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3章 “文化”與“文化觀念”

嚴格來說,用“觀念”來指稱英國新左派圍繞“文化”建構(gòu)起的論述,效果并不完美。一方面,“觀念”一詞似乎總是意味著一種相對抽象的思維方式,一種從具體的對象當中提煉某種純粹的本質(zhì)或關系的沖動,而從后面的分析當中可以看到,這與新左派的基本觀點和方法是完全相悖的;另一方面,新左派對“文化”的思考是逐步深入和復雜化的,而當最初略顯零散的思考最終被引向?qū)v史唯物主義的基本理論問題的重新闡釋時,它所形成的豐富的論述已經(jīng)可以被稱為一種“理論”。但是,考察其具體的歷史發(fā)展過程就會發(fā)現(xiàn),新左派的文化觀對“理論”似乎有一種天生的抵制。對新左派,尤其是早期新左派而言,“文化”原本就是用來對抗被視為抽象的理論教條的斯大林主義的,這種意識又在兩代新左派的“經(jīng)驗”與“理論”之爭中被進一步放大,事實上成了新左派文化論述鮮明的個性特征。因此,盡管最終形成的“文化唯物主義”確實具備了理論化的內(nèi)在訴求,但我們依然不應忘記湯普森用《理論的貧困》(The Poverty of Theory)彰顯的對“理論”形式本身的警惕。所以,本書選擇使用“文化觀念”,一方面是為了淡化其“理論”的外觀,另一方面也意在凸顯其形成過程的復雜性。除此以外,“文化觀念”一部分也來自新左派成員之一的特里·伊格爾頓的啟示,他在2000年出版的一本書中對當代意義重大但同時又越來越難以控制的“文化”進行了一番闡釋,書名就叫《文化的觀念》。

英國新左派圍繞“文化”的討論涉及文化的定義、文化的重要性、文化與歷史和當下的關系,尤其是英國自身的文化與當今的工人運動和社會主義事業(yè)之間的關系。這些討論不僅包括歷史與現(xiàn)今的經(jīng)驗考察,同時也包括了理論與方法上的批判性思考,特別是對傳統(tǒng)馬克思主義相關領域存在的缺陷的審視與補充,以及對來自歐洲大陸的西方馬克思主義相關理論的審慎態(tài)度。從新左派內(nèi)部思想交鋒的角度來回顧這些討論,首先吸引人們注意的就是它們所體現(xiàn)的第一代新左派與第二代新左派之間的顯著差異。“文化”大討論的標志性開端是理查德·霍加特出版于1957年的《識字的用途》(The Use of Literacy),其核心著述還包括威廉斯的《文化與社會》(1958)、《長期革命》(The Long Revolution,1961)兩本著作以及湯普森的評論性文章《長期革命》(“The Long Revolution”,1961)和威廉斯的《文化是普通的》(“Culture is Ordinary”,1958)等一系列文章。這幾位早期新左派的代表人物共同開創(chuàng)了新左派關注研究文化問題的傳統(tǒng),并將文化問題與如何看待英國文化傳統(tǒng),如何理解英國文化現(xiàn)狀和如何反思傳統(tǒng)馬克思主義業(yè)已暴露的理論上的局限性等問題結(jié)合在一起,構(gòu)成了日后被稱為“文化唯物主義”這一英國新左派重要思想貢獻的基礎。然而,早期新左派這種被認為基于平民化、經(jīng)驗化和帶有懷舊感傷氣質(zhì)的思考,自60年代以來便遭到了以佩里·安德森、湯姆·奈恩和特里·伊格爾頓等為代表的第二代新左派的批評。他們在《英國工人階級》(“The English Working Class”)、《當前危機的起源》(“Origin of the Present Crisis”)、《批評與政治:威廉斯的工作》(“Criticism and Politics:The Work of Raymond Williams”)等文章中質(zhì)疑了早期新左派的文化分析,焦點主要集中在:這種經(jīng)驗式的考察是否能夠保證其研究是“唯物主義”的;英國的思想傳統(tǒng)與革命傳統(tǒng)在當今的社會主義事業(yè)當中是否具有他們所認為的價值;他們提出的工人階級的文化是否能夠作為有效的斗爭武器和值得爭奪的戰(zhàn)場。從根本上說,第二代新左派懷疑的是早期新左派的理論水平和他們與英國傳統(tǒng)觀念乃至精英主義文化之間的“曖昧關系”。表面上看,新生代的批評并未給威廉斯、湯普森等人的工作帶來多大的影響,威廉斯的威爾士研究、戲劇研究和《鄉(xiāng)村與城市》(The Country and the City),湯普森的《英國工人階級的形成》(The Making of the English Working Class)等顯然是沿著他們設定的路線逐步進行的,但實際上他們與新人之間的思想交鋒已經(jīng)打響。在提供了上述出色的具體研究成果之后,威廉斯與湯普森也開始針鋒相對地回應后者的批評。湯普森用《英格蘭的獨特性》(“The Peculiarities of the English”)回擊了安德森等人對他的“民族主義”指責,用《理論的貧困》批評了第二代新左派倚仗歐洲大陸新興思想資源,過分貶抑、輕視英國本土革命傳統(tǒng)的創(chuàng)造力的所謂“國際化視野”;威廉斯則通過《馬克思主義文化理論中的基礎與上層建筑》等文章再次深入探討了馬克思主義傳統(tǒng)當中存在的問題,同時借助分析并吸納第二代新左派深感興趣的一些“新”的理論資源來支撐、完善自己的觀點,嘗試進行“希望的資源”的整合,并且在《馬克思主義與文學》當中堅定地明確提出了“文化唯物主義”這一具有總括意義的概念。

上述的論爭在國內(nèi)現(xiàn)有的相關領域研究當中得到了一定程度的重視,但其進展與意義往往被高度壓縮。這種壓縮使得許多重要的細節(jié)與差異被忽視,尤其是早期新左派在這一問題上的分歧無法展開,由此也使得我們無從窺見其中深層次的復雜性,特別是這些復雜矛盾對日后英國新左派思想發(fā)展的影響。在“文化”討論的初期,霍加特的《識字的用途》與威廉斯的《文化與社會》共同奠定了“文化”這一主題。同時,威廉斯在《大學與左派評論》上發(fā)表的回應霍加特的文章《識字的用途:工人階級文化》,以及二人共同發(fā)表于《新左派評論》第一期的對話《工人階級的態(tài)度》(Working Class Attitudes),似乎都顯示出二者之間的遙相呼應。然而實際上不僅在新左派合流之前他們鮮有聯(lián)系,更重要的是,他們之間無論是立場還是觀點都存在分歧。后人對二人此階段工作的批評中往往會提到他們的“懷舊”與“保守”,提到他們對逝去的文化環(huán)境的天真幻想,然而事實上他們最大的差異正是在這一層面。對霍加特來說,英國的工人階級是一個“有機共同體”,他們擁有自己共同的文化,而他試圖尋找的,是對這一文化和傳統(tǒng)的合理有效的分析,這一分析既有別于利維斯式的“精英主義”,也有別于奧威爾等人的左翼批評。在他看來,當時對這種共同體文化最大的威脅來自隨消費主義而興盛的各種“流行文化”,正是這些流行文化的膚淺、庸俗摧殘著工人階級教育事業(yè)的成果,誘使工人階級的文化走向墮落。而威廉斯雖然認同“共同體”與“共同文化”的提法,但認為過分孤立地看待個別的共同文化存在很大的風險。他更為提倡將其置于更為廣闊也更為歷史化的整體文化語境中加以把握。因此,威廉斯的《文化與社會》用很大的篇幅來討論那些常常被歸于“資產(chǎn)階級的”或“精英主義的”文化傳統(tǒng),其實也就是在整體的英國文化傳統(tǒng)中來思考新興文化,在社會整體中來思考工人階級的問題。除去這一區(qū)別,威廉斯與霍加特的分歧顯然還體現(xiàn)在對待“流行文化”的態(tài)度上。與霍加特較為單一地拒斥、批評流行文化不同,威廉斯的看法更為復雜。他一方面承認流行文化的負面效應,但另一方面又“反對出于保守的目的而控制文化批評”。[8]在他看來,重要的不是區(qū)分或想象所謂“高雅”與“流俗”,而是恰恰相反,要首先破除這種二元論的偏見。新興的技術媒介所造就的流行文化如果簡單地被歸為當今工人階級的文化,其實就是又回到這種二元論的老路上了。不難看出,威廉斯與霍加特在一開始就出現(xiàn)的這些分歧,很大程度上構(gòu)成了他后來在《長期革命》中探討“文化擴張”等問題和在《電視:科技與文化形成》等書中研究媒介與文化問題的內(nèi)在動力。

與之相似的情況出現(xiàn)在威廉斯與湯普森的分歧當中。湯普森撰寫的長文《長期革命》是對威廉斯的文化觀念的回應。湯普森并不否認文化的重要性,但他對威廉斯強調(diào)文化的方式表示懷疑,認為這有可能過分夸大了文化問題的重要性,尤其是夸大了它對社會沖突問題的解釋能力,從而實際上消解了斗爭與沖突的存在。他對威廉斯的批評大致可以歸結(jié)為“不敢直接面對歷史唯物主義”和用“感覺結(jié)構(gòu)”取代了社會結(jié)構(gòu)。湯普森也借這篇評論文章表達了自己對文化的定義:文化應是“整體的斗爭方式”,而不是威廉斯所謂的“整體的生活方式”。對湯普森的批評,威廉斯并未直接做出回應,但他后來的思想發(fā)展證明了他在回憶時所說的話:湯普森的批評是對他的理論的一種補充。威廉斯后來對“共同文化”的發(fā)展,對整體文化中的各種沖突及其整合方式的關注,對葛蘭西霸權(quán)理論的分析和關于“中介”的探討等都與之相關。不僅如此,湯普森發(fā)表于1957年的《社會主義人道主義:致非利士人書》中將“基礎與上層建筑”這一理論架構(gòu)明確稱為一種并非真實存在的“隱喻”,這一提法在多年后威廉斯的《馬克思主義文化理論中的基礎與上層建筑》一文中也得到了呼應。有趣的是,這種呼應從形式上卻更像是以第二代新左派所樂于看到的方式,即歐洲大陸左派理論的本土轉(zhuǎn)化的方式實現(xiàn)的。

以上關于新左派“文化”論爭的示例,可以證明考察新左派內(nèi)部的理論紛爭以及或大或小的差異對理解新左派思想,以及從今天的角度重新審視其歷史價值的重要性。任何重要的思想或理論都必然存在與其他思想理論的碰撞、沖突和接續(xù)、融合的特點,關于這方面的探討看似是一個在研究過程中水到渠成的事情。然而筆者認為,研究本書所涉及的人物,更應當強調(diào)這些論爭與融合的重要性。這不僅是因為國內(nèi)對這些人物的專門研究相對忽視了這些問題,或者沒有體現(xiàn)出恰當?shù)闹匾?;更為重要的是,英國新左派的歷次論爭,無論是就其密度還是激烈程度而言,都足以被看作其思想發(fā)展的決定性動力。如果我們僅僅滿足于提供幾個體系化的理論版本,或僅僅聚焦于個別思想的內(nèi)在脈絡,而忽視這些思想相互之間以及與其他思想之間事實發(fā)生過的交叉和沖突,那么我們就無法更好地理解這些思想中存在的差異、矛盾和斷裂,同時也無法更好地理解融合的意義。因此,在這里強調(diào)激辯與融合,其實就是意圖對這些思想或理論加以歷史的、動態(tài)的把握。

主站蜘蛛池模板: 宾阳县| 南靖县| 资源县| 慈溪市| 垦利县| 仙桃市| 中山市| 子长县| 弥勒县| 鄯善县| 车险| 平罗县| 呼伦贝尔市| 郴州市| 嵊州市| 涿鹿县| 阿尔山市| 泽库县| 阳新县| 宁德市| 龙南县| 白山市| 乌恰县| 曲阜市| 中西区| 虞城县| 沁水县| 威海市| 当阳市| 靖远县| 大理市| 太湖县| 休宁县| 宁德市| 台中市| 霍邱县| 乌恰县| 芷江| 望都县| 开远市| 敦化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