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困境中的左翼》:“史前史”的意義
- 歷史、經驗與感覺結構:英國新左派的文化觀念
- 程祥鈺
- 3223字
- 2025-04-02 15:36:34
美國歷史學者丹尼斯·德沃金在《文化馬克思主義在戰后英國》一書中這樣寫道:“新左派經歷產生的最深遠的影響之一是,它對英國文化馬克思主義的產生起了重要作用。英國文化馬克思主義的產生源于一系列努力,努力建立對戰后英國的社會主義理解,努力把握當代生活中工人階級富裕,消費資本主義和大眾傳媒飛速發展的作用等一系列元素的重要性。這些變化對傳統馬克思主義假設——工人階級必然預示社會主義社會的到來——造成威脅。它們也打破了傳統左派對政治和經濟范疇的完全依賴,因為戰后變化影響了工人的‘整體的生活方式’,并正用新的和復雜的方式重塑他們的身份。文化馬克思主義者試圖發現這個新領域的結構,重新定義社會斗爭。與正統馬克思主義者將文化歸為第二位——文化是對現實社會關系的反映——以及保守主義者將文化看成被思考和被寫作的最好的東西相反,文化馬克思主義者在人類學意義上看待文化,將其理解為日常生活和經驗的表現。”[9]
德沃金所說的“文化馬克思主義”其實是對第一代英國新左派的另一種稱呼。這一稱呼并非完全出自這些人的自我指認,而是更多源自后人對英國的第一代新左派與第二代新左派在立場和方法上的區分:前者被稱為“文化馬克思主義”,后者被稱為“結構主義馬克思主義”。雖然這種籠統的概括必然存在明顯的缺陷,但它也很好地向我們傳遞了一個準確的信息,即“文化”是第一代新左派思想中的關鍵詞。
若想正確地理解英國新左派對“文化”的關注與思考,則必須首先留意其中的時間與階段的跨度,而這也恰恰是單純的“文化馬克思主義”一詞容易掩蓋的重要環節。一般公認的為新左派的文化理論做出重要貢獻的人是理查德·霍加特,雷蒙德·威廉斯、E.P.湯普森以及更為年輕的斯圖亞特·霍爾。雖然他們當中有些人(如湯普森和威廉斯)一直或后來宣稱自己是馬克思主義者,有些人(如霍爾)的理論與研究工作始終與馬克思主義有相近的立場,但在他們各自寫作新左派文化理論奠基性作品的時候,除湯普森以外的其他人都還不是明確意義上的馬克思主義者,因此,所謂的“文化馬克思主義”不應該被局限地理解為一場發生在英國馬克思主義思想內部的理論革新,而應被視作更為廣泛的左翼的和激進的思想的碰撞融合。這種碰撞與融合的前提是一個共享的努力方向,即德沃金所說的“努力建立對戰后英國的社會主義理解”。這也恰恰反映了英國新左派運動的一個重要特征,那就是充分利用英國歷史悠久的社會主義思想的理論基礎和社會基礎,努力建立廣泛的左翼之間的聯系,并借此介入當時的國內和國際的現實政治。
回到“文化”的問題上來。第一代新左派對文化問題的探討始于20世紀50年代后期,最初的代表作分別是理查德·霍加特的《識字的用途》(1957)和雷蒙德·威廉斯的《文化與社會》(1958)與《長期革命》(1961)。綜觀這些著作,一個鮮明的特點是:它們所談論的“文化”都不是一般性的哲學或政治學的范疇概念,而是有其特定對象,那就是“工人階級的文化”。這也是早期新左派在討論文化問題時的一個基本前提和出發點。兩位作者均出身工人家庭,且都對工人階級抱有深厚的感情。這一點是兩位作者在各自寫作時雖素未謀面卻能夠形成共同關注的原因,因為“他們觀點的形成是對同樣的文化和政治情勢的反映,是從大略相等的階級立場出發,在共同的理論傳統和反對這個傳統的條件下進行思考”。[10]可以想見,當《識字的用途》和《文化與社會》這兩部有相似的階級立場和相近的論述對象的著作相繼出版的時候,“工人階級的文化”會成為當時左派陣營中被討論和爭議得何等熱烈的問題。而隨著威廉斯的《長期革命》出版并引來E.P.湯普森的長篇同名評論文章,以及隨后湯普森的《英國工人階級的形成》(1963)的出版,一種有鮮明特色的關于英國工人階級文化的觀念也在種種激烈的爭辯中初具規模。
英國新左派運動自始至終充滿內在的異質性和激烈的內部爭論,關于文化的討論也不例外。被一同視作新左派文化理論奠基人的霍加特、威廉斯和湯普森三人之間不僅有明顯的差異,而且發生過直接的批評與回應。相較而言,湯普森與霍加特和威廉斯二人之間的差異似乎更為顯著,因為在當時看來,湯普森對英國工人階級的歷史研究是對歷史唯物主義的明確運用,并且還通過對諸如“階級”“文化”等概念范疇的強調與重新理解,展現出挑戰某些當時被奉為正統的馬克思主義教條的努力;而霍加特和威廉斯的文化分析則被認為處處可見文化保守主義者利維斯的影子,是利維斯主義影響下的左翼產物,因而他們二人也常常被冠以“左派利維斯主義”的名號。毋庸諱言,當時的霍加特和威廉斯無論在理論資源還是在分析方法上都深受利維斯的影響,二人對此也坦然承認。然而,簡單地以“左派利維斯主義”來看待他們這一時期的著作以及受到的批評,卻是遠遠不夠的。與上文提到的“文化馬克思主義”這個稱呼類似,“左派利維斯主義”的名號恰恰也是出自他們的對手,特別是作為內部論爭者的第二代新左派。在當時新老兩代人的論戰語境中,這樣一個稱呼被用來強調第一代新左派在理論水平上的保守與落后,在觀察范圍和視野上的相對狹窄與抱守本土。從“左派利維斯主義”到“文化馬克思主義”,第二代新左派的批評對象實際上逐漸從霍加特和威廉斯擴展到他們當時的主要論戰對手湯普森。然而當我們今天回過頭去關注這段歷史的時候,類似的標簽就不應被作為合理有效的評判依據,而應當被作為一個個問題來重新加以審視。威廉斯曾表達過對給出類似批評的伊格爾頓的不滿,這種不滿并非出于自我辯護,也不是針對這類批評行為本身,而是出于這樣一個理由,即伊格爾頓沒有充分意識到《文化與社會》是一本過渡性的書:“一個新的時代,需要一本完全不同的書。《文化與社會》也許充當了從一個時代通往另一個時代的橋梁,但是現在人們忽略了它只是一個橋梁。”[11]在這里威廉斯給出了一個重要的提示:新左派的內部分歧——無論是同代人之間的還是兩代人之間的——分歧不能被視為一般意義上的理論沖突,它們各自應對的是不同的歷史背景所提出的不同要求。更為重要的是,早期新左派的工作本身就是其間歷史轉型的推動力之一,因而,值得我們關注的可能既不是兩代人孰是孰非,也不是去謀求可以貫串新左派運動各個階段的“一致性”原則,而是早期新左派的工作如何為第二代人掃清了某些障礙,提供了一個新的起點,使他們得以以此為基礎提出新的主張。這樣的思路同樣適用于從某些方面來理解湯普森和威廉斯、霍加特之間的分歧。對《識字的用途》和《文化與社會》這些因“生逢其時”而在新左派早期歷史引發重大反響的作品,我們不能滿足于僅僅用從后來的歷史歸納中得出的一些問題框架來加以考量,而應該同樣注重威廉斯所提示的那種“時代的差異”,或者更準確地說,是“時代的需求的差異”。在同樣一段訪談中,威廉斯多次強調,自己寫作《文化與社會》的那十年和該書面世受到廣泛注意的時代無論在外部形勢還是在個人內在狀態方面都非常不同:“作為一種結果,這本書被賦予了它在某種程度上應得的重要性,因為它已經提出了這些問題,并且留下了關于這些問題的大量閱讀和思考。然而在另一種意義上,這種重要性放錯了地方,因為在這本書出版的那個時期,環境是非常不同的……毫不奇怪這種矛盾終于在后來浮現出來了。”[12]對于1956年以后接連受到來自東歐社會主義陣營和西方資本主義世界一系列事件沖擊的英國左翼而言,《識字的用途》和《文化與社會》,尤其是它們引出的一連串討論,剛好是他們所需要的;而對霍加特和威廉斯而言,他們在書中真正應對的是二戰前后直到20世紀50年代中期的英國社會。考慮到必然存在的前后歷史間的關聯與重疊,這本是一個短暫到可以忽略不計的時代上的錯位,卻因為當時飛速變動的政治局勢[13]而被放大,其內在蘊含的重要意義和矛盾因子也因此而得以凸顯。
因此,在本章內容中,我們有理由以一種新左派運動“史前史”的眼光來考察早期的文化關注和文化論爭得以形成的歷史語境。在這里值得我們關注的,首先是推動那些早期著作誕生的內部與外部動力,是他們意圖與之對話和抗爭的對象,以及他們的關注如何能夠成為新左派共享的一個主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