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出皇帝老爹是在嘴硬,劉恭卻也沒什么好反駁的說辭。
——天子盈沉迷酒色,便能讓朝堂內外的功侯、貴戚心生怨懟?
天子盈的后宮,壓根兒就沒幾個出身功侯、貴戚家族的女人!
更何況早在太祖皇帝駕崩、天子盈即皇帝位時,呂太后便早早為天子盈,定下了當朝張皇后這門親事。
擺明了就是要張皇后,為天子盈‘生’下嫡皇長子,以定社稷之后。
在此前提下,哪個不要命的功侯、貴戚,敢因為天子盈不臨幸自家閨女,而心懷怨懟?
倒是天子盈先前的話,在劉恭看來可信度更高一些。
天子盈怕黑;
也怕安靜。
所以,天子盈總是不遺余力的,創造光亮、熱鬧的環境,以轉移注意力。
而人世間,轉移注意力最好的方式,無疑便是酒、色之樂。
至少對當今天子盈而言,酒色之歡,是最容易獲得,也最能轉移注意力的方式……
“父皇和大伯,情誼很深?”
短暫的沉默之后,劉恭突兀一問,再次打開了父子二人之間的話匣。
聽聞此問,想起逝去的長兄:齊王劉肥,天子盈面上,也不由涌上陣陣哀傷。
只嘴上,卻并沒有直接回答劉恭的問題,而好似顧左右而言他般,自顧自說道起來。
“父皇一生,共有八子。”
“論情誼,與朕最親近的,是老三如意。”
“也就是世人口中的趙隱王。”
…
“朕元年,如意年十一,母后召如意自邯鄲入朝。”
“朕知母后記恨戚夫人,必恨屋及烏,于如意不利,便時刻都將如意帶在身邊。”
“——食則同案,寢亦同榻。”
“便是出恭,朕都恨不能帶著如意一起。”
“可就算是這般小心謹慎,終,也還是讓母后……”
說到最后,天子盈落寞的低下了頭。
未盡之語,也被劉恭順勢接過。
“聽宮里的人說,那日清晨,父皇外出打獵,隱王卻困倦不起。”
“父皇無奈,便將隱王暫留在了宣室,并交代宮人照看。”
“待父皇獵罷歸來,隱王卻早已毒發身亡,奉令照看隱王的宮人,也就此不見了蹤影。”
聞言,天子盈只悵然若失的點下頭,似是仍為幼弟之死而不能釋懷。
不知過了多久,天子盈才再度開口。
“鴆殺如意之后,母后便以‘諸王不恭’為由,為除朕、大兄,還有如意之外的五王,都指婚于呂氏。”
“老四代王恒,據說是能和那位出身呂氏,脾性乖張的王后舉案齊眉。”
“但余者——老五梁王恢,獨幸寵妃而不喜王后,早已觸怒了母后;”
“老六趙王友,亦于王后頗有冷落,已然是被那位呂氏趙王后,再三告到了母后面前。”
“若不知悔改,只怕再不數年,老六,也要重蹈隱王之覆轍,死在趙王之位上,絕嗣除國……”
…
“唉~”
“如意薨了,老七、老八又年幼。”
“老五、老六,也都在自掘墳墓而不自知。”
“現如今,齊王兄也薨了……”
說著,天子盈搖頭唏噓著,將手抬起撐在了頜下。
只目光,仍定定的望向遠方,依稀可見輪廓的長安外城墻。
“兄弟手足八人,薨故二,將死二,過幼二。”
“剩下的,便是朕和老四恒。”
“往小了說,齊王兄薨,往后便只剩老四能陪朕說說話。”
“往大了說,若將來社稷有變,能為我劉漢天子手足、臂膀者,也同樣只剩老四。”
“偏老四又封在了代地,國貧軍弱,更地處北境,直面北蠻匈奴,自保尚且勉強……”
聽皇帝老爹說到這里,劉恭只本能的睜大雙眼,略帶驚詫的轉頭看向天子盈!
卻是不等劉恭開口,天子盈便一臉凝重的側低下頭,深深凝望向劉恭眼眸深處。
“母后倒行逆施多年,又肆意屠戮宗藩,一俟宮車晏駕,則天下必生大變。”
“朕不知彼時,作亂者究竟何人。”
“——呂氏乎?”
“——功侯乎?”
“朕實不知。”
“但恭兒要知道:屆時,能幫恭兒穩坐宣室,坐觀虎斗的,獨有血脈同源的宗親藩王。”
“若彼時,恭兒內無肱股心腹之臣,外無血脈至親之宗藩,則我漢家……”
說到此處,天子盈只微微搖搖頭,無比失落的將后半段話咽了回去。
良久,又好似抱怨般嘀咕道:“本想著有齊王兄在,無論如何,都能保恭兒無虞,安然度過那場劇變。”
“而今,王兄薨,恭兒屆時能仰仗、倚靠的……”
又是將沒說完的話攔腰斬斷,天子盈再度嘆息搖頭,徹底不再說了。
而在天子盈身旁,劉恭卻早已是為皇帝老爹這一番‘暴論’,而驚得瞠目結舌。
——諸呂之亂!
如今的天子盈,已經預料到了九年后,隨著呂太后駕崩,而徹底爆發的諸呂之亂!
霎時間,皇帝老爹原本儒弱、矮小的身影,當即在劉恭心中迅速拔高。
這才對嘛!
太祖高皇帝劉邦的兒子,哪能真是又一個公子扶蘇?
心潮澎湃之余,劉恭只覺眼前的皇帝老爹,才是真正深藏不露、深諱藏拙之道,且看透一切的幕后玩家。
但很快,劉恭又反應過來:在說起對未來的預測時,天子盈似乎默認彼時,坐在漢家皇位之上的是劉恭,而非天子盈自己。
“父皇為何……”
仍是不等劉恭發問,天子盈便率先自門檻上站起了身。
背負起雙手,昂首眺望向遠方的星空。
只眼角余光,終還是本能落在了宮墻外,仍燈火通明的尚冠里,以及更遠處,藏身于黑暗之中的長樂宮。
“往后,恭兒不可再來宣室了。”
“——母后厭朕。”
“恭兒來宣室越勤,母后便會愈發遷怒于恭兒。”
“往后,不可再做‘公子恭’了。”
“恭兒,要按照母后的心愿,成為太子恭。”
說著,天子盈再度側低下頭,看向寢殿門檻上,仍一臉呆滯之色的劉恭。
便見天子盈溫而一笑,對劉恭伸出手。
“若思念恭兒了,朕自會去椒房。”
“恭兒若是扛不住,也可托皇后轉告于朕。”
“往后,要苦了恭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