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羅斯瑪麗 又一名快樂的超級沃利員工
- 新日之歌(世界科幻大師叢書)
- (美)莎拉·平斯克
- 5351字
- 2025-04-03 16:21:41
傾聽。
學習。
溝通。
我們的目標是高速和高效。
堅持!不要放棄!
你是有價值但可替代的。
羅斯瑪麗工作區域的墻上貼著六張規定張貼的勵志海報,最后一張是她最不喜歡的。公司每三個月送來一組新海報,并附上布置建議。羅斯瑪麗會按規定把它們掛起來,按規定每天拍攝自己在工作環境中的照片發給總部。她的晨間照片甚至曾經上過公司網站,標題是“又一名快樂的超級沃利員工”。
她并不是一名快樂的員工,但也不是悲傷或不滿的員工,只是一名冷漠的員工。她每天早晨醒來,和父母一起吃早餐,然后回到臥室。她把小時候的書桌改成了一個超級沃利供應商服務中心。在工作區域之外,在公司攝像機的視野之外,是鳶尾枝樂隊、罐子里的大腦[1]和虛度樂隊的海報。雖然這些東西是她在超級沃利用員工折扣買的,但它們仍然不能進入規定的工作環境。她靠這些東西提醒自己,她不屬于超級沃利:如果她是有價值但可替代的,那她的雇主也是如此。至少理論上是這樣。她從未做過其他工作。
8:29,她關掉身上那件有年頭的超級沃利基本款連帽衫的音樂播放器,這還是她剛上中學時買的校服。把播放器放在床邊的充電板上,她套上一件工作連帽衫,調整麥克風。
“歡迎上線,羅斯瑪麗!祝你這一天卓有成效!”這句話閃現在她的視野中。她揮手跳過。
每天早上8:30到8:35之間打來的第一個電話,一直都是質量控制部的測試電話。她知道這一點,雖然他們從未明說。
8:32,她的耳機中響起鈴聲。她在鈴聲剛響第二聲時接起,最佳表現。一條表揚她反應及時的消息閃現在她視野的角落中,兜帽空間變成了一個房間,里面有張整潔的木制小辦公桌,墻壁刷成了暗藍色以讓人保持平靜。
“早上好。您已接通供應商服務。我是羅斯瑪麗。”
“早上好。”一個灰胡子的錫克人以虛擬形象現身,坐在她對面的虛擬椅子上,“我想知道你能否幫我解決我遇到的問題。”
她懶得像面對真實客戶那樣瀏覽他的文化和性別特征,“當然,杰里米,我能為您做些什么?”
那個男人僵住了,一動不動的,“你就不能假裝一下你不知道是我嗎?我們會被錄下來的。我們會被評估。”
羅斯瑪麗嘆了口氣,“對不起。沒錯。嚴格按照劇本……今天我能為您做些什么?您是超級沃利大家庭中的重要供應商,我相信我能迅速有效地為您找到解決辦法。”
“謝謝。我們的運營界面出現了故障。我看不到你們的圖森倉庫里有哪些商品需要我們補貨。”
“當然,尊貴的客戶。如果您能提供您的供應商ID,我相信我們可以解決這個問題。”
杰里米驅動當天的假供應商虛擬形象,給了她當天的假供應商ID號碼,坐在那里看著她解決當天的假問題。這個問題一點兒都不難,但她抑制住了讓他提高問題難度的沖動。今天某個時候會有某個人帶來問題的,她希望如此。正是那些問題使這份工作變得有趣。
她想象杰里米坐在他家里的供應商服務中心,就在——他曾說過在哪兒嗎?他工作區域的墻壁看起來肯定和她的一樣,但也許他同樣在攝像頭范圍之外貼了自己的海報。她琢磨著,他是否也仍然和父母同住,她不是第一次這樣想了。她想象他可能與她同齡,二十四歲,但他也很可能已經三四十歲了。
從他的虛擬形象上看不出任何線索,因為質量控制部可以每天改變他們的容貌。每個人的虛擬形象都設置為三十三歲,公司在之前某個時候確定了這個年齡,他們認為這能完美融合成熟老到和年輕熱情。在所有的早間測試電話中,她對杰里米的全部了解僅限于他的名字,以及他的住處是“fu”字音開頭的某個地址,弗吉尼亞,她想,或者佛蒙特。這兩個數據不一定是真實的,但已經超過了她對所有其他同事的了解。其余人都僅僅是一長串員工績效評分表上的競爭對手。
她花了七十二秒解決今天早上的問題,又收到一條“及時服務!”的消息表揚她的高效。杰里米離開后,她一邊翻到透明視圖整理辦公桌,一邊等待她的第一位真實客戶。她沒等多久。8:47,耳機中再次響起鈴聲。她努力露出一個笑容,接通。
“早上好。您已接通供應商服務。我是羅斯瑪麗。我能為您做些什么?”干得好!你的客戶可以聽出你在微笑!這句話在她視野角落中滾動。她揮手確認獎勵加分。
“今天早上我們遇到了大麻煩。”首先傳來的是聲音,隨后一個高個子年輕韓國人的虛擬形象出現在她的虛擬木制辦公桌旁邊。這是個高端虛擬形象,精細到讓她可以看出他表情里的緊張。
“我相信我能迅速有效地找到解決辦法。可否告訴我您的供應商ID號碼?”這些話從她的虛擬形象嘴里說出。根據公司規定,她的虛擬形象與她的真實照片類似,但年齡增加到了三十三歲,頭發和妝容也更干練。她很高興他們不會管她在現實生活中是否化妝,雖然他們堅持要求她每天穿著公司制服。他們號稱這是“展現最佳外表,發揮最佳水平”,但她了解那些紡織品中植入了什么技術,它們可以更好地量化您,親愛的。
他匆匆給出供應商ID,羅斯瑪麗不認得。她輸入ID,看到了彈出的公司名稱,試圖掩飾自己的興奮,“可否請您確認供應商名稱?”
“全息舞臺現場或全息舞臺。我不知道那里面顯示的是子公司還是我們自己的公司實體。”
“你們自己的公司實體。”羅斯瑪麗確認道。
她在超級沃利已經工作了六年,但從未接到過全息舞臺現場(SHL)的電話。她甚至根本沒想到他們是超級沃利的供應商。他們肯定是。你還能在哪兒買到全息舞臺投影儀或者SHL增強型連帽衫?他們演出的實物周邊商品的訂單會交給誰?再說,他們的這種那種服務——全息舞臺現場或全息體育或全息電視——是通過誰的線路進入全國各地每一個家庭和每一件連帽衫的?
還有千家萬戶。她家里甚至沒有可以播放電視和電影的基本款全息舞臺客廳盒,更不用說擴展會員服務或沉浸式現場體驗。主要原因在于費用,部分原因在于反對技術進步的盧德主義[2]家長的原則。如果當初不是她堅持留下她這件舊校服連帽衫,他們也會把它扔掉。這件連帽衫沒有多少功能,但可以讓她假裝自己還沒徹底落伍。
“我能為您做些什么?”她一邊問一邊在心里重復了一遍那個供應商號碼,希望以后能更快認出來。這個號碼有些重復數字,很容易記住。
“我們今晚有一場盛大的演出,但網站告訴今天注冊購買當日票的用戶,門票銷售已結束。昨天還沒問題的。”
所以超級沃利也負責運營他們的注冊網站。這倒也合情合理。否則,超級沃利現在已經創造出一個競爭對手,把全息舞臺擠出市場了。
“我馬上為您解決。”羅斯瑪麗在看到代碼之前已經開始構想。在檢查實際代碼之前先想象一下應該是什么樣子,工作會更容易。她看向代碼的可視化表示形式,找到問題所在,只敲了幾個鍵就修復了。她又敲了一會兒才停止,這樣看起來不像實際那么容易。不要讓客戶感覺自己很蠢,或者感覺他們本可以自己解決問題。
“搞定,”她說,“現在沒問題了。在我斷開連接之前,您是否想在您那邊的終端測試一下?”
“那太好了。稍等。”虛擬形象變得一動不動,再回來時明顯松了一口氣,“沒錯。你把它修好了。”
羅斯瑪麗瞥了一眼計時器。如果她現在就結束這次通話,她會又一次得到高效解決問題的獎勵加分,但有些事令她糾結,“也許這不是我該問的事情,但我猜這種情況不是第一次發生了?”
“不是,其實上個月我就打過兩次電話。你為什么這么問?”
“我針對這次的問題進行了修復,但我覺得整個網站系統給日期編碼的方式存在漏洞。這種問題很可能繼續發生。”
“有意思。呃,你能讓這種問題不再發生嗎?”
“我可以,如果您愿意的話。”
“當然。這就是我打電話來的目的。”
“好的,您打電話提出的具體問題我剛剛已經修復。我們應該‘迅速有效’地解決眼前的問題,這一點我做到了;但更有效的解決辦法是徹底修復,免得一周后再出問題,到時您又得打電話。”
“太好了。麻煩你搞定它吧。”
羅斯瑪麗這次真的在現實中笑了。修復花了五十八秒,她沒有等待最佳時機,“還有什么我能為全息舞臺現場做的嗎?”
“沒有了,不過,聽著。你效率太高了,我很感謝你主動解決了隱藏在問題背后的問題。我能否給你發個代碼,邀請你免費觀看今晚的演出?”
“對不起。我不能接受供應商的禮物。這會違反公司規定。”這樣她就不用提到家里只有那么兩件連帽衫的事,一件是工作專用連帽衫,禁止用于休閑娛樂;另一件是她十三歲學校虛擬化時由教育系統提供資助的基本款連帽衫,它仍然可以用來聽音樂,或者和她的朋友們出去玩,但畢竟還是落伍了,無法處理SHL技術。
“明白了。哦,好吧。我不想給你帶來麻煩,但可否告訴我你的員工ID號碼?或者直接聯系你的方式?你可是我的新英雄。我希望以后也能聯系到你,也許可以跟你的上司表揚一下你。”
她覺得這沒什么壞處,已經有好幾家供應商會直接聯系她。她把ID號碼發給了對方。
“謝謝,羅斯瑪麗。祝你今天過得愉快。”
“您也一樣。感謝您成為忠實客戶。”
通話斷開。羅斯瑪麗瞥了一眼她的獎勵中心。她沒有拿到高效解決問題的獎勵加分——這次通話時長已經超出兩分鐘的最佳時間——但因為拒絕禮物拿到了另一次加分。她只差157分就能拿到績效加薪了。也許她會用那錢買一件兼容SHL技術的連帽衫,即使這會使她的父母生氣。
余下的值班時間中,她進行了一連串的簡單修復,并解決了幾個相對棘手的問題。羅斯瑪麗更喜歡棘手的那些,即使系統并不會因為處理更復雜的問題給她加分。她想這個職位上的其他人會設法避開這些問題,爭取時間加分而非完成加分;她偶爾會接到其他供應商服務人員轉過來的電話。她從未跟他們見面或交談過,所以她只能猜測是系統給她做了些備注。
如果她父母說得對,遲早她會為此付出無法升職的代價。公司會把她留在這個職位上,解決所有人的問題,但不是以迅速高效的方式,或者本月勵志海報要求的別的什么方式。午餐時她又快又有效率地吃掉了酸奶。她會盡可能快地解決問題,但有些事情已經沒法再快了。
那天晚上,在她脫下連帽衫之前又收到一條信息。她心里有一絲惱火。她有責任處理這條信息,即使距離下班只有兩分鐘,但她沒有事先申請加班,如果她索性無視它,又會收到警告。
她點擊信息封面,發現這是個可自由選擇的加班任務。全息舞臺現場正式邀請她觀摩當晚的演出,以確保超級沃利的終端不存在技術故障。去現場觀摩演出,但需要的話也可以訪問代碼。她讀了兩遍,以確定他們是認真的。
“我很高興能去,但我的連帽衫不支持SHL技術。我會看看是否來得及借一件,但可能性不大。”她在回復中寫道,“很抱歉無法完成這項任務。”
系統將她的信息傳給發送者。她換掉工作制服,打卡下班后公司不應繼續追蹤她,但她不信任他們。
她從臥室兼工作區域走向廚房,仿佛走回現實。一整天置身于兜帽空間之中,有時她甚至開始覺得人類并不真實存在,遍布世界各地的只有聲音、信息、一行行代碼以及虛擬形象,還有那些需要她的幫助,才能得到數據、程序包和金錢的面孔。直到她走進溫暖的廚房,才再次意識到人類的存在,有血有肉的、并不全都需要她幫助的真實人類。
“我能做點兒什么嗎?”她問道,一只手撐在門框上,又撐上另一只手。
她媽媽正在切胡蘿卜做湯,拐杖靠在旁邊的櫥柜上。今天她沒用拐杖。“如果你接手來做蔬菜,我就去做雞肉。”
羅斯瑪麗接過那把遞來的刀,把一片胡蘿卜塞進嘴里,然后又吐了出來。超級沃利用無人機送來的漂亮胡蘿卜,完全沒有他們種的疙疙瘩瘩的尚特奈紅心胡蘿卜甜,但花園里那些好幾個月前就已經挖完了。媽媽看了她一眼,她吃掉了那塊沒滋沒味的東西,沒有浪費。
“媽,你知不知道附近誰有全息舞臺現場連帽衫?得足夠近,讓我能在一小時內拿到?”
“問這個干嗎?”
“我有機會免費聽一場音樂會。我覺得那可能很有趣。”
“那不是‘聽音樂會’。相信我,那是滑向深淵。連帽衫很便宜,也許演出本身也不貴,但隨后他們就會讓你為更進一步的體驗付費,而你很容易點擊‘是’,然后轉賬。這是一個讓你不斷花錢的系統——”
她不用看母親的臉,就能從她的聲音里聽出她在皺眉。“我知道,我知道。但這次是他們請我。我也對完整體驗感到好奇。僅此一次。而且我還能拿到加班費。”
給加班費就有點兒不一樣了。“我沒意識到這是為了工作。也許可以找蒂娜·西蒙斯?她差不多活在公司的樂園里。”
羅斯瑪麗沒考慮這個人,她媽媽沒有注意到她多年來一直躲著蒂娜。她絞盡腦汁思考近鄰中還有誰可以借她,但沒想出哪個人是自己愿意去問問的。進一步考慮之后,她發現“近不近”只是第一個問題。她媽媽說得沒錯,蒂娜把所有時間都花在兜帽空間里,就像除了羅斯瑪麗之外的所有人一樣;所以第二個問題是,要怎么借一件大多數人醒來就穿上、睡覺才脫掉的東西,這壓根兒不可能。
她切完了剩下的胡蘿卜,接著切芹菜和洋蔥。她正準備把晚餐擺上餐桌時,前門的“靠近警報器”響了起來。她媽媽洗了手,在牛仔褲上擦擦,從口袋里掏出手機查看安全攝像頭的畫面,“送包裹的無人機。是你的嗎?”
羅斯瑪麗搖了搖頭,“我去看看是什么。”
她打開門。包裹又小又輕。收件信息里寫的是她的員工ID號碼,而不是她的個人身份證號。里面是一件實實在在的、頂級的全新名牌連帽衫,附帶所有配件。她伸手把它翻了過來,驚訝地發現最新型號如此之輕。難怪人們從來不脫。
包裹清單的備注部分有一句話——“感謝你支持我們今晚的音樂會。”她跑回自己的房間,套上工作服的兜帽,查看她的加班任務是否仍然有效。有效。
“我可以參加。”她說,幸好界面不會顯露出她的興奮。
注釋
[1]“罐子里的大腦”是由烏鴉憲章樂隊的埃里克·斯托爾佩(Erik Stolpe)發起的一個音樂項目。
[2]盧德主義源于十九世紀英國民間對抗工業革命、反對紡織工業化的社會運動。該運動的起因是工業革命大量運用機器取代人力勞作,使許多手工工人失業。盧德主義者拒絕接受技術進步,特別是在工作場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