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盧斯 一百七十二種方法
- 新日之歌(世界科幻大師叢書)
- (美)莎拉·平斯克
- 8064字
- 2025-04-03 16:21:41
據(jù)我所知,有一百七十二種方法可以破壞一個旅館房間。過去八個月,我們趕路時坐在面包車里集思廣益,討論出了這些方法。就當(dāng)是個游戲,我心想:61.推倒所有的家具;83.放進去一群野貓;92.往所有的抽屜里倒?jié)M啤酒;……93.裝滿彈珠;114.地板鋪上涂了肥皂的塑料布,在上面滑著玩;諸如此類,等等等等。
我不在場的時候,我的樂隊想出了第一百七十三種方法,并首次投入試運行。這可不是什么令我引以為榮的事情。
如果杰瑪在這里,她會怎么辦?我不再站在走廊上干瞪眼,而是直接走進他們的房間關(guān)上門,幸而沒有旅館員工經(jīng)過。保險起見,我順便按下按鈕點亮“請勿打擾”的標志。“見鬼,伙計們。這是一家不錯的旅館。你們到底干了什么?”
“我們找到了一些涂料。”休伊特呼吸的氣味聞起來就像釀酒廠的垃圾箱。他在門廳里圍著我轉(zhuǎn)悠。
“你可真擅長輕描淡寫。”
他們把所有的行李和樂器都塞進了門口的壁櫥。整個房間被粉刷成一種鮮艷的熒光粉色,早上我離開時肯定不是這個樣子。不僅僅是墻壁,床頭板、床頭柜、梳妝臺也被粉刷了。地毯上飛濺的痕跡看起來就像有人用刀刺中一個布偶,任它慢慢爬走死掉。即使在這些涂料的氣味中,休伊特呼吸的臭味仍然掩蓋不住。
“甚至連電視都是?”我問,“開玩笑嗎?”
電視也一樣,邊框和屏幕都一樣。一層濕淋淋的粉紅涂料后面正在播放有線電視新聞,討論一條新的高速公路僅限自動駕駛汽車通行的事。我們會避開那條公路。
JD懶洋洋地躺在遠處的那張床上,手里拿著一杯焦糖色的東西。他的鞋也是粉紅色的。至于床單,那是另外一處布偶謀殺案的現(xiàn)場。
“我們考慮過搞個重點裝飾墻。”他朝床頭板后面那道墻揮了揮杯子。
阿普麗爾坐在桌子上,手里拿著鼓槌,在空氣中敲出無聲的鼓點。“你今天過得怎么樣?”她問道,仿佛什么事也沒發(fā)生。
“我馬上回來。”我逃進走廊,摸出我和阿普麗爾同住房間的鑰匙卡。我們的房間里安靜無人,并且最重要的是,不是粉紅色的。我把吉他包斜靠在角落里,長出了一口氣,我沒有意識到自己之前一直屏著呼吸,我在床上向后一躺,打電話給杰瑪。
“我們不應(yīng)該自己到這里來,”她一接電話我就說,“你什么時候回來?”
她嘆了口氣,“嗨,盧斯。我弟弟沒事,謝謝你問候他。子彈直接穿過他的身體,但沒有擊中任何器官。”
“我聽說了!我很高興他沒事!對不起,我應(yīng)該先問候他的。不過你覺得你能很快就回來嗎?”
“不,我真的做不到。怎么了?你需要什么東西嗎?”
“一位巡演經(jīng)理。一個保姆,照管你丟給我的這些巨嬰,這樣我就可以專注搞音樂,而不是擔(dān)任房間里唯一的成年人,我明明比他們所有人都小。沒關(guān)系。我不該打這個電話的,很抱歉打擾你。我希望你弟弟盡快好起來。”
我掛斷電話。就算巡演經(jīng)理不在,路上這幾個星期我們應(yīng)該也能應(yīng)付得了。很多樂隊沒有經(jīng)理也過得挺好,但那些可能是真正的樂隊,每個人都切實投入其中。我之前一直單獨演出,直到這個廠牌[1]雇用了這些所謂的專業(yè)人士來支持我進行巡回演出。
我敲了敲門,休伊特又一次開門讓我進去。冰箱里橫著塞了兩個大瓶子,分別裝著杜松子酒和龍舌蘭酒。這個被粉刷過的迷你冰箱讓我的指尖變成了粉紅色,還黏糊糊的。指紋會使我變成同謀,我心想。我拿出龍舌蘭酒,直接對著瓶子喝了一大口。澀口的便宜貨,難怪要冷藏。窗戶下面的扶手椅沒有被粉刷,于是我拿著龍舌蘭酒走過去,小心翼翼地,以免碰到別的東西。
“好吧,阿普麗爾。”我開始回答她的問題,仿佛我之前沒有離開過,“既然你想知道。我的這一天從早上五點開始,首先參加了兩個不同的晨間電視節(jié)目,然后是一個電臺點播節(jié)目。然后我在車站停車場打了兩個小時的電話,跟廠牌抗議我們?yōu)槭裁催€沒拿到新的T恤。然后我為一個本地音樂播客創(chuàng)作了幾首原聲歌曲,吃了個很一般的墨西哥卷餅,回來后發(fā)現(xiàn)你們比我取得了更多的成果。我是說,我為什么要浪費這么多時間宣傳我們明晚的演出?我本可以幫你們一塊兒搞裝修。”
他們都露出叛逆的眼神,甚至連阿普麗爾也懶得出于禮貌而表現(xiàn)出愧疚。他們知道,如果我愿意,我有權(quán)解雇他們,但我不會這么做的。我們在舞臺上配合極佳。
我沒法一直保持鐵面無情,“你們從哪兒搞到的涂料?”
阿普麗爾咧嘴一笑,“我們查了下最近的賣酒的商店在哪兒,對吧?要到那里去,我們必須跑步橫穿一條高速公路,大概有六條車道,這就有點兒,嗯,令人頭疼。所以回來的路上我們想找個更合適的地方過馬路,比如什么地方可能有人行橫道,然后我們路過一家超級沃利幼兒園,有個房間正在重新裝修,空無一人,對吧?但門是開著的,我猜是為了通風(fēng)。”
我咕噥了一聲,又喝了一口龍舌蘭酒,“你們從幼兒園偷的?”
“一家超級沃利幼兒園,”JD說,“他們不會因為我們破產(chǎn)的,我跟你保證。不管怎么說,我們又出去找了家真正的超級沃利,在那兒花了點兒本來不會花的錢,所以扯平了。”
我簡直不敢問,“你們還買了什么?”
“這就是最妙的地方。”休伊特按下電燈開關(guān)。
房間里在發(fā)光。粉紅色的電視機和床頭板后面的墻壁還涂了一層外星人似的夜光綠,只有關(guān)燈時才能看見。浴室后面的墻壁上畫著我們樂隊的標志:一尊閃閃發(fā)光的大炮。阿普麗爾的鼓槌也在發(fā)光——如果他們只在自己的東西上瞎畫就好了。
“我希望你們有人能抓來一只笑得齜牙咧嘴的柴郡貓,因為我很想一拳打掉某個人的牙齒。”
JD的聲音從我旁邊傳來,“就像我說的:我們考慮過搞個重點裝飾墻,但后來我們決定還是算了。”
我把瓶子舉到嘴邊,免得說出什么以后會感到后悔的話。我坐在椅子上打了一會兒瞌睡,然后在燈光又亮起來時清醒過來。阿普麗爾不見了,也許是回到我們的房間去了;JD睡在床上;休伊特自個兒在浴室里唱歌。也許我閉上眼睛的時間比想象的要長。
我搖搖晃晃地站起來,龍舌蘭酒有些上頭。我試著把自己代入杰瑪,那位不在我們身邊的巡演經(jīng)理。她在三周前回家了,因為她弟弟在一家商場吃午飯時遭人槍擊。廠牌本來不想讓我們在她缺席的情況下繼續(xù)巡演,但我跟他們保證我們會一切順利。剛才我不應(yīng)該打電話給她的,這不是她的錯。不管怎樣,即使她今天在這里,她也只會和我一起開車出去,處理各種宣傳活動,讓我可以當(dāng)個純粹的藝術(shù)家。雖然樂隊還是會自由行動,不過他們在干出這種傻事之前很可能會三思而后行,因為她會把他們臭罵一頓。
杰瑪會怎么說?我代入杰瑪?shù)谋г梗骸叭绻灭^要求我們賠償損失,這會從你們的工資里扣除。我只是讓你們自己待一天而已,沒理由還得給你們找個保姆。在這里我才是藝術(shù)家。如果說誰有權(quán)胡來,那也是我。你們應(yīng)該是專業(yè)人士,該死的。”
即使他們聽到了,也沒有人回應(yīng)。這就是我得扮演成年人的原因。都是廠牌的錯,他們沒有派新的巡演經(jīng)理來。而且在我單獨開著面包車出去進行宣傳活動時,樂隊一整天都被困在這家郊區(qū)旅館里,這也是廠牌的錯。我嫉妒他們一直形影不離,而我一直被排除在外,不過我最好抑制住這種情緒。
我?guī)е麄兊凝埳嗵m酒去了隔壁。阿普麗爾背對著我躺在遠處那張床上,雖然我感覺她是在裝睡。床的誘惑力很大,但如果不卸妝,我的臉就會出問題,而且我全身散發(fā)著播客主持人未過濾煙草的臭味。我把沾滿煙味的衣服踢到角落里,走進淋浴間,閉上眼睛,讓水流沖在身上。用洗發(fā)水洗頭時,眼睛也沒睜開。
我沒能立即認出隨后出現(xiàn)的那個聲音。乍一聽像是校鈴,但它一直響個沒完。我迷迷糊糊的大腦在幾秒鐘之后才宣布那是火警。
“真見鬼,”阿普麗爾說,聲音大到正在淋浴的我也能聽得清清楚楚,“那是什么?”
我關(guān)掉水,遺憾地把沾滿煙味的衣服穿回濕漉漉的身上。我扔掉內(nèi)褲,胳膊下面夾著胸罩,沒穿襪子的腳直接套上靴子,“是火警。如果隔壁房間里那些瘋子是罪魁禍首,我們就把他們留在這兒,作為雙人組合繼續(xù)活動。”
我的背包還放在床腳。錢包、手機、面包車鑰匙、平板電腦和巡回手冊都在里面。我把帶著煙味的胸罩塞進去,把背包和吉他包一起甩到右肩上。如果這是一場真正的火災(zāi),那么這些就是我想要保住的財產(chǎn)。
阿普麗爾跟著我穿過走廊,閃爍的燈光與刺耳的警報聲交織在一起。我們在樓梯間碰到另外幾人。JD赤身裸體,身上只有一條平角短褲、一個樂器包和他的文身。休伊特穿著旅館的浴袍,上面還帶著涂料,他沒來得及拿吉他。我一看就知道不是他們兩個拉響警報的。其他人也和我們一起跑到樓梯上,匆匆忙忙,但算不上驚慌失措。人群對這兩個家伙敬而遠之。
我們跑下樓梯,擁進一個停車場。瀝青馬路上已經(jīng)聚集了一群人,正看著旅館建筑。有幾個人坐在車里,這倒是個更好的主意。我剛踏上人行道,一陣冷風(fēng)吹來,濕衣服緊緊貼在我身上。
“上車吧,”JD說,“不能讓我們的主唱帶著滿頭肥皂泡到處跑,然后生病。”
“說這話的是個穿著平角短褲的貝斯手。”
他聳了聳肩,胳膊上和腿上都冒出了雞皮疙瘩。
我和他,還有阿普麗爾一起穿過人群來到我停車的地方,一小時前我回來時把面包車停在了當(dāng)時最亮的位置——才剛剛過了一小時嗎?我在包里摸索著找到鑰匙,然后我們一起擠進車里。
“休伊特去哪兒了?”我問道,啟動面包車,打開暖風(fēng)。我的旅行箱還在房間里,我?guī)У乃泻褚路荚诶锩妗?
“又回去了,他想搞明白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JD說。
“所以不是你們干的?”
“哈哈。你以為我們會這樣搞事?”
“你還記得一小時前你們讓我欣賞的旅館DIY粉刷作品吧?”
“那不一樣。那沒有傷害任何人。我從來沒有。”
雖然我可以指出,他們會給我們退房后負責(zé)打掃房間的人帶來麻煩,或者他們可能為我和廠牌之間的關(guān)系帶來傷害,但我明白他的意思。如果離開這些家伙太長時間,他們就會搞出一些愚蠢的惡作劇,但他們不會故意嚇唬睡著的孩子們。他們不會希望有人因為惡作劇在樓梯上絆倒或摔下去。這一點我很確定。我和他們一起演奏的時間到目前為止只有八個月,但我想至少在這方面我足夠了解他們。
后車門滑開,休伊特爬進第三排,“不是火警,是炸彈威脅。”
JD皺起眉,“也許我們應(yīng)該離開這里。”
“我們不能離開,”我看了他一眼說道,“我們的東西大部分還在樓上。再說,如果是炸彈威脅,我們離開的話觀感不好,畢竟樓梯間里所有人都已經(jīng)對你們這些家伙側(cè)目而視了。”
JD不太冷靜,“如果他們認為有炸彈,難道他們不應(yīng)該讓人們離建筑更遠一點兒?或者用機器人、狗之類的搜查一遍?”
休伊特點點頭,“他們在等拆彈小組。”
“還有炸彈嗅探犬這種生物?”阿普麗爾問,“我以為它們只用于毒品。”
“肯定有炸彈嗅探犬,”JD說,“還有炸彈嗅探蜜蜂和炸彈嗅探老鼠,但我想那些東西用于戰(zhàn)區(qū),而不是旅館。”
我腦海中有個念頭揮之不去,“等等,消防車在哪里?警察呢?我以為我聽到了警笛聲,但他們都沒影兒。”
休伊特聳聳肩,“他們今晚很忙,我猜。”
我們觀察了一會兒。我猜站在停車場里的這些人沒能把鑰匙帶出來。幾名家長抱著孩子顛來顛去。我把頭靠在窗戶上,閉上了眼睛。其他人也一樣,除了JD。他坐在那里用一只腳敲著車緣,力度足以讓整輛面包車顫抖。
“你能停下嗎?”阿普麗爾朝他扔了個空汽水罐,“試試睡一覺。”
那是不可能的。我用手肘碰了碰他,“拿起你的貝斯。”
他朝我挑起一邊眉毛,“什么?”
“你的貝斯。來吧。”
我爬到后座,花了點兒時間拿出我的練習(xí)用小型音箱,這是我十五歲時用照顧嬰兒賺的打工錢買的,一同買的還有我的第一把廉價吉他。這個音箱音質(zhì)不算好,但就這次的用途來說也夠了。大概五十個驚懼交加、又冷又凍的人仍然站在停車場里,他們沒來得及拿上鑰匙或錢包,也就無法躲進汽車里。如果他們被困在這兒,我們至少可以幫他們暫時分散一下注意力。
JD在停車場大門旁邊的水泥臺上找到了插座,我們兩人把吉他插上電。幾個原本看向旅館的人轉(zhuǎn)身朝我們看過來。
“我們要演奏什么?”JD問道。
“你來選吧,”我說,“選讓人開心的。即使他們聽不到人聲也能產(chǎn)生效果的那種。也許,《快到家了》?”
他沒有回答,而是直接奏出開場的低音貝斯。我跟著奏出吉他的部分,然后開始在不傷到嗓子的前提下,用盡可能大的聲音唱了起來。我沒注意阿普麗爾也跟在我們后面,直到第二節(jié)開始時,一陣嚓嚓的節(jié)拍聲加入了JD,我掃了一眼身后,看到她正在用一個比薩盒演奏。
家長們把孩子帶了過來——我想他們在這種時候?qū)τ谌魏文軒硐驳臇|西都心懷感激——然后其他人也跟了過來。旅館肯定也很感激有人能分散一下大家的注意力,因為他們沒有來阻止我們。也許警察對于這場凌晨兩點的音樂會有異議,但他們還沒到。
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一小群人圍著我們了。我們演奏《血與鉆》時,一名少年說:“媽媽!他們來自超級流媒體!他們很有名!”我已經(jīng)逐漸習(xí)慣了因這樣的話產(chǎn)生自豪感,但我還是會不太自在。我沒想到會有人知道我的歌。
休伊特不知把浴袍丟在了什么地方。我在心里默默記下,得讓他找回來,免得我們結(jié)賬時卡在這東西上,然后我想到它上面那些涂料,那么,它現(xiàn)在大概已經(jīng)歸我們所有了。他在我們前面跳舞,穿著一條蘇格蘭短裙和樂隊的運動衫。這樣至少觀眾能知道是誰在為他們演奏。如果我更擅長招攬觀眾——如果我這么做不會害羞的話——我本應(yīng)告訴他們,我們第二天晚上將在桃子劇場演出。
我們演奏了八首歌之后,有個一臉憔悴的旅館經(jīng)理向我們走來。他顛倒的名牌上寫著“埃弗拉姆·道金斯”,頭發(fā)有一邊被壓扁了。我琢磨他之前在哪兒睡了一覺。
“不好意思。”他說。
“沒關(guān)系,沒問題,我們會停下來的。”我舉起一只手表示讓步。
“不,不是的。我是說,也許你們應(yīng)該停下來,但不是因為音樂有什么問題。我很感激你們?yōu)榇蠹冶硌荨2贿^,警察不來了。明天早晨之前都不會過來。”
我把手放在吉他弦上,“是假警報嗎?我們可以回里面去了?”
“呃,你看,出現(xiàn)炸彈威脅之后,除非警察檢查了旅館,否則我們不能讓大家回去,但警察現(xiàn)在不會過來,所以我們無法讓任何人進去。”經(jīng)理用手揉著后頸,“公司政策。”
一個剛才和孩子一起跳舞的女人開始對那名經(jīng)理發(fā)火,“等等,你們不讓我們回房間睡覺,也不讓我們拿鑰匙?那我們要怎么辦?”
道金斯搖了搖頭,“我不知道。我只是轉(zhuǎn)達警察的說法。”
“好吧,那你們會送我們?nèi)ミB鎖旅館的另一家分店,把我們安頓在那里,對吧?”
“我倒是愿意,但……”他停頓片刻環(huán)顧四周,仿佛希望有人能讓他保釋出獄、結(jié)束刑期。可是沒有人來拯救他。“我倒是愿意,但這個地區(qū)的每一家旅館都受到了同樣的威脅。”
“這家連鎖旅館的每一家分店?”
“不,每一家旅館。”
“肯定不是所有的威脅都可信吧?”
道金斯聳了聳肩,“警察似乎認為全都可信,或者他們分不清哪些可信、哪些不可信。”
我看著那些疲憊的面孔。一分鐘之前,他們還在跳舞、歡呼,而現(xiàn)在他們看起來又變回了凌晨兩點的模樣。
“這太荒謬了。”一個穿著松垮白內(nèi)褲的男人說,懷里緊緊抱著一個公文包,“如果不是迫不得已,我再也不想出差了。上個月我就經(jīng)歷了三次機場疏散和一次餐館里的‘就地避難’。”
一位老婦人開口說道:“我們肯定足夠安全,否則他們會派人過來的。一輛警車、一個消防隊長、一條狗,或者隨便什么人。他們絕對有某種確定優(yōu)先級的檢定方式。”
道金斯又聳了聳肩。
“好吧,你看,”我試著說,“降低一下風(fēng)險怎么樣?每次只讓一個人進去,至少讓他們拿到鑰匙或錢包?”
“我倒是愿意,但如果真有炸彈呢?哪怕只有一個人在里面,如果爆炸了怎么辦?或者,如果是你們中的某個人裝的炸彈呢?我不能讓你們進去。”
人群幾分鐘之前才被我盡力安撫下來,現(xiàn)在所有人都面面相覷,仿佛我們中間有個殺手。一個小男孩哭了起來。“你看,”一個把熟睡的孩子扛在肩上的父親說,“我們總得有個地方去。”
阿普麗爾從路邊站起來,“嗯,我想到一個主意。想到一個地方,你知道吧?”
她不太習(xí)慣當(dāng)眾講話。當(dāng)旅館客人都朝她的方向轉(zhuǎn)過身來時,她舉起了比薩盒,仿佛那是個盾牌。“沿著這條路往前走,有一家沒鎖門的超級沃利幼兒園。”她指了指,“他們正在重新粉刷前面的游戲室,但涂料氣味不大,后面有個帶墊子的午休室。得過一條馬路,但反正現(xiàn)在也沒什么車,對吧?走著就能到。”
阿普麗爾和休伊特帶著這群人過去,道金斯則打電話給當(dāng)?shù)鼐剑_保不會有人因為非法入侵被捕。只留下我和JD站在空蕩蕩的旅館停車場里。
他嘆了口氣,“還想再演奏一會兒嗎?”
“也行。”
為了保護嗓子,我一小時前就不再唱歌了,但我和JD一直演奏到凌晨四點,直到阿普麗爾和休伊特回來。
“你倆不累?”休伊特問道,癱倒在草地上。
我伸出手,“我的繭都要長繭了。不管怎么樣,我還沒醒。我在做夢。”
“那如果你能醒過來,我會感恩戴德。這太荒謬了。”
我之前全靠腎上腺素堅持,但現(xiàn)在所有人都離開了,我感到筋疲力盡。我們拔掉電吉他插頭,拖著疲乏的身體回到面包車里。我倒在中間撒滿面包屑的長座上,盡管這里無法舒展身體,但至少還能躺平。
“那么,去哪兒?”JD坐在駕駛座上問。
阿普麗爾坐在我前方車座上說:“你現(xiàn)在開車還屬于醉駕。我想我們都一樣。”
“我知道,我也是,”休伊特舉起杜松子酒瓶,“而且我還在不斷加碼。”
“反正沒地方可去。”我說,“明天我們在這里有場演出,應(yīng)該說是今天,所以開車去別的地方也沒什么意義。”
“我們可以去隔壁的城鎮(zhèn)睡覺。”
休伊特搖了搖頭,“如果他們疏散了鎮(zhèn)上所有旅館的住客,那么每一個在警報響起時拿著車鑰匙往外跑的人,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在隔壁城鎮(zhèn)的旅館里睡了一小時了。每一個方向的每一個城鎮(zhèn)。”
“雖然是面包車里的一夜,”我閉上眼睛,“但總比我在紐約住的第一個地方舒服,也更大。”
“哇哦,”阿普麗爾說,“她剛剛與我們分享了一項個人經(jīng)歷?她也有過去?”
我的眼睛仍然閉著,所以我不知道她有沒有看見我對她吐舌頭,“你在說什么?”
“你不是那種主動交際的人。我們在這輛面包車里已經(jīng)待了八個月,而我們對你幾乎一無所知。”
“沒什么好說的。”
“這就是我們基于我們知道的兩件事——現(xiàn)在是三件了——為你編了個故事的原因。你在高中自學(xué)了吉他,你大概是全世界最后一個靠街頭賣藝跟廠牌簽約的人。就這些。除了剛剛那條新花絮,我們知道的僅此而已,于是我們把其余部分編了出來。你的父母都是狼人,但你沒有遺傳那種基因。”
其他人七嘴八舌輪流插話。“你用家里的牛換了一把魔法吉他。”“你在人行橫道上出賣了自己的靈魂,換取演奏的能力。”“你拒絕了富有的生活,得到在樂隊里演奏的機會。”“你來自南極,這就是你開車時會把冷氣開那么大的原因,感覺就像回到故鄉(xiāng)。”
他們是在開玩笑,但我隱隱發(fā)現(xiàn)了其中的嚴肅之處。向他們透露過去是一項挑戰(zhàn)。可是要說什么呢?說了又有什么影響呢?說我十五歲時寧可離家出走,也不想告訴我古板守舊的父母和六個兄弟姐妹,我是個同性戀?說我當(dāng)時還不知道那個詞,或者其他說法,但我已經(jīng)確信那個詞不能說?或者說,想當(dāng)年,小小的查瓦·莉亞·坎納怎樣走進一個街頭集市,第一次聽到電吉他的聲音?說我怎樣看著吉他手,心想那就是彷徨失措的我,而后來的一切都是為了讓我想象中的自己與真實的自己和解?說我怎樣在計劃了幾個月之后離開布魯克林,來到一個離經(jīng)叛道的姑媽在華盛頓高地的公寓,第一次乘地鐵行駛的距離比之前任何一次駕車行駛的距離長一千倍?說我知道那個姑媽的存在,還是因為一個幫助人們離開社區(qū)的組織的成員告訴了我,并且認識到我的家族也會以同樣的方式抹去我的存在?我無法把以上任何情況告訴這些人,即使我們已經(jīng)在面包車里相處了八個月。也許等未來的某一天吧,等我相信他們不會拿這些事情開玩笑的時候。
“我保證,你們這個版本比事實更刺激。事實就像我說的那樣,沒什么好說的。”
“當(dāng)然,”阿普麗爾說,“不刺激并不意味著我們不想聽。”
她聽起來比我想象的更惱火,于是我試著挽回局面,“但你們怎么猜到我家里養(yǎng)了牛?我以前從沒提過博西[2]。”
“我就知道!”JD的話音里帶著挖苦和得意的意味,“總有那么一頭牛。”
周圍安靜下來,我知道他們在等我補充一些真實的東西,但我沒有,沉默一直延續(xù)到JD的呼吸節(jié)奏改變,阿普麗爾開始打鼾。
“嗨,”休伊特在我睡意蒙眬時低聲說,“盧斯,你還醒著嗎?”
“足夠清醒。怎么?”
“印象深刻占百分之多少,驚慌失措占百分之多少?”
“什么東西?”我問。
“旅館房間。”
“印象深刻占10%。”
“只有10%?得了吧。那個酷斃了。”
他看不見我的笑容。“好吧。印象深刻占50%。你們的創(chuàng)意得到加分。夜光涂料加得很妙。”
之后還有沒有人醒著,我就不知道了。
注釋
[1]指與音樂唱片或音樂視頻營銷相關(guān)的品牌或商標。
[2]拉丁語中表示牛的詞是“bos”,“博西”是美國奶牛場流傳下來的對牛的昵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