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翻譯的危險:清代中國與大英帝國之間兩位譯者的非凡人生
- (英)沈艾娣
- 11字
- 2025-03-19 17:14:42
第一部分 跨越世界的人生
第一章 涼州李家
馬戛爾尼使華的三十三年前,也是乾隆皇帝在位的第二十五年,中國西北邊疆小城涼州的一個大戶人家誕下了一名幼子。[1]這戶人家姓李,他們給這個剛得的兒子起名自標。因為他們都信天主教,所以他們也給他起了個教名雅各(詹姆斯)。多年以后,老斯當東曾評論道,李自標“出生在被并入中國的那部分韃靼領地,并沒有那些表明純正的漢人出身的特征”。[2]這一看法或許來自李自標本人。通過這樣介紹他的背景,他強調了涼州的生活,這可能會有助于他成為一名翻譯:清帝國近期向西迅速擴張,這個邊境小城也有著漫長的文化交流史。
涼州,現名武威,是古老的絲綢之路上的一座城市。它位于青藏高原的邊緣,山上積雪融水流過一片平坦而肥沃的土地,最終消失在一直延伸到蒙古大草原的戈壁荒漠中。基于這樣的位置,這座城市的歷史充滿了數百年來漢族、蒙古族和藏族勢力此消彼長的故事。18世紀時其居民以漢族為主,回溯唐朝(618—907年)的榮光,彼時國力強盛,處于擴張之中,控制了與西方貿易的路線,王翰在《涼州詞》中寫道: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
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3]
這是漢語文學中最為有名的詩篇之一,但是其中的葡萄、琵琶和夜光杯對于唐朝讀者而言都頗有異域風情,而城墻之外黃沙蔽日。這是一個能強烈感知和表達漢族文化的地方,因為它正地處漢族世界的邊緣。
李家祖上應是在17世紀來到涼州,當時明朝接連兵敗而亡國,取而代之的清朝統治者是來自東北邊疆部落的滿族。李家起初來自寧夏,這里也擁有悠久的中原與內亞民族交往史。他們可能曾經經商或從軍,或者僅是為了躲避兵亂。我們所知的是他們自認為漢人,不知何時家中有人加入了一個新傳入的宗教群體,成了基督徒。[4]基督教傳到此地時,這里已經被納入清朝版圖,此時來到這里的歐洲傳教士頗有名望,鉆研從星象到中國古代典籍的學問,并將《圣經》翻譯成漢語,也能出入宮廷。1697年,法國耶穌會士安多(Antoine Thomas)和張誠(Jean-Fran?ois Gerbillon)隨康熙皇帝西征時曾經過寧夏。耶穌會士已經提供了專為此次作戰制造的最新式的歐洲武器裝備。在寧夏,安多預測了一次日偏食??滴鯇ν獍l布通告,并將安多傳至身邊,一同觀看日食,并展示了他所使用的科學儀器。[5]
僅數年后,涼州就有了一小撥基督教家庭,1708年傳教士也到了這里。到來的法國傳教士皆是奉了上諭:杜德美(Pierre Jartoux)和雷孝思(Jean-Baptiste Régis)都在為康熙繪制地圖。他們旅行途中測量所覆蓋的距離,并經常觀測子午線。他們攜帶有一個異常精準的時鐘,通過確定這些觀測的時間,他們能夠計算出他們所處位置的經緯度。在涼州,他們觀測到一次月食,并將其同歐洲觀測到這次月食的情況聯系起來,以驗證他們為城市所確定的坐標,并據此測繪地圖。他們在漢語上造詣精深:杜德美有中文的地理著述并同偉大的德國哲學家萊布尼茨通信,而雷孝思則以將中國古代的《易經》譯成拉丁語而聞名。[6]
耶穌會士在涼州僅待了數月,接替他們的是意大利的方濟各會士,后者在的時候皈依基督教的人數曾短暫增加。葉崇賢(Giovanni Maoletti)曾數次訪問此地,并聲稱為近千人施洗。[7]來自那不勒斯的麥傳世(Francesco Jovino)后來接管此地,在城中待了許多年。他言語不多,靈性極強,對教長言聽計從,同時也有語言天賦,還有明顯的治學興趣。這些都幫他獲得了當地教眾的支持,即便康熙死后信教日益成了一件危險的事情。當年有一場旱情,城中官員譴責基督教義,言辭殊為激烈,但是麥傳世受到了一位信教的親王的保護,此人遠征歸來,路過涼州,但不知實為何人。新皇雍正于1723年登基后,將基督教譴責為異端邪說,并驅逐了所有不在宮中任職的傳教士,但是麥傳世因受到了巡撫的庇護而一直留在城中。最終他被迫遷居廣州,在那里潛心研究中國典籍,但是很快就回到了涼州。[8]
回到涼州后,麥傳世只能蟄居于最虔誠的信徒家中,極有可能就是李家。在他的家書中,麥傳世坦言,正是皈依教眾的關懷使得他能忍受夾生的飯食、無眠的長夜和艱難的旅途,甚至不得不用鑷子拔掉胡須,將鼻子糊起來,以便裝作驢車車夫。外出時,他有時會被認作當地的回教徒(這些人長相有內亞特征),被人詢問身份時則驚駭不已。然而絕大多數時間,他都閉門不出,“比修女更加與世隔離”,一心從事將《舊約》首次譯為漢語這一浩大的工程。無疑他也花了很多時間祈禱,因為他用漢語寫了一本關于基督教冥思的冊子。[9]麥傳世于1737年離世,被葬在李氏家族墓地中。[10]此后再沒有新來的傳教士,當地的基督教群體因此也很快式微。1746年,巡撫下令鎮壓教眾,共捕獲二十八人,其中五人來自涼州。他們稟報巡撫,外國傳教士都已離去,近來更無人入教。光陰流轉,城中的基督教徒也從逾千人降至百人左右。[11]
此時的涼州也興盛起來。隨著清軍不斷西進,軍隊需要補給,而大部分生意都路過此地。清朝開創的穩定局面也使古老的絲綢之路得以重開,灌溉系統也得到擴建。[12]城中居民回望著昔日唐朝的輝煌,但在18世紀40年代,一位頗有教養的官員從內地轉任此地時,他為新貴富人所表現出的粗鄙的奢華所震驚:
今涼地會請親友,客至,先用乳茶、爐食、油果,高盤滿桌;是未飲之前,客已飽飫矣。茶畢,復設果肴,巨觥大甌,嘩然交錯;是未飯之先,而客又醉矣。一二上以五碗,佐以四盤,而所盛之物又極豐厚,究之客已醉飽,投箸欲行。[13]

圖1.1 1910年的涼州,經歷了19世紀晚期的戰亂,18世紀的榮光不再。
雖然涼州已經富庶起來,但是仍然要等二十多年后才又來了一位天主教神父。此人最終于1758年到來,他更加與時代接軌,也迥異于天性恬靜、虔心苦行的麥傳世。這是一個多姿多彩的人物:富有感召力,極其虔誠,野心勃勃,飯量驚人,穿著精致。而對于涼州的教眾,最顯眼的地方是,這是一位漢人。事實上,郭元性來自山西,許多在涼州做生意的商人也來自該省。他出生時,家境優渥(他的一位叔父曾任縣令),但很早就成了孤兒。他在十七歲時改宗,在近十年間一直擔任一位歐洲傳教士的助手,此人大為所動,決定將他送到那不勒斯,那里新修了一個學院,專門為了培養漢人做神父。在那里,他也是一位表現優異的學生,在最終考試時獲得教宗的贊許,這也使得他自視頗高,可對于后來的同事而言,這并非幸事。[14]
李家此時仍是這個基督教小社群的領頭人,歡迎了郭元性的到來,一如當年歡迎麥傳世。當郭元性于1761年再次到來時,他恰好能為李方濟一年前出生的兒子李自標施洗。[15]或許正是這個時候,李方濟初次有了將這個孩子送到歐洲受訓成為神父的念頭。這是個大家族,因此將李自標獻給教會并不會讓李方濟斷了后人。大一點的兒子李自昌已經二十來歲,作為常備兵加入駐扎在城中的綠營,投身行伍之間。李自昌到了這個年紀可能已經婚娶,所以他的兒子李炯可能與李自標一般年齡。所以李方濟已經有了孫子,而且很可能,在李自昌出生后的數年間,也有其他兒子降生。[16]
李方濟為這名幼子所設定的計劃,無疑與他對教會重新燃起的希望有關。涼州的基督教社群又開始增長,甚至獲得了新的建筑作為教堂之用。此時針對基督教徒的動亂仍不時發生,皈依者的數量也無法與18世紀20年代的高峰相比,但是教會在擴充:在18世紀的60年代和90年代之間,城中基督徒的數量已經不止翻倍。[17]唯一的問題是,由于地處西陲,很難請來神父。
盡管李方濟的遠大計劃是針對教會的,但也反映了當時城中的氛圍。涼州的富商出資興學,希望借此讓自己的子嗣出將入相。整個明朝,涼州只有一人考中進士。清朝為來自甘肅的考生設定了較高的配額。專門為考試修建了大殿,而在乾隆一朝,當地有數人考中進士,也因此有了功名。[18]
同寧夏李家的其他族人一樣,李方濟雄心勃勃,看來李自標同他的侄子李炯極有可能一起接受教育。鑒于李炯后來考中進士,李自標從小讀的也是傳統的儒家典籍。此時一位有名的涼州塾師曾記載,早上從他的學堂經過的人只會聽到老師大聲朗讀、學生背誦以及老師打學生的聲音。如果學生犯錯,老師會大力敲打學生的掌心,為了緩解疼痛,學生們會熱一些卵石握在手心。日積月累,學堂門前便有了成堆卵石。[19]
這些都帶有很濃重的漢人色彩,而涼州仍然是位于漢族文化世界邊緣的小城,這里匯集了諸多其他文化,背后也都是各自復雜的文明。在涼州,漢人用后來惹惱英國人的“夷”字來稱呼蒙古人,而用指代外人的“番”字來稱呼藏族人。蒙古牧民往來于位居城市和高山之間的牧場。而在新年時,作為學童的李自標會看到成群的藏族男女青年,身著皮革,腰間懸著長串的珠子,從南邊的山上下來,不僅僅是為了欣賞漢人的風俗表演,也為了參加大型佛教節日,其間戴著面具的巨人跳起嚇人的驅魔舞蹈。[20]
口譯和筆譯自然是這個世界的一部分。城市中央的古代佛塔據說保存著4世紀高僧鳩摩羅什的舍利,他也作為最早將佛經由梵文譯成漢文的人之一而聞名于世。[21]而這一時期從這里走出去的最有權勢的人并不是漢人,而是一名西藏喇嘛,后來成為乾隆皇帝的使臣和翻譯。章嘉大師出生于城市南邊的山區。后來他被選為一位重要的佛教喇嘛的轉世靈童。當清朝于18世紀20年代加強了對于此地的蒙古族、藏族部落的控制時,他被帶到京師的宮中,與未來的乾隆皇帝一起學習佛教經文。他一生中的大部分時間都在藏語、蒙古語、漢語和滿語之間轉譯佛教典籍。由于皇帝信任他,他成了御用的翻譯和使臣,數次出使西藏,并且在位高權重的班禪喇嘛訪問京師時擔任翻譯。[22]
碩大的涼州八旗兵營里仍然使用著滿語:通過官方考試的人經常以譯員的身份入仕。[23]不管滿人看上去有多大區別,漢人把他們寫成外人往往會招致兇險:李蘊芳是當地博聞強識的學者,而當賞識他的朝中官員因一句詩文被認為譏諷清朝時,他和他的兒子受牽連被處死。[24]
1771年,郭元性回到涼州,帶來了一個令人激動的消息,即他被召回羅馬。在他的鼓勵下,李方濟和甘肅的其他主要基督教徒起草了一封致教宗的信件,請求擁有一位他們自己的神父。他們希望這位神父來自當地,蓋因此地路途迢迢,而且氣候難耐。[25]這封信體現了郭元性的野心,既希望覓得職位,又不想置身歐洲傳教士的監督之下,但同樣也反映了李方濟對兒子的期望:隨著這封信一起,李自標被交給了郭元性,要隨他一起去那不勒斯接受神職訓練。李自標此時只有十一歲。關于在這樣的年紀啟程登上這樣的旅程,李自標并沒有留下記錄。我們所知的唯一的事情,就是在他在此后的人生里,他受到所有認識他的人的喜愛。似乎他作為大家族中幼子的童年經歷給了他某種自信和勇氣,使得他能接受父親的決定。
他們要走海路,所以他們啟程奔赴葡萄牙在華南海岸的據點澳門。這就走了一年,有時走路,有時乘船。郭元性還帶了另一個年輕人,來自位于絲綢之路更遠處的甘州,已經為他工作了一段時間。在省城蘭州,又有一個年輕人以及來自大城市西安附近村子的王英加入他們。在澳門,隨另一位神父從京師而來的三位年輕人也加入了團隊。其中兩人是官宦子弟,包括十七歲的柯宗孝。還有來自四川的何明宇。團隊中的大部分人都已近弱冠之年,或是二十出頭。王英和何明宇分別是十四歲和十五歲。李自標年紀最小。[26]
后來,郭元性并沒有同他們一起遠赴歐洲;所謂的征召也不過是海市蜃樓,源自他自己的愿望和野心。然而,他依然熱衷于此:這些男孩仍是他的項目,他希望一切順利。澳門的教會組織本來只想送三名學生,但他說服他們要了全部八名。他四處奔忙,為他們挑選歐式衣服和西式餐具。他們需要數套襯衫和褲子,也需要襪子、鞋子、外套和帽子。旅途中需要床具、毛巾、餐巾、餐具、茶葉及飲茶的碗,也需要上課所需的墨水與紙筆。當一切都準備妥當后,郭元性把他們送上了兩艘開往毛里求斯的法國艦船。從那里,他們繼續駛過非洲的南端,再折向北奔赴歐洲,先是到了巴黎,隨后南下穿過法國抵達馬賽,之后乘船去那不勒斯。[27]
李自標能夠從涼州來到那不勒斯,是因為他一出生便加入了天主教會,這也是早期現代世界最偉大的全球機構之一。教會也是知識和學問的淵藪?;浇虂淼經鲋荩且驗榭滴趸实蹖⒁d會士的歐洲學識運用到了他南征北戰、增擴疆土的抱負中。出于這種與宮廷的緊密聯系,彼時很多選擇到中國當傳教士的歐洲人—特別是耶穌會士,不過也有像麥傳世這樣的方濟各會士—成為研究漢語的重要學者。乾隆一朝,在那不勒斯學院學習的中國男童和青年有四十人,李自標只是其中一個。他們來自中國各地的基督教社群,郭元性在挑選年輕男子時看重家世背景也不足為奇,因為等他們到了意大利后這是一個重要的地位標志。在他們出身的中國家庭中,學習是成功的關鍵路徑,這些年輕人因此也會期望通過學習歐洲語言和知識來提升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