、封事之異名,其實一類。惟對策雖亦臣下告君之辭,而其體少別,故置之下編。兩蘇應制舉時所進時務策,又以附對策之后。[4]

繼姚鼐《古文辭類篹》后,曾國藩《經史百家雜鈔》、王先謙《續古文辭類纂》、黎庶昌《續古文辭類篹》,對于奏議文均有收錄,有鑒別。清代吳曾祺《涵芬樓古今文鈔》之“奏議類”列子目二十八種,且與相關文類逐一對比考察,對于奏議類文體做集大成式的辨析與梳理。此外,清人王兆芳《文章釋》對于奏議類文體之源流、特點等亦有詳細考辨。清代,奏議文體研究取得重要收獲。

縱觀中國古代奏議文體研究,古人所論已涉及奏議之起源、門類、文體特點、文體功用、寫作格式、運作方式以及歷代名家名作等,從總體上初步具有系統化、規?;奶攸c。但是,古代奏議研究理論又是片斷的、零碎的,分散在不同的著作與選本中,彼此之間存在著分歧與差異,缺乏整理與甄鑒,有待今天的研究者去梳理、整合與建構。

20世紀,中國古代文學研究經歷了近現代時期的過渡與轉型,在許多領域取得了長足的進展。僅就文體研究而言,詩、詞、曲、小說、戲劇、賦、駢文等文體研究均有豐碩成果。21世紀初,學界涌現出一批總結20世紀中國古代文學研究成果的專著。然而,翻閱這些研究綜述,卻很難見到中國古代奏議文研究成果。例如,黃霖先生主編的《20世紀中國古代文學研究史》系列叢書之《散文卷》[5],雖有“古代散文史的分體研究”一節,卻只是提到山水游記、傳記文學、小品文、雜文、八股文等研究成果,并未提及奏議文研究狀況;傅璇琮先生主編的《二十世紀中國人文學科學術研究史》叢書“文學專輯”中有《中國古代散文研究》分卷,該書只是在第三章“魏晉南北朝諸體散文研究”設“章表體散文研究”一節,篇幅僅4頁,談到的也不過是幾部文學史、散文史對于諸葛亮《出師表》、李密《陳情表》之類奏議名篇的簡單分析。[6]可見,學界對于奏議文關注極少,奏議文研究成果極為匱乏。

就筆者檢索、翻閱的材料來看,20世紀以來中國古代奏議文文學研究成果主要涉及以下幾個方面:

1.奏議文之文學歸屬。

20世紀,學界曾圍繞“什么是文學”“什么是散文”等問題展開熱烈討論。奏議文作為中國古代文章之大宗,自然也卷入這一論爭。奏議文是否屬于文學,是否屬于散文,否定者有之,肯定者亦有之。

陳柱《中國散文史》[7]是20世紀以來中國第一部完整的散文史,該書以散文發展的內部規律(駢散變化)和社會發展的外部規律(朝代沿革)兩條線索相融合,敘述了中國古代散文的發展歷程,在學術領域具有劃時代的意義。該書的“散文”概念較為寬泛,奏議文亦包含其中。作者在“經世家之散文”等章節中分析了有關奏議文的寫作狀況。

新中國成立初期的文學研究中,“形象性”一度成為區別“文學”與“非文學”的主要標尺。有些論者以此為據,將奏議文排除在文學研究范圍之外。例如,50年代末,北京大學中文系編著的《中國文學史》緒論部分云:

文學的基本特征是借助語言藝術而構成形象?!劣跊]有形象性的學術論著以及一般的奏議碑誄之類的應用文字,更不能稱為文學了。[8]

80年代以后,隨著學界研究理念的更新與研究視野的拓展,許多學者從實際出發,將包括奏議文在內的諸多古代文體視為中國古代文學的研究對象。例如,韓兆琦、呂伯濤先生《漢代散文史稿》指出:“散文這個概念,本來有廣義和狹義之分,在文學與非文學的界限還不夠明確、文史哲尚未完全分家的漢代,散文的范疇應該劃得稍寬一些。所以,從章表奏疏、碑銘史傳、書信雜記直至某些哲學著作,只要有一定的文學性或在散文發展史上發生過某種影響,我們都列入了討論的范疇。”[9]

郭預衡先生所著三卷本《中國散文史》是迄今為止規模最為宏大的一部中國散文史著作。1986年,作者編寫此書上冊時就在《序言》中提出:“不從‘文學概論’的定義而從漢語文章的實際出發,寫出中國散文的傳統。”“從漢語文章的實際出發,這部散文史的文體范圍,也就不限于那些抒情寫景的所謂‘文學散文’,而是要將政論、史論、傳記、墓志以及各體論說雜文統統包羅在內?!?a id="w10">[10]在郭先生的這部著作中,奏議文成為中國散文史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

1984年6月,褚斌杰先生的論著《中國古代文體概論》出版,標志著中國古代文體研究進入新時代。1990年10月,此書出版增訂本,又作了較大增補修訂。該書第十一、十二章對中國古代文章進行分類研究,主要分析了論說文、雜記文、序跋文、贈序文、書牘文、箴銘文、哀祭文、傳狀文、碑志文、公牘文等十類古代文章,另外還談到筆記文、語錄體、八股文、連珠文等。在公牘文部分,作者分析論說了中國古代奏議類主要文體的特點與代表作品。1988年3月,在《文學遺產》雜志編輯部召開的中國古代散文研究座談會上,褚斌杰先生提出:“我們對散文的民族特色認識不夠。中國古代散文從一開始就和純文學不一樣,具有很強的學術性和實用性,直到晚清都是這樣,只有游記和晚明小品有些純文學的味道,其他像序跋、書信、祭文、公牘等等都是應用文,不屬于純文學范圍。但你如果排斥這些學術性、應用性的散文,那么中國散文史就一下子單薄多了。所以我們需要從民族特色上考慮,完全接受西方的概念,解決不了中國的實際問題?!薄拔覀儗糯⑽牡拿缹W特征和藝術技巧探索不夠?!芯抗糯⑽?,應該有一套從古代接受下來的概念,用它才能講得清,而不能用一般的什么形象性、生動性等等?!?a id="w11">[11]

吳承學先生《文體形態:有意味的形式》一文指出:“20世紀以來,我們的文學史研究主要是受到西方學術的影響,而在古代文體形態的研究對象和范圍方面,往往未能從實際出發,對中國古代原來非常重要的一些文體形態相當忽視。因為從現在的眼光看,古代許多重要的文體形態是‘非文學’的文體形態,但是在中國古代實用文體形態與文學文體形態是渾成一體的?!?a id="w12">[12]吳承學先生的文體研究涉及許多原來非常重要而被忽視的中國古代文體。例如,在《唐代判文》一文中,他指出:“判文是兼應用性與文學性于一身的特殊文體”,“判辭研究具有特殊的文化與文學意義”。[13]

中國古代文學觀念是一個“雜文學”“大文學”的觀念,越來越多的學者逐漸接受這一觀念,將包括奏議文在內的諸多應用文體劃歸中國古代文學研究范圍之中,從廣闊的視野關注、研究中國古代文學。

2.奏議文之文獻整理。

中國古代社會非常重視奏議文的編輯整理,歷史上編纂的奏議文集數量頗豐。然而,歷代奏議文集有的失傳于后世,有的被藏之秘府、束之高閣,不見天日。整理古代奏議文,使之為研究者方便使用、為普通讀者熟悉了解,亦有重要意義。

20世紀80年代以來,奏議文獻整理取得一定成果。1993年11月,劉振婭先生幾經周折、歷時數年編著的《歷代奏議選》出版。[14]這是一部有注釋、有題解、有評點的奏議精選本,雖然篇幅有限,卻填補了這一領域的一項空白。在編著此書的基礎上,劉先生撰寫論文《論歷代奏議體散文的文學成就》,文中特別指出:“筆者排除歷代奏議中那些不具文學性的全屬公文性質的篇章,選擇那些洋溢著文學色彩的作品,稱之為奏議體散文(也包括駢體寫的奏議之文),來探討它們的文學成就?!?a id="w15">[15]“奏議體散文”這一概念的提出,顯然希望以洋溢著文學色彩的奏議名篇為奏議文爭得文學中的一席之位,并以此引起學界對于這一長期被忽視的重要文體的關注。這一概念雖可商榷,這一做法可謂用心良苦。劉振婭先生在此文中談到的“奏議體散文”的文學成就包括“濃郁的抒情色彩”“生動感人的形象”“富有文采的語言”“構思精巧、表現手法和語氣變化靈活適當”等,在奏議文學研究方面實有倡導之功。

1994年12月,丁守和先生等主編的四卷本《中國歷代奏議大典》出版。[16]該書依據中國古代王朝嬗遞與歷史演進的軌跡,自先秦至清代,分為七卷,收入名臣、名人2200位,選錄奏議3800余篇,被稱為史學界之盛事。該書內容之豐富、規模之浩大,可與明代黃淮、楊士奇所編《歷代名臣奏議》比肩。特別值得提及的是,丁守和先生還為此書撰寫了長篇導論,文中談及“奏議的產生與發展”“奏議的功用”“奏議的基本思想”“奏議的哲理”“奏議的文風”“奏議者的態度和后果”“研究奏議的意義”等諸多問題。

除此之外,國內還出現了一些中國古代奏議文普及本。[17]

3.奏議文之文體研究。

20世紀80年代以來,學界奏議文文體研究主要涉及文體辨析、斷代研究以及個案研究等方面。

奏議類文體辨析主要有兩種情況:一是在古代文體研究中對于奏議類文體有所涉及,一是以單篇論文的形式辨析奏議類文體。80年代以來,中國古代文體研究漸趨深入,涌現出的一批研究專著或多或少對于奏議類文體有所辨析,主要涉及奏議文之起源、名目、特點、體式等。[18]與此同時,部分研究者把目光特別投向奏議類文體,以單篇論文的形式展開辨析論說。[19]不過,此類論文數量較少,而且佳作難得。

奏議文斷代研究的對象主要集中于漢代。王啟才《漢代奏議的文化意蘊與美學闡釋》是復旦大學2004年博士學位論文,作者從文體學、檔案學、文學、文化學、美學等角度,就漢代奏議的名稱、源流、文體特點與功能、流傳與編纂情況、文化意蘊、文學價值與美學特點等問題進行探討,是一項比較全面的漢代奏議研究成果。此外,相關學位論文、期刊論文多數也選擇漢代作為奏議研究的切入點。中國古代奏議源自先秦,確立于秦漢,終止于晚清時期,具有漫長的發展歷程。奏議文斷代研究可以有許多選擇,然而,目前相關的研究成果集中于漢代,此外涉及三國、唐代、明代、清代等,但各段仍有較為廣闊的開掘空間。

奏議文斷代研究分布不平衡,個案研究亦如此。歷代奏議文名家名作層出不窮,然而,目前奏議文作家作品研究主要集中于賈誼、曹植、陸贄、蘇軾等少數作家以及《出師表》《陳情表》之類少數名篇,而且大多數研究只是停留在文學特色、修辭手段等方面,缺乏深入開掘。

綜上,筆者認為,奏議文作為中國古代重要的文體形態,目前的研究是遠遠不夠的。其不足之處主要有:

1.奏議文之概念尚未明確界定。

何為“奏議文”?“奏議文”的內涵與外延如何界定?對于諸如此類的基本問題,學界似乎尚未認真思考、深入辨析。在使用“奏議”這一術語時,研究者往往存在一種認識上的泛化與思維上的慣性,或將其視為門類龐雜根本無法明確界定的模糊性文類概念,或將其視為人所周知的無須進一步詮釋的常識性文類范疇。實際上,許多奏議研究者對于“奏議”這一概念的理解并不相同。例如:

公文,一般可分為上行公文與下行公文兩大類,上行公文主要是指臣下給帝王的上書;下行公文主要是指帝王給臣民的旨令。在古代這兩類文章名目繁多,如臣下給帝王的上書,就因時代或所陳述的內容不同,而分為章、奏、表、議、疏、啟、劄子、彈事等不同的體類和名稱?!笫酪话惆亚罢邭w為“奏議”類,總稱之為奏議文。[20]

奏疏是古代朝廷臣下向帝王言事陳情之文的通稱。亦稱奏對、奏啟、奏狀、奏札、奏折、奏策等。[21]

奏議,在各個朝代的名稱很多?;蛟蛔鄬Α⒆嘌?、奏說、奏條、奏疏、奏陳、奏章、奏本、奏折,或曰進諫、諫言、諫諍、奏諫、奏參(彈劾),亦曰上奏、上陳、上書、上疏、上表、條陳、封事、札子、手片及狀、箴,乃至封駁,等等。實際上都是臣下就朝政大事(包括許多具體和實際問題)及用人決事刑罰等等,用口頭或書面向君主、皇帝所陳述的意見、建議或方案,所提出的批評、諫諍諫言,所反映的情況或所作的報告等。有些則是應詔對策,或奉詔陳事,也就是按照帝王所出之題目或所提之問題和要求,進行回答或對策,陳述意見或建議。[22]

臣僚奏議類,即奏章。中央和地方政權機關向皇帝上奏的公文,這是封建國家最主要的上行公文。其形式多種多樣,有奏、章、表、狀、疏、箋、議、題本、揭帖、露布、上書等。[23]

所謂奏議,是中國古代臣民向君主進呈的上行公文的統稱,可分為奏言(口頭)和奏章(書面形式)兩種形式。[24]

僅就以上所列可以看到,不同論者存在不同看法。從名稱來看,“奏議”之外,又有使用“奏疏”“奏章”等不同名目。關于“奏議”的界定,分歧尤多:“奏議”的撰文者,有包括“民眾”與否的不同理解;“奏議”的行文對象,有“君主”“皇帝”甚至“諸侯”等不同理解;“奏議”的范圍,有包括“奏言”與否的不同理解,有包括“箴”“箋”等特殊文體與否的不同理解;等等。

研究對象不明確,研究范圍不一致,使奏議文研究從根本上存在障礙。誠然,中國古代文體在邊緣上存在交叉是不爭的事實,但詩歌、小說、戲曲都有自己相對獨立的明確的研究范圍,而散文沒有,奏議文也沒有,必然為奏議文的研究帶來困難。

2.奏議文之文體研究有待深入。

在目前已有的奏議文研究成果中,部分論作確有見地。例如吳承學先生《策問與對策》[25]一文關于對策之基本形態、風格特性、創作心理、文化特征等問題的分析鞭辟入里,廖伯源先生的論著《秦漢史論叢》[26]所收論文《秦漢朝廷之論議制度》與《漢“封事”雜考》分別對于秦漢時期的朝廷論議和漢代封事作細致考辨,可謂開卷有益。

但總的情況是,目前的奏議研究多為泛泛的常識介紹,論者往往徑直取材于《獨斷》《文心雕龍》《古文辭類篹》等古人觀點,不加分析地羅列一番,在許多具體問題上都缺乏深入細致的辨析。

例如:奏議文之起源。許多論者都提到“文出五經”說,但大多只是提到“宗經”觀念,并未予以細究。實際上,古人對于奏議起源有不同看法:劉勰《文心雕龍·宗經》認為章、奏“則《書》發其源”[27],顏之推《顏氏家訓·文章》則認為奏“生于《春秋》”[28],四庫館臣則認為劉勰《文心雕龍》“以各體分配諸經,指為源流所自,其說已涉于臆創”[29]。如何理解這些看法?《尚書》《春秋》究竟在哪些方面影響著奏議文的生成?“五經”之外,《左傳》《國語》《戰國策》對于奏議文的形成又有哪些具體影響?這些問題尚未深入思考。

又如:奏議文之確立。關于這一問題,目前學界尚無明確的觀點。劉勰《文心雕龍》云:“降及七國,未變古式,言事于王,皆稱上書。秦初定制,改書曰奏?!?a id="w30">[30]許多論者據此認為奏議文在秦代之前已生成,秦代只是把戰國時期臣子提交君主的“上書”改稱為“奏”,作為朝臣向皇帝進言文書之名稱。[31]然而,實際情況并非如此。首先,史書對于所謂秦代“文體改稱”并無記載。其次,司馬遷《史記》秦代史部分涉及臣子的進言文書時,仍稱為“上書”或“書”,皆非稱作“奏”。再者,漢代以后,“奏”作為文體名稱逐漸開始使用,而“上書”這一文體名稱非但沒有被取代、消逝,反而繼續沿用,在史書中頻頻出現。蕭統《文選》特別設立“上書”類,所收文章7篇,除李斯《上秦始皇書》外,其余皆作于漢代以后。徐師曾《文體明辨序說》“上書”條云:“降及七國,未變古式,言事于王,皆稱上書。秦漢而下,雖代有更革,而古制猶存,故往往見于諸集之中。蕭統《文選》欲其別于臣下之書也,故自為一類,而以‘上書’稱之。”[32]由此可見,秦代并未將“上書”這一文體名稱改為“奏”,作為奏議文之總名。劉勰所謂“秦初定制,改書曰奏”“秦漢之輔,上書稱奏”應另有深意。

再如:上書與奏議之關系。在上文羅列的“奏議”概念界定中,大部分論者認為“上書”與“奏議”是一回事,或者奏議類文體包含“上書”在內。其實這一問題并不簡單?!段男牡颀垺肺戳小吧蠒?,而《文選》卻將“上書”單獨立類;明代《文章辨體》不列“上書”,《文體明辨》卻又將其標舉出來,與“奏疏”并列,此中緣由似未詳論。只有明辨二者關系,“奏議”這一概念的外延才能明確,其發展脈絡才能清晰。

3.缺乏整體性系統研究。

目前學界奏議文研究集中于斷代研究與個案研究。相對而言,漢代奏議研究成果比較全面和系統:在文體辨析方面,不少論者對于漢代奏議類文體作了較為細致的考辨分析,例如前文所列躍進、吳承學、廖伯源等學者的相關研究成果;在漢代奏議文的文化意蘊與美學風范研究方面,上文提到王啟才博士的論文已較為成熟;在漢代奏議文運作方面,汪桂海、卜憲群、劉后濱等學者的相關論著有較多涉及[33]。但是,除了漢代奏議之外,其他歷史時段的奏議研究似乎頗受冷落,未有如此系統、全面的研究成果。

不僅如此,奏議文研究從總體上還有待深入,還有許多深層問題有待思考。例如:奏議與政治制度、職官制度之關系,奏議與君臣之道、禮樂文化之關系,奏議與士人品格、士人心態之關系,等等。目前,還沒有論者能夠充分意識到中國古代奏議文所蘊含的思想精神與文化內涵,超越個體研究、局部研究、斷代研究,站在奏議文歷史發展的宏觀視角,充分探討奏議與政治、思想、學術、文化之關系,對奏議文的思想文化價值、人文精神、美學風范進行全面、系統的考察與闡釋。

4.研究思路多處于靜止狀態。

目前學界奏議文研究思路尚未全面打開,總體上仍處于一種靜止狀態。許多論者往往就文體論文體,就作品談作品,缺乏彼此的觀照以及開放的、動態的研究思路。

錢志熙先生在《論中國古代的文體學傳統——兼論古代文學文體研究的對象與方法》《再論古代文學文體學的內涵與方法》等文章中指出:“所謂文體,完全是建立在文章的體與用這一對關系中的,而中國古代文體學的最基本的思想,也就是對文章的體用的辯證關系的深刻認識?!薄肮湃搜芯课捏w的最重要的一個特點,就是將體制與具體的創作聯系起來,而不是空洞、抽象地談體的問題。古代的一些重要的文體學論著,都是結合具體的作品選本來展開的?!薄艾F代的體裁研究,所采用的比較多的是靜止的考察的方法,從方法的性質來看,較多的是屬于文獻學的、語言學的方法。與之相比,古代的文體研究,是立足于文學本體的。”[34]“‘文體’的準確內涵,即劉勰所說的‘設文之體’?!?,‘設文之體有?!c‘變文之數無方’是相對而又相成的?!薄霸诮裉鞂W術界重提文體學研究的意義,除了加強文體分類研究之外,更重要的是強調文體作為文學之重要因素在整個的文學創作過程中的作用。比如作家如何能動地使用文體、文學因素與其他因素如題材因素、作家個體的感情因素等之間的關系。也可以說,我們的古代文學文體學研究,是以‘設文之體有?!癁橐罁?,指向‘變文之數無方’,是一種開放的、動態的研究方法。”“文體研究的最具勝境的地方,不在簡單的分類、靜止的描述,而在于探索文體發展中‘常’與‘變’的關系?!?a id="w35">[35]

錢志熙先生談到的中國古代文體研究對象與研究方法對于目前的奏議研究是有啟發的。我們看到,一些論者在奏議文體研究方面,往往只是靜態地區分門類,引用古書作理論上的簡單闡釋,而忽視對于作品的鑒別與對照;或者簡單歸納奏議類文體的特點,注重抽象的理論表述,而忽視它們在各個不同歷史時期的消長與嬗變。研究奏議類文體,要對中國古代奏議文體理論進行梳理、整合、構建,更要以一種開放的、動態的眼光,從全局的角度去探索奏議文在各個歷史時代的演變軌跡,從而對于中國古代這一重要的文體形態做出較為科學的詮釋。

綜上所述,筆者認為,目前奏議文研究尚處于起步階段,成果較少,且多失之籠統,綜合創新不足,有待全面拓展以及深度開掘。

2007年至2010年,筆者有幸師從詹福瑞先生攻讀中國古代文學專業博士學位,選取奏議文作為研究課題,完成了論文《秦漢魏晉南北朝奏議文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4年出版拙著《秦漢魏晉南北朝奏議文史》。此次出版的《中國古代奏議文研究——以秦漢魏晉南北朝為中心》在之前基礎上考察中國古代奏議文之淵源、生成與發展,對其文類概念、研究范圍與文體特點做出明確界定,并以秦漢魏晉南北朝為中心,對奏議文與相關文體以及奏議類主要名目做文體辨析。

本書主要內容與主要觀點如下:

第一部分:名實考辨。

本書第一章、第二章和第三章旨在梳理中國古代奏議文之淵源、生成與發展的歷史,考察奏議文之文類觀念生成與文類名稱確定的過程,對于中國古代奏議文的文類概念、研究范圍和文體特點做出明確界定。

先秦時期,隨著國家的誕生和官制的建立,奏事、議政成為朝堂之上王臣輔政的基本方式。從口頭性的奏言到文字性的上書,奏議文在先秦時代的政治文化環境中得以孕育。秦帝國建立,建皇帝之號,立百官之職,君臣之位得以確立,建立了較為完備的奏議制度,奏議文從戰國時期君臣同書的狀態中分離出來,正式得以生成。[36]

漢魏六朝時期,奏議制度在秦制的基礎上進一步完善,與此相聯系,漢魏六朝奏議文寫作在數量、類型、質量方面都有長足的進展,相應地引發了中國古代奏議文集的編纂與奏議文體的研究,奏議文類觀念因而在這一時期得以形成。

隋唐以后,中國古代官僚政治制度進入新的歷史發展階段,奏議制度相應地也有新的調整、變化。奏議文在這一歷史進程中發揮著重要的政治功能,寫作數量飛速增長,文章形態不斷變化。宋代以后,奏議文集編纂進入繁盛時期,出現一系列重要的奏議總集、別集。明清時期,奏議文體研究得以深入化、系統化,收獲一系列重要的研究成果。姚鼐《古文辭類篹》出,“奏議”之名,終得以立。

奏議之名,經歷了由行為方式向文本方式、由單純至復雜、由羅列文章形態至歸并文體名類的衍化過程。奏議文孕育于先秦時代,生成于秦代,漢代以后迅速發展,一路汪洋恣肆,直至清代帝國終結而退出歷史舞臺。

奏議文是中國古代社會秦漢至明清時期,中央臣僚以及中央派出的地方長官在行使其參政權、議政權時向君主進呈的陳請或論議文書。奏議文是中國古代官僚政治制度、禮樂文化之產物,其內在屬性是“君臣名分”,外在特征是“進御性”。

第二部分:文體辨析。

本書第四章和第五章以秦漢魏晉南北朝為中心,一是將奏議文與制詔、上書、連珠等相關文體進行比較,進一步體察奏議文的文體功能與文體特點;一是對于隋唐之前出現的奏議類主要名目,即“章”“表”“奏”“議”“疏”“啟”“對策”“封事”等加以辨析,考察其文體格式、文體功用、文體特點及發展變化的情形。

制詔與奏議是中國古代公牘文中最重要的兩類文體,二者相對而稱,行文方向互逆,但彼此密切關聯。制詔與奏議同根同源,同時確立,具有相同的文體功能。制詔以奏議為決策依據,奏議以轉化制詔為價值實現。

上書與奏議是源與流之關系,是類與科或科與目之關系。上書始于先秦時代,泛指致之尊長之文書。秦帝國建立,臣僚上書遂為奏議,與吏民上書并行。二者因撰寫者不同,遂有不同的文體功能,因而在文章寫作與文書運行等方面亦多不同。

從文體功能考察,連珠與奏議有密切關聯。連珠濫觴于先秦時代,與奏議文同源。自揚雄《連珠》出,連珠遂作為旁枝一度與奏議文并行不悖。魏晉以后,連珠發生變格,與奏議文疏離卻又推動奏議文之駢偶化,并在此過程中完成了自己的歷史使命。

奏議文是中國古代文章之大宗,名目繁多,且彼此交錯糾結。隋唐之前,奏議類名目已較為復雜:從內容來看,有“謝恩”“彈文”“變事”“便宜”“讜言”等;從體式來看,有“章”“表”“奏”“議”“疏”“啟”“對策”等;從密級來看,有“封事”“露布”等?!罢卤碜嘧h”是漢代確立的臣僚奏議的主要文體形式,此外,還有“疏”“對策”“封事”等。在實際運用中,“章”逐漸式微,“表”則逐漸寖廣,始終處于動態式發展變化中。魏晉六朝時期,“啟”一度盛行,隋唐以后則不再用于臣僚奏議文。奏議類文體隨奏議制度而確立,原本在文體功能、文體格式等方面有明確規定,但在實際運用過程中,各類文體相互影響,相互滲透,彼此之間的界限逐漸模糊,文體功能亦隨之發生變化,以至于千頭萬緒,盤根錯節。

奏議文屬于中國古代公牘文范疇,具有政治性、實用性、工具性。奏議文名目繁多,文體形式隨著時代的發展而變遷。

以上是本書主要內容及觀點。鑒于筆者學力所限,本書對奏議文的研究尚處于起步階段,還有許多不足之處,懇請各位專家、學者予以批評指正。


[1] (南朝梁)蕭統編,(唐)李善注:《文選》卷五十二《典論·論文》,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720頁。

[2] (南朝梁)蕭統編,(唐)李善注:《文選》卷十七《文賦》,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239頁。

[3] (清)嚴可均校輯:《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全晉文》卷五十三《翰林論》,中華書局1958年版,第1767頁。

[4] (清)姚鼐纂:《古文辭類篹》《序目》,中華書局四部備要本,第2頁。

[5] 參見黃霖主編,寧俊紅著《20世紀中國古代文學研究史:散文卷》,東方出版中心2006年版。

[6] 參見傅璇琮主編,陳飛分卷主編《中國古代散文研究》,福建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200—203頁。

[7] 參見陳柱《中國散文史》,商務印書館1937年版。

[8] 北京大學中文系文學專門化1955級集體編著:《中國文學史》,人民文學出版社1959年版,《緒論》,第3頁。

[9] 韓兆琦、呂伯濤:《漢代散文史稿》,山西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緒論》,第11頁。

[10] 郭預衡:《中國散文史》(上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序言》,第1頁。

[11] 思魯整理:《關于中國古代散文研究問題》(座談紀要),《文學遺產》1988年第4期。

[12] 吳承學:《文體形態:有意味的形式》,《學術研究》2001年第4期。

[13] 吳承學:《中國古代文體形態研究》,中山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156頁。

[14] 參見劉振婭選注《歷代奏議選》,廣西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

[15] 劉振婭:《論歷代奏議體散文的文學成就》,《廣西社會科學》1995年第4期。

[16] 參見丁守和等主編《中國歷代奏議大典》,哈爾濱出版社1994年版。

[17] 例如冀東村夫主編《中國歷代奏章選》,山西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周俊旗、汪冰著譯《歷代名臣奏議選譯》,中國青年出版社1998年版;等等。

[18] 例如褚斌杰《中國古代文體概論》,北京大學出版社1984年版;陳必祥《古代散文文體概論》,河南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吳承學《中國古代文體形態研究》,中山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郭英德《中國古代文體學論稿》,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等等。

[19] 例如躍進《〈獨斷〉與秦漢文體研究》,《文學遺產》2002年第5期;陳飛《唐代試策的形式體制——以制舉策文為例》,《文學遺產》2006年第6期;王啟才《奏議淵源略論》,《文學遺產》2006年第6期;吳承學、劉湘蘭《奏議類文體》,《古典文學知識》2008年第4期;許結《說“淵懿”——以西漢董、匡、劉三家奏議文為例》,《文學遺產》2008年第5期;吳承學《策問與對策》,《新國學》1999年創刊號。

[20] 褚斌杰:《中國古代文體概論》,北京大學出版社1990年版,第450頁。

[21] 謝楚發:《散文》,人民文學出版社1994年版,第196頁。

[22] 丁守和等主編:《中國歷代奏議大典》,哈爾濱出版社1994年版,《導論》,第1頁。

[23] 李士龍:《中國古代的公文制度》,《行政論壇》1996年第3期。

[24] 王啟才:《漢代奏議的文化意蘊與美學闡釋》,博士學位論文,復旦大學,2004年。

[25] 參見吳承學《策問與對策》,《新國學》1999年創刊號。

[26] 參見廖伯源《秦漢史論叢》,中華書局2008年版。

[27] (南朝梁)劉勰著,詹锳義證:《文心雕龍義證》卷一《宗經》,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78頁。

[28] 王利器撰:《顏氏家訓集解》卷四《文章》,中華書局1993年版,第237頁。

[29] (清)紀昀等撰:《欽定四庫全書總目》卷一百九十二《六藝流別》,中華書局1997年版,第2686頁。

[30] (南朝梁)劉勰著,詹锳義證:《文心雕龍義證》卷五《章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822頁。

[31] 例如褚斌杰先生《中國古代文體概論》:“秦統一天下后,把臣子的上書改稱為‘奏’?!唷?,大約是取《尚書》中‘敷奏以言’的意思。于是后世也沿襲使用,作為臣子向帝王上書進言的通名。”(褚斌杰:《中國古代文體概論》,北京大學出版社1990年版,第452頁。)

[32] (明)吳訥、(明)徐師曾:《文章辨體序說,文體明辨序說》,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年版,第121頁。

[33] 參見汪桂?!稘h代官文書制度》,廣西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卜憲群《秦漢官僚制度》,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2年版;劉后濱《從蔡邕〈獨斷〉看漢代公文形態與政治體制的變遷》,《廣東社會科學》2002年第4期;劉后濱《從奏案到奏抄——漢唐間奏事文書形態的演進與行政審批制度的變遷》,《北京理工大學學報》2002年第2期。

[34] 錢志熙:《論中國古代的文體學傳統——兼論古代文學文體研究的對象與方法》,《北京大學學報》2004年第5期。

[35] 錢志熙:《再論古代文學文體學的內涵與方法》,《中山大學學報》2005年第3期。

[36] 奏議文之淵源與確立是奏議文史之邏輯起點,拙著《秦漢魏晉南北朝奏議文史》(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一章、第二章對此已做詳論,然而,此論題亦是奏議名實考辨之研究基礎,亦無法回避,因而本書第一章只得稍作修改、重復舊論,所幸此部分篇幅不及全書十一,懇請讀者理解、海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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