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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創作中的“化境”,首先指其如同宇宙造化所生的天工自然之態,其境界蘊含無限生機而又渾然天成。嚴羽在評盛唐詩的境界時云“所謂不涉理路,不落言筌者,上也。詩者,吟詠情性也。盛唐諸人唯在興趣,羚羊掛角,無跡可求。故其妙處透徹玲瓏,不可湊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15],頗能得其仿佛。滄浪以“透徹之悟”為詩之高。“妙悟”是嚴羽論詩的基本范疇,他所謂“禪道唯在妙悟,詩道亦在妙悟”[16],成為滄浪“以禪喻詩”的核心命題。“妙悟”作為佛學基本概念之一,指在佛教修習過程中,通過主觀內省而達到對于佛教“真諦”的徹底體認與把握,與真如佛性契合為一。在筆者看來,“悟”不僅指對“終極真理”的直覺體驗過程,同時也往往指主體與終極真理融為一體時的“大徹大悟”境界。如南朝高僧竺道生所說:“悟則眾迷斯滅。”[17]謝靈運也說:“至夫一悟,萬滯同盡耳。”[18]而嚴羽以“悟”論詩時則說:“且孟襄陽學力韓退之遠甚,而其詩獨出退之之上者,一味妙悟而已。惟悟乃為當行,乃為本色。然悟有淺深,有分限,有透徹之悟,有但得一知半解之悟。漢魏尚矣,不假悟也。謝靈運至盛唐諸公,透徹之悟也。”[19]嚴羽最為推崇盛唐詩,所謂“透徹之悟”的表述,乃是至高的審美境界。“透徹之悟”境界大致可與“化境”相當,其突出特征就是渾融圓整,不見綴合痕跡。王國維論詩詞境界,有“隔”與“不隔”之別,“問‘隔’與‘不隔’之別,曰:陶謝之詩不隔,延年則稍隔矣。東坡之詩不隔,山谷則稍隔矣。‘池塘生春草’、‘空梁落燕泥’等二句,妙處唯在不隔。詞亦如是。即以一人一詞而論。如歐陽公《少年游·詠春草》上半闋云:‘闌干十二獨憑春,晴碧遠連云。’千里萬里,二月三月,語語都在目前,便是不隔。至云:‘謝家池塘,江淹浦畔’,則隔矣。白石《翠樓吟》:‘此地,宜有詞仙,擁素云黃鶴,與君游戲。玉梯凝望久,嘆芳草萋萋千里。’便是不隔。至‘酒祓清愁,花消英氣’,則隔矣。然南宋雖不隔處,比之前人,自有淺深厚薄之別。”[20]這里所謂“隔”,當指作品境界不能形成渾然完整的整體,各個意象間有支離之感;而“不隔”則是作品各個意象間成為有機整體且透徹玲瓏,毫無“霧里看花”的隔膜感。意象的生澀阻隔,“如霧里看花,終隔一層”[21]當然不能成為“化境”。反過來,談“化境”的起碼條件也須是“不隔”之作。

“臻于化境”,就是超越有形的藝術語言,不見安排之跡,直如自然之化生。元好問論杜詩之語,用來形容“化境”頗為合適:“竊嘗謂子美之妙,釋氏所謂學至于無學者耳。今觀其詩如元氣淋漓,隨物賦形;如三江五湖,合而為海,浩浩瀚瀚,無有涯涘;如祥光慶云,千變萬化,不可名狀。固學者之所以動心而駭目。及讀之熟,求之深,含咀之久,則九經、百氏,古人之精華,所以膏潤其筆端者,猶可仿佛其余韻也。夫金屑、丹砂、芝術、參桂而名之者矣。故謂杜蘭無一字無來處亦可也,謂不從古人中來亦可也。前人論子美用故事,有‘著鹽水中’之喻,固善矣,但未知九方皋之相馬,得天機于滅沒存亡之見,物色牝牡,人所共知者可為略耳。”[22]“化境”是沒有任何痕跡可尋的“天籟”,一切形跡都退居無形之中。李贄提出“化工”和“畫工”兩個概念,以為“畫工”是“第二義”的。而所謂“畫工”,指藝術創作極盡藝術手法和形式之工巧,在一般的結構和筆墨方面無可挑剔,李贄曾舉南戲代表作《琵琶記》為例。不過,他最推崇的卻還是“化工”,認為這才是藝術的至高境界,而元雜劇《拜月亭》和《西廂記》便是真正的“化工”,亦即臻于化境之作。“化工”之作,是無工可尋的,其如造化生物,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無跡可求,在作品中是一片天籟、不見安排。用李卓吾的話說,就是“至覓其工,了不可得”。至于“畫工”之作,雖然備極工巧,但入人心者不深,而藝術結構、手法和形式“依于理道,合乎法度”,都還屬于“畫工”之列,不足以與語“化工”。而從價值論角度看,李卓吾的價值認可顯然也是在“化工”,主張戲劇的最高境界即在如《拜月亭》、《西廂記》這樣的“化工”之作,是“天下之至文”。

臻于“化境”的作品,充滿了內在生機和靈動感,如同造化所生,靈動變化卻不著任何痕跡。“含情而能達,會景而生心,體物而得神,則自有靈通之句,參化工之妙。”[23]清代詩論家賀貽孫曾論“詩家化境”云:“詩家化境,如風雨馳驟,鬼神出沒,滿眼空幻,滿耳飄忽,突然而來,倏然而去,不得以字句詮,不可以跡相求。如岑參《歸白閣草堂》起句云:‘雷聲傍太白,雨在八九峰。東望白閣云,半入紫閣松。’又《登慈恩寺詩》中間云:‘秋色從西來,蒼然滿關中。五陵昆原上,萬古青濛濛。’不惟作者至此,奇氣一往,即諷者亦把捉不住,安得刻舟求劍,認影作真乎?近見注詩者,將‘雨在八九’、‘云入紫閣’、‘秋從西來’、‘五陵’、‘萬古’語,強為分解,何異癡人說夢。”[24]賀氏通過對岑參詩的舉例,描述了“詩家化境”特質之一斑,給人的感受是很具體的。

“化境”之作的一個更為突出的特點,應是其以小見大的宇宙感。“化境”本身即有如造化所生之義,以渾成自然的藝術境界,吐納乾坤之氣,透露宇宙之機,含廣大而致精微。宋人葉夢得論杜詩云:“詩人以一字之工,世固知之,惟老杜變化開闔,出奇無窮,殆不可以形跡捕。如‘江山有巴蜀,棟宇自齊梁。’遠近數千里,上下數百年,只在‘有’與‘自’兩字間,而吞納山川之氣,俯仰古今之懷,皆見于言外。滕王亭子‘粉墻猶竹色,虛閣自松聲’,若不用‘猶’、‘自’兩字,則余八言凡亭子皆可用,不必滕王也。此皆工妙至到,人力不可及,而此老獨雍容閑肆,出于自然,略不見其用力處。”[25]即是指出詩之化境的這種與宇宙融通的氣息。而明代詩論家胡應麟論盛唐近體詩云:“近體盛唐至矣,充實輝光,種種備美,所少者曰大,曰化耳。故能事必老杜而后極。杜公諸作,真所謂正中有變,大而能化者。今其體調之正,規模之大,人所共知。惟變化二端,勘覈未徹,故自宋以來,學杜者什發失之。不知變主格,化主境,格易見,境難窺。變則標奇越險,不主故常;化則神動天隨,從心所欲。如五言詠物諸篇,七言拗體諸作,所謂變也,宋以后諸人競相襲者是,然化境殊不在此。”[26]這里區分了變與化的不同,強調“變”是明顯的詩格變革,其跡鮮明,而“化”是意境的渾涵汪茫、自由卷舒。宋以后詩人更多是學杜的詩格之創變,而未能得到杜詩之“化境”。應該說,胡應麟的觀點是相當精辟的。

關于詩的“化境”,胡應麟還從杜詩中引了一些例證。“老杜字法之化者,如‘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碧知湖外草,紅見海東云’,坼、浮、知、見,四字,皆盛唐所無也。然讀者但見其閎大而不覺其新奇。又如‘孤嶂秦碑在,荒城魯殿余’,‘古墻猶竹色,虛閣自松聲’,四字意極精深,詞極易簡,前人思慮不及,后學沾溉無窮,真化不可為矣。句法之化者,‘無風云出塞,不夜月臨關’,‘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江山有巴蜀,棟宇自齊梁’、‘近淚無干土,低空有斷云’之類,錯綜震蕩,不可端倪,而天造地設,盡謝斧鑿。篇法之化者,《春望》、《洞房》、《江漢》、《遣興》等作,意格皆與盛唐大異,日用不知,細味自別。”[27]胡氏所舉這些杜詩,當然是被他認定為“化境”的作品,它們與一般概念中的盛唐之詩相比,其實已大有不同,它們不露“新奇”之痕,謝去斧鑿之跡,如同天造地設。從詩歌史角度看,杜詩為唐詩之一大變,而這種變卻并非句法之新奇,而在于詩境之“化”。這種境界,正如莊子所謂“夫藏舟于壑,藏山于澤,謂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負之而走,昧者不知也”[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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