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虞世南的柔,魏徵的剛
- 大唐詩人行:王維、李白、杜甫們的詩意江湖
- 薛易
- 3599字
- 2025-03-28 13:54:11
一個不會寫詩的皇帝不是好偶像。
李世民的寫詩生涯,大致可以用這樣一句話來概括。
李世民寫詩是認真的,其認真程度超出了絕大多數人的想象。李淵曾于武德四年(621)于門下省設修文館,李世民即位后的第二個月,就將修文館改名“弘文館”,并于弘文殿聚書二十萬卷,作為國家藏書之所,亦是皇帝招納文學之士之地。這座弘文館與秦王府文學館前后相繼,薈萃了大量人才,在唐初形成了濃郁的文化氛圍。
每次寫完詩之后,李世民都喜歡跟大臣探討,尤其是小范圍內的私聊。他私聊的對象主要是虞世南、魏徵、褚亮、李百藥、上官儀等人。
垂緌(ruí)飲清露,流響出疏桐。居高聲自遠,非是藉秋風。
——虞世南《蟬》
《蟬》是虞世南的代表作之一。這首詩很出名,尤其是后兩句流傳千古。
然而,人們品咂時,又常常感覺好像哪里不對勁。這首詩的前兩句很雅致,很工整,也很體面。“垂緌”是官帽打結下垂的部分,在此指代蟬的觸須,“流響”則指代蟬的叫聲。一形一聲,無懈可擊,但是讀了卻像沒讀一樣。就像某些“網紅臉”和香精茶,美則美矣,香則香矣,但毫無個性,一扭頭就會忘了模樣。而后一聯,則透露出強烈的優越感,還有濃濃的說教味兒。
其實,這一問題并非只存在于這首詩中,也絕非只存在于虞世南一個人身上,而是直接牽涉到一個時代、一種審美。
在隋統一天下之前,南朝是文化中心。宋、齊、梁、陳偏居一隅,代代因襲。在文化上,南朝盛行的“宮體詩”,則是詩歌的主流。這種宮體詩,只談風月不談政治,極度追求修辭和平衡,過分講求雅致與技巧,也讓詩歌本身成為上流生活的裝飾品。
而在隋統一天下之后,出身軍事世家的隋文帝楊堅,把軍事作風帶入文化領域。他跟皇后獨孤伽羅一生追求樸素,這種性格與審美,與宮體詩格格不入。
所謂“上行下效”,皇帝帶頭轉文風,文風豈能不轉?
于是,隋朝的詩風一度掉頭,出現了不談風月、不講修辭,而專寫道德與教化的“大轉折”。
兩種截然不同的風格,給當時的詩人造成了群體性“人格分裂”。虞世南更是一生歷經陳、隋和唐三代,既深諳審美,又慣講政治正確。而這首《蟬》就成了他人格分裂的典型代表——前半截是修辭,后半截是說教。
對于虞世南,李世民向來是高看一眼的。這種“高看”里,既有文學青年對于詩壇前輩的由衷仰慕,也有一種政治表率意味。比如,他說:“虞世南于我,猶一體也?!甭犞加行┤饴榱?。
作為老一輩詩人,虞世南對李世民并不總是言聽計從。他知道皇帝此刻更看重的是什么,所以不會把自己局限在一個文學侍從之臣的身份上。比如,貞觀七年(633),李世民剛寫完一首宮體詩,興致正高,就命虞世南和詩一首。虞世南當場拒絕,他說:
圣作誠工,然體非雅正,上有所好,下必有甚。臣恐此詩一傳,天下風靡,不敢奉詔。
虞世南的說法很柔婉,但態度很明確。他先恭維李世民的詩寫得好,接著就開始了勸諫行動,說陛下您自己寫宮體詩不要緊,但這要是一流傳出去,天下人都跟風而寫,大唐的詩風可就壞了。所以,他不敢奉詔和詩。
這場面有點尷尬。
《唐詩紀事》里寫下了這一幕。李世民趕緊給自己找了一個臺階下,說:“朕試卿耳。”不僅如此,他還重新寫了一首詩,“述古興亡”,充作表率。
還有一次,李世民又寫了一首詩:
貞條障曲砌,翠葉貫寒霜。拂牖(yǒu)分龍影,臨池待鳳翔。
——李世民《賦得臨池竹》
他感覺自己寫得不錯,尤其是后兩聯,簡直都有那么一點點驕傲了。于是,又命虞世南和詩一首。
虞世南這次沒拒絕,當即寫了一首:
蔥翠梢云質,垂彩映清池。波泛含風影,流搖防露枝。龍鱗漾嶰(xiè)谷,鳳翅拂漣漪。欲識凌冬性,唯有歲寒知。
——虞世南《賦得臨池竹應制》
“應制”就是應詔命賦詩。只要留意一下,你就會發現,這倆字在唐代詩人筆下經常見到,離權力中心越近,出現頻率就越高。后世的宋之問、沈佺期、張說、張九齡、王維等都寫過不少應制詩。在短暫的時間里,李白的應制詩也非常密集,但很快就消失了。
在這首詩里,虞世南含蓄地給皇帝糾正了錯誤。
比如,寫竹子時,“龍”和“鳳”該怎么用。尤其是皇帝詩中前面那兩句,“貞條障曲砌,翠葉貫寒霜”,分明寫錯了。眼下明明不是冬天,你扯什么“貞條”和“寒霜”呀!
李世民當然不傻,看后一陣臉紅,卻也只好夸贊幾聲。
這樣的文學交流,體驗著實不佳。而給李世民“不佳”體驗的,并非虞世南一個。另有一個典型代表,那就是魏徵。
可能大多數人都不知道,魏徵也是一位詩人。只不過,他的詩跟他在史書中留下的“人設”高度一致,都板著一張臉,似乎從來都沒有笑過。
某次,李世民在洛陽宮里的積翠池與魏徵宴飲一番。喝得興起,他賦詩一首:“……恣情昏主多,克己明君鮮。滅身資累惡,成名由積善?!边@首詩本是詠君德的,但里面摻雜了一些佛教要素。當時,李世民對佛教的興趣還不濃,但魏徵還是抓住機會,當場寫了一首長詩,規勸皇帝要自重,不要在詩里亂說話。
李世民馬上醒悟,說:“徵言未嘗不約我以禮?!背浞挚隙宋横绲闹G言,但至于那一瞬間他心里真正想的是什么,就沒人知道了。
將心比心,寫詩還是為了快樂,即便寫出來請人“批評指正”,內心深處也不希望真的遭遇猛烈批評。所以,假如李世民周圍全都是虞世南、魏徵這種人,見一首批一首,見一首勸一句,那他還會開心嗎?還會主動交流“創作心得”嗎?
當然,這種情況根本不可能出現。因為百分之九十九的官員,是不想從皇帝的難堪中獲得成就感的。
比如,跟褚亮私聊時,李世民就是很愜意的。
褚亮是杭州人,他的名聲比老鄉許敬宗要好很多。作為秦王府“十八學士”之一,他的資歷不淺,年紀輕輕就歷盡坎坷,嘗遍人間冷暖。
褚亮出身江南世家,十八歲時便以文名得到陳后主陳叔寶的召見。陳亡之后,他入隋為東宮學士。他的才華曾遭到隋煬帝楊廣的嫉恨,被貶官,而后又流落到割據勢力薛舉的地盤。李世民掃平薛舉父子勢力之后,將褚亮招至麾下。
這里必須提到的是,褚亮有一個兒子比李世民大兩歲,后來名聲很大,他叫褚遂良。魏徵將褚遂良推薦給了李世民,理由是他的書法寫得太好了,而李世民正是大唐最著名的書法愛好者。
褚亮寫過一首詠花燭的詩,其中最后一聯非常動人:“莫言春稍晚,自有鎮開花?!焙髞?,李世民也寫了一首:
焰聽風來動,花開不待春。鎮下千行淚,非是為思人。
——李世民《詠燭》
這首詩寫得生動、形象、傳神。只是,這四句怎么看都像是把褚亮的詩給擴寫了。后世不少人指責李世民抄襲褚亮。然而,究竟是李世民抄襲,還是褚亮自愿獻詩給皇帝,乃至直接代筆,這早已不得而知。因為,從這首詩的整體氣韻看,李世民似乎抄也很難抄到這種水平。
這里需要說明一點,《唐才子傳》把李世民排在“六帝”之首,說“太宗天縱”,絕不是奉承他,更不是諷刺他。李世民確實是有詩才的。只不過,在以他為核心所建立的這個宮廷詩人圈子里,他只能充當一個形式上的核心以及實質性的“醬油”角色。
他的尷尬不在于地位,而是錯位。用歷史的眼光來看,他的才華不僅與當時的圈子不適配,也與他自己的審美不匹配。
新豐停翠輦,譙邑駐鳴笳。園荒一徑斷,苔古半階斜。前池消舊水,昔樹發今花。一朝辭此地,四海遂為家。
——李世民《過舊宅》其一
這是李世民所寫的兩首《過舊宅》中的第一首??梢钥吹?,他寫得非常用心,也非常用力,但就是看不見才華的影子。一直寫到最后一聯,才華才突然冒出來。
這一句,才是真正的李世民,是他獨有的英雄氣。只可惜,他并不懂得如何珍惜和使用這股氣。
《帝京篇》是李世民非??粗氐囊唤M詩,共十篇,大約寫于他即位后的第二年(另有研究認為這組詩寫于貞觀十九年,即645年)。
這一年,隋末群雄割據中的最后一支殘存勢力梁師都被消滅,全國統一宣告完成。在這組詩的序言中,二十九歲的皇帝旗幟鮮明地表達了自己的文學理想:
予追蹤百王之末,馳心千載之下;慷慨懷古,想彼哲人。庶以堯舜之風,蕩秦漢之弊;用咸英之曲,變爛漫之音。
這樣的胸襟抱負令人贊嘆,可悲哀的是,他注定只能播下龍種而收獲跳蚤。
秦川雄帝宅,函谷壯皇居。綺殿千尋起,離宮百雉余。連甍遙接漢,飛觀迥凌虛。云日隱層闕,風煙出綺疏。
——李世民《帝京篇》其一
這是十首詩中的第一首,也是最好的一首。然而,即便在這一首當中,最好的也只有開頭兩句。
“秦川雄帝宅,函谷壯皇居?!睔馄菢O大,可越往下寫越拘束。李世民真的太認真了,也用“認真”二字拴死了自己的詩魂。
時代和地位限制了李世民的想象力:他的內心沉迷于南朝的宮體詩,而他顯然不具備那種技巧;他的身份使他不得不寫教化詩,而內心又不愿接受這種約束。他本來可以而且只擅長做一個縱橫無忌的豪放派,而他卻偏偏喜歡并被群臣“捧”著,拈起了繡花針。
這樣一種錯位,造成了“詩人李世民”一生的遺憾。他的詩發生了巨大的分裂。這種分裂也摧毀了他的文學理想。
在寫《帝京篇》的時候,李世民不會知道,在距離長安三千里外的江南水鄉義烏,一個名叫駱賓王的男童將于三年后降生。而他長大之后,同樣會以一首《帝京篇》名震長安。彼時,將是一個新的詩歌時代。
作為詩人的李世民,假如生活在后來的時代,也許就能更清楚地看見自己的才華,寫出讓自己、讓后世更加滿意的壯麗詩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