睜開眼,天子盈發現自己,似乎正身處一輛車馬之中。
車廂外天雷滾滾,大雨傾盆。
耳邊傳來的,有雨水砸擊地面的嘩啦聲,有馬蹄踐踏泥濘的啪嘰聲;
有空中電閃雷鳴的轟隆聲,也有車馬左右搖晃行進間,木輪與車轍摩擦,所發出的刺耳吱嘎聲……
很吵。
很嘈雜。
吵的讓天子盈,本能想要捂住耳朵。
只是不等天子盈有動作,便是一股巨力從后脖頸處襲來,將天子盈硬生生提了起來!
而后便是一陣失重感席卷全身,天子盈大腦一片空白。
讓天子盈回過神來的,是身下泥水的冰冷、口鼻間的土腥味,還有那傳遍全身的鈍痛。
——天子盈,被丟下了車。
顧不得拍打身上泥污,又或查看身上傷勢,天子盈當即從地上起身,驚慌失措的看向那輛逐漸遠去的馬車。
只見馬車駛出去沒多遠,便突兀停止,再原路返回。
車夫自馬車前室跳下,將天子盈抱起,丟回了車廂之中。
而后,馬車重新上路。
驚魂未定之下,天子盈小心翼翼的抬起頭,朝車廂內的那‘人’看去。
只見那‘人’面生龍相,頭長牛角,雙眼位置,是兩顆正在燃燒的小火球!
隨著那‘人’轉頭,那對小火球還會有赤紅色尾焰散出。
唯一能看出是個‘人’的,是那一身沾滿泥濘、血污的全黑色天子冠玄。
沒讓天子盈安生太久,那‘人’便再度伸出龍爪,朝天子盈抓來。
天子盈想躲,無處可躲;
想避,無處可避。
于是,熟悉的巨力從后勁襲來,而后又是一陣熟悉的失重感,以及摔到地上的鈍痛。
天子盈并未再站起身,而是有氣無力的匍匐在泥濘之中,只稍稍昂起頭。
便見馬車再度遠去、停止,原路折返;車夫再次跳下車,抱起天子盈,丟回車廂內……
天子盈閉上了雙眼。
而后,便是仿若陷入時間循環般,被那龍面人反復拎起、丟出,再被車夫不厭其煩的從地上抱起、丟回車內。
被車夫撿回,不再讓天子盈感到半分慶幸,反而更像是一種折磨。
有那么一瞬間,天子盈甚至在想:別再停車了。
便這么遠去吧。
便讓自己在泥濘中、在大雨傾盆下自生自滅吧。
別讓自己再回到車里,被那龍面人再次摔出車外了……
只是事與愿違。
即便天子盈縮在了車廂角落,將身子蜷成一團,盡可能不擠到那龍面人,那只攝人心魄的龍爪,終還是再次朝天子盈抓來……
“呃……”
“呃啊……”
伴隨著一陣虛弱至極的呢喃,天子盈終于真正醒來。
準確的說,是被噩夢驚醒。
沒有浮夸的暴汗、抽搐,亦或是驚坐起身。
便如每一次從睡夢中轉醒般,緩緩睜開眼。
確定自己身處未央宮,正躺在宣室寢殿的御榻之上,天子盈終于如釋重負般,再度閉上了雙眼。
“水……”
“水……”
本能的輕喃,應聲便是一陣溫潤貼上天子盈唇間。
待那苦澀涌入口中,天子盈再度皺眉睜開眼,卻見是太子劉恭,正端著藥碗坐在御沿。
“是恭兒啊……”
“是恭兒……”
又兩聲輕喃,天子盈總算是神魂歸位。
由宮人攙扶著稍坐起身,再強自鎮定許久,天子盈慘白如雪的臉色上,才總算是恢復了些許血色。
便緩緩側過頭,望向劉恭那難掩憂慮的臉龐,似乞求般強笑道:“湯藥太苦。”
“先讓朕,用些蜜水可好?”
卻見劉恭當即一搖頭:“太醫令說了,父皇轉醒,務必先用湯藥。”
“待能自己下榻了,方可用溫水。”
請求被駁回,天子盈隨之一陣苦笑搖頭。
而后便由劉恭侍奉著,將一大碗苦澀湯藥盡數灌下。
不多時,天子盈便覺原本重若千鈞的軀體,似乎有了些輕快的趨勢。
便試探著伸出手,由劉恭攙扶著,于榻沿徹底坐起了身。
看著眼前,劉恭小心翼翼攙扶自己的模樣,天子盈嘴角一翹,一股暖意也隨之涌上心頭。
于是本能的伸出手,在劉恭頭上輕撫了撫。
天子盈笑而不語。
劉恭黯然低頭。
“太醫令斷言,父皇不可再近酒色了。”
“如若不然,長則二三年,短則三五月,必會重病不起,一命嗚呼。”
劉恭一本正經的說著,天子盈卻是置若罔聞。
只由劉恭攙扶著坐在榻沿,又休息了好一會兒,才強撐著站起身。
小心挪動著腳步,象征性走出幾步,而后便再度笑著看向劉恭。
“朕,能下榻了。”
“太子,當能準朕用些蜜水了?”
自不用劉恭點頭,當即便有宮人奉上溫水,讓天子盈如饑似渴的灌下大半碗。
便見天子盈滿足的長呼一口氣,手腳也覺得更輕便了些,當即又再向前走出幾步。
確定身體已經能被自己完整控制,天子盈便由劉恭攙扶著,一邊朝著殿門的方向走,嘴上一邊還不忘解釋道:“不去太遠。”
“便在殿門檻上坐著。”
知道拗不過皇帝老爹,劉恭索性也不多勸,一言不發的扶著天子盈,到寢殿門檻上坐下了身。
待劉恭也在身旁坐下身,天子盈,也終是悠然發出一聲長嘆。
“朕,不喜昏暗。”
如是說著,天子盈稍抬起手,朝殿門外的一排宮燈掃了掃。
劉恭這才發現:這殿門外,還真是比昏暗的寢殿內部要亮堂許多。
而天子盈口中的‘不喜昏暗’,也被劉恭本能的翻譯為:怕黑。
天子怕黑?
不等劉恭開始胡思亂想,便見天子盈面上笑意稍斂。
“有太多太多不好的事,是朕于黑夜所見、所經歷。”
“每每身處昏暗,朕便總是會回想起那些往事。”
“所以,自朕即立,宣室每夜都燈火通明,載歌載舞。”
“——明亮些、熱鬧些,朕才會暫時忘記那些不好的事。”
“酒色之樂,亦然……”
說到此處,天子盈略顯惆悵的昂起頭,又是一陣搖頭唏噓。
而后,又佯裝鎮定般,強笑著‘自言自語’道:“太醫令,當也是老糊涂了。”
“朕春秋鼎盛,年方及冠,又怎會為區區酒色所傷?”
“想來,不過是朕日日尋歡作樂,沒能雨露均沾,才讓朝堂內外的功侯、貴戚們,心生怨懟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