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解憂公主
- 絲綢之路十三人:從張騫到左宗棠
- 趙海峰
- 15533字
- 2025-03-19 15:51:33
一
漢武帝太初四年(前101)一天,美麗的特里克草原逐漸被夜色籠罩,漫天的繁星從遙遠的地平線上冉冉升起,構成了一幅巨大而浩瀚的背景。星空之下的草原熱鬧非凡,一場迎親的篝火晚會正在步入高潮,大漢的解憂公主今天剛剛抵達烏孫國,這是他的夫君烏孫王軍須靡為她舉辦的歡迎儀式。
今天的主角無疑是解憂公主,自打離開長安,漫長的旅途中,她一直被一種復雜的心緒所籠罩,由于皇命在身,不得不來到異域他鄉。等待她的將會是什么,一切都是未知數,唯一可以確定的是,此生恐怕難以再次見到長安璀璨的燈火了。
這是漢朝第二次將公主送到烏孫和親,上一位名叫劉細君,和親之前她被武帝冊封為細君公主。遺憾的是,在遠嫁烏孫五年后,她郁郁而終,而解憂公主成了她的替代品。
強盛的西漢帝國為何要與烏孫結親,接二連三地將公主送到這里呢?這不得不提到一個人,便是“鑿空”西域的張騫。
在霍去病取得河西大捷后,出現了“金城(今甘肅蘭州),河西西并南山至鹽澤(今新疆羅布泊)空無匈奴”的局面,張騫借機向武帝提出了聯合西域最強大國家烏孫并讓烏孫人東遷至此,以切斷匈奴右臂的建議。
武帝欣然接受,派張騫第二次出使西域,到了烏孫。此時烏孫內部不穩,面臨內亂,張騫的使命沒有完成。不過烏孫王獵驕靡雖然沒有答應結盟,但派遣十幾名烏孫使者隨張騫來到長安。
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這些使者被長安的繁華所震撼,回去后向獵驕靡進行了全面匯報,這讓獵驕靡不由心動,開始考慮與漢朝結盟的事宜。但是他又擔心匈奴知道此事,興兵來報復,于是請求聯姻,從而能夠得到大漢的安全保障。
武帝接到了烏孫和親的請求,沒有猶豫滿口答應,這正是他派遣張騫去烏孫的目的所在,遺憾的是,張騫在此之前就已病故,無法見證這一歷史時刻。
只是派哪位公主去呢?武帝當然舍不得自己的女兒,最終選定的便是劉細君。“細君”并非真實名字,而是對諸侯王妻的一種稱謂,劉細君的真名叫什么無從知道,也無從考證。
武帝之所以選擇她,大概有兩個因素:一來劉細君的祖父劉非是武帝的親兄長,算起來她是武帝的侄孫女,具有純正的皇室血統;二來她是罪臣之女,其父江都王劉建因涉嫌謀反而畏罪自殺,遠嫁烏孫相當于給她一個為父親贖罪的機會。
劉細君一生命運的悲摧都是因為她的父親。江都王劉建算是西漢王室中最為淫亂之人。
當劉建還是世子時,邯鄲人梁蚡帶著一個年輕貌美的女子,想獻給劉建的父親江都易王劉非。劉建聽說此事,私下將女子“截胡”,留在自己的府上不讓出來,梁蚡逼得沒辦法,到處說:“兒子竟與父親爭妻。”劉建聽后大怒,派人殺了梁蚡。
后來劉非死了,還沒有下葬,劉建便迫不及待與先父留下來的十多個姬妾通奸,更讓人驚駭的是,他還將魔爪伸向了自己的親妹妹。
劉建的妹妹劉征臣是蓋侯的兒媳婦。她從洛陽回娘家,為父親守孝時,劉建看到妹妹出落成一個美女,不顧倫理道德,竟然將妹妹強暴了。
除了荒淫之外,劉建還相當殘忍,根本不把人當人。有次他去章臺宮游玩,命四個女子坐一條小船,然后把船弄翻,看著女子溺水而死,他在一旁看熱鬧。
劉建府中侍女或手下有犯錯的,有的會被脫光衣服站在院子里不停敲鼓,或者直接綁到樹上,過了三十日才讓穿上衣服;有的被剃去頭發,用鐵圈束頸用鉛杵搗谷,如不符合要求,就用鞭打或放狗咬死;還有的關起來不給飯吃,不少人被活活餓死。除此之外,劉建還有更為禽獸的作為,罄竹難書,不堪入目。
劉建的荒淫暴虐自然引發了眾怒,不少人告發他。劉建擔心武帝下詔殺他,深感不安,竟找來越女詛咒武帝,這和巫蠱之術大同小異,論律應當滅門。
劉建在錯誤的道路上越走越遠,暗中鑄造兵器,制作皇帝玉璽,而且經常佩戴他父親受賜的將軍印,載著天子旗出游。他對近臣表示,由于受到皇上監督,日子過得不快活,不能坐以待斃,要做常人所不能做的事,并說:“如漢廷使者治罪于我,我絕不獨自死掉。”
多行不義必自斃,終于東窗事發。朝廷派丞相長史來江都查辦,搜出了兵器、玉璽、綬帶、旌旗等造反器物,查辦官員請求捉拿誅殺劉建,武帝開始沒有同意,而是讓朝臣進行討論。大家都認為劉建失職已經很長時間,現在居然圖謀不軌,罪惡堪比桀紂,絕對不能繼續姑息,應當以謀反罪將其誅殺。
武帝于是派宗正、廷尉前去審問劉建,劉建驚恐不已,自盡而亡。他的妻子成光等人被斬殺于市,江都王的封號被廢除,封地并入中央朝廷,變成了廣陵郡,也就是今天的揚州地區。
劉建被殺的時候,劉細君僅僅十一歲。或許是因為年齡小,抑或是因她是一個女孩子,沒有受到株連,被寄養在叔父家中。作為罪臣之女,她的少女時代不堪回首,受盡委屈的她始終抬不起頭。
在絕望和無助的環境中,劉細君漸漸長大。不過,人生之路并未因年齡的改變而迎來久違的光亮,最終等來的是武帝的一紙詔書,冊封她為公主,然后嫁到遙遠的異域。她早已無力對抗命運的安排,只能選擇無條件的順從。
元封六年(前105),細君公主從江都踏上了前往西域的道路。身后這片故土給了她太多痛苦的回憶,而眼前這條漫漫長路,以及遠在天邊的烏孫,又將帶給她什么呢?一切都是未知的。
相傳當車行至今安徽省靈璧縣時,劉細君從馬車上下來,手撫巖石,久久凝望著故鄉的方向,心中無限感傷與留戀,石頭上清晰地留下了她的手印。這手印后來被稱為“靈璧手印”。
經過幾千里的長途跋涉,細君公主見到自己的夫君。讓她感到意外的是,站在面前的這個男人,竟然是一位遲暮老人,年齡比她要大幾十歲,堪稱祖父級的輩分。
更讓細君公主沒想到的是,由于烏孫不敢與匈奴徹底撕破臉皮,在同漢朝提出和親時,向匈奴提出了同樣的請求。
因此,與她前后腳踏上烏孫土地的還有一位匈奴公主,被獵驕靡立為左夫人,而她被封為右夫人,地位在匈奴公主之下。這意味她不是烏孫王的正牌夫人,只能算獵驕靡的一個妾。
盡管做了足夠的困難準備,剛到烏孫時,細君公主還是顯得極不適應,生活習慣完全不同,更重要的是語言不通。
劉細君獨自居住在自己的宮室里,一年中見不到幾次獵驕靡,時常被孤寂所籠罩的她,不由得思念起故土,悵然中作了一首《悲愁歌》:“吾家嫁我兮天一方,遠托異國兮烏孫王。穹廬為室兮氈為墻,以肉為食兮酪為漿。居常土思兮心內傷,愿為黃鵠兮歸故鄉。”
歌詞大意是:我家里把我嫁到遙遠的地方,從此和家人天各一方,遠遠地寄身于異國他鄉的烏孫國王!在廣闊天地下的毛氈房里,以肉為食,喝甘甜的乳汁!住在這里常常想念家鄉,心里十分痛苦,我愿化作黃鵠啊,回我的故鄉!
一如詩名,《悲愁歌》浸透著孤獨和憂傷,寂靜無人時,細君公主經常哼起這首歌,以此排解心中的苦悶,哪知越唱心里越難受,經常以淚洗面。
這首歌后來傳到了長安,武帝聽后心有戚戚,頓時有些憐憫細君公主,為了表達安慰之意,每隔一年都會派使者送去帷帳、錦帛等禮物。
細君公主心里清楚已無回朝的可能,只能盡力融入當地生活。當初出嫁時,武帝為她準備了大量的嫁妝,時常還會送一些禮物來,她將這些嫁妝和禮物派上了用場,“以幣帛賜王左右貴人”,以此來收買烏孫高層的人心,爭取烏孫向漢朝靠攏。
就在細君公主逐漸適應烏孫生活時,不幸再次降臨到她身上!
獵驕靡垂垂老矣,身體日益衰竭,自感去日不多,打算將王位傳給自己的孫子軍須靡。按照當地的風俗,新國王要繼續娶沒有血緣關系的上一任國王妻子為夫人,這樣的習俗稱之為“轉房婚”,這意味著細君公主要嫁給自己名義上的孫子。
對于從小接受漢民族傳統教育的細君公主來講,這樣的做法根本無法接受,她可以守活寡,可以忍受異域生活的各種不便,但無法做出如此有違倫常的荒唐事,迫不得已只好上書武帝,請求允許她回國。
只是,她的命運從被選為和親公主那刻便已注定,最后等到朝廷的答復是“從其國俗,欲與烏孫共滅胡”。雄才大略的武帝心里,滿是平滅匈奴的宏圖大愿,細君公主這樣小小的代價,完全可以忽略不計。
太初四年(前103),細君公主成為新國王軍須靡的右夫人,兩年之后,她為軍須靡生下了一個女兒,名叫少夫。過了不久,在烏孫生活了五年的細君公主于郁郁寡歡中病逝。
病榻之上,她又哼起了《悲愁歌》,心里多么想變成詩中的那只黃鵠,展翅翱翔,一路向東,飛回故土。但一切注定只是一場夢,留下的只有衣襟上的幾滴淚痕。
二
細君公主之死,對于她而言,或許是一種解脫,但對于漢朝,卻失去了一個穩住烏孫的棋子。為了維護雙方友好關系,和親還得繼續。接下來被命運轉盤的彈珠擊中的就是劉解憂。
劉解憂的身世和劉細君極為相似,祖上身份顯赫,到她卻成了罪臣之后。
劉解憂的先祖叫劉交,是高祖劉邦同父異母的弟弟。從劉邦在沛縣起兵起,劉交就一直跟隨著三哥劉邦打天下,立了不少功勞,是劉邦兄弟中最優秀的一個,也是與劉邦最為親近的,漢朝建立后被封為第一代楚王。
細君公主命運逆轉是因為有一個荒淫殘忍的父親,而劉解憂則是遇上了一個“不靠譜”的祖父。
劉解憂的祖父叫劉戊,是第三代楚王,管理的地盤囊括了彭城郡、東海郡和薛郡等三十六縣,管轄面積不小,實力也很強。劉戊因此漸漸有些發飄,連皇帝都不放在眼里。
漢景帝即位后的第二年,薄太后去世,朝廷頒布了舉國上下為太后“服喪”的指令。而劉戊覺得山高皇帝遠,一如既往吃喝玩樂,絲毫沒有節制,甚至與他人發生奸情,被以“大不敬”之罪告發。
漢景帝念其有同宗之情,沒有采納誅殺劉戊的建議,而是削去了部分封地。劉戊對此大為不滿,與吳王劉濞等合謀反叛,掀起了“七王之亂”,最終兵敗自殺。
元狩三年(前120),就在霍去病大破匈奴連連告捷時,在彭城一個殘破不堪的屋子里,一個女嬰呱呱落地,家人給她取名“解憂”。由于劉戊叛亂兵敗而死,他的家族受到株連,早已衰敗沒落,幾乎沒有人關注到這個小生命的到來。
和劉細君一樣,劉解憂從小生活在惡劣的環境中,童年和少女時代幾乎沒有留下什么美好的回憶,但與劉細君不同的是,她并沒有因此而愁怨,所經歷的種種苦難磨礪了她,使其性格更為堅毅和剛強。
太初四年(前101)的一天,武帝在未央宮接見來自烏孫的使臣,他們帶來了細君公主去世的消息,同時希望再次迎娶漢朝公主,延續雙方聯盟。
武帝曾經收到細君公主回朝的請求,知道她在烏孫過得很不容易,但沒想到如此年輕就死在了異域,看來讓一個漢族女子在烏孫扎下根來絕非易事。
這次該選擇誰呢?對于長安城里的王公貴族千金和大家閨秀們,遙遠的西域簡直就是人間地獄,宗親貴族都不愿將自己的女兒遠嫁。經人提醒,武帝想起了被遺忘許久的罪臣之后劉解憂。于是,一份詔書送到了破敗蕭索的楚王府,這一年,劉解憂十九歲。
在劉解憂看來,一切似乎都是命中注定,她絲毫沒有想要反抗的念頭。這些年來經歷了太多的冷漠和白眼,讓她對苦難有了深刻的認識,更讓她擁有了超越年齡的成熟。她知道為了讓整個家族擺脫厄運,自己必須要踏上這條西去的道路,以此來替祖父贖罪。
西去的道路極其漫長,經過千里的顛簸,好不容易到了陽關,前面便是陌生的西域。從長安出發后,劉解憂一路上心靜如水,既然命運選擇了自己,前方那片異域的土地,注定才是一生最后的歸宿。
到了烏孫后,迎接她的是一場足夠熱烈的歡迎宴會,人們在篝火旁喝著葡萄美酒,載歌載舞,初來乍到的解憂公主被這份熱情所打動,在新婚宴會上彈奏了《幽蘭》和《白雪》,這里的人們從來沒有聽過如此古樸典雅的音樂,頓時覺得這位大漢公主不僅容貌嬌美,還擁有出眾的才藝。
烏孫王軍須靡起初對解憂公主還算不錯,但這樣的日子沒持續多長時間,語言成為彼此溝通很大的障礙,更重要的是匈奴公主為軍須靡生下一子,取名泥靡,成了王位的繼承人。而解憂公主多年無子,因此地位一落千丈,逐漸被軍須靡冷落。
解憂公主雖被冷落,卻引發了匈奴公主的忌恨,因為兩人都身負使命,不單單是作為女人為得寵而爭,而是大漢王朝和匈奴的地位之爭。流傳的一個民間故事說明了彼此斗爭的白熱化。說是有次解憂公主生病,讓跟隨她一起出行的大漢的太醫找一些藥材來對其診治。但是他們當時又擔心匈奴的夫人會對她下手,所以這些藥物就沒有口服,而是大膽地采用了用藥物泡腳和按摩的方法進行治療,結果卻真的治好了解憂公主。于是她覺得這個方法非常好,就將這種醫病的方式推廣到西域,今天的足浴便由此而來。
解憂公主得不到夫君的寵愛,又深陷與匈奴公主的爭斗中,為此感到非常苦悶,但她沒有像細君公主那樣天天悲戚傷懷。她知道,這樣做無濟于事,絲毫改變不了現狀,不僅無法贏得別人的同情,還會使自己陷入自怨自艾無法自拔的境地。
解憂公主開始自我救贖,刻苦學習當地語言文字。她走出后宮,深入民間,了解風土人情,幫助牧民抵御自然災害,哪里有災情,哪里就有她的影子。
解憂公主還鼓勵牧民植樹造林,發展農業,支持商人和周邊國家進行貿易往來。在她的建議下,烏孫開通了多個通商口岸,促進了當地經濟發展。她以自己優秀的表現,漸漸贏得了烏孫民眾的愛戴。
除此之外,解憂公主還做了一件大事:派遣身邊侍女馮嫽出使西域其他國家,將武帝贈送的禮物分發給各國國王,宣揚大漢的威名和教化。
馮嫽是跟隨解憂公主前往烏孫的眾多侍女中的一個,但是她與其他侍女不同,史書上說她生性聰慧,知書達理,善寫隸書,具有一定的文化素養。更重要的是,馮嫽的學習能力很強,到了烏孫后,她也入鄉隨俗,經常馳馬牧場,出入氈帳,用了不長的時間,便通曉西域的語言文字和風俗習慣。
馮嫽成了解憂公主身邊的重要依靠。在陌生的異域,兩人相互慰勉,不像是主仆,倒像是閨蜜,解憂公主對馮嫽非常信任,自己不方便出面的一些事情,都交由馮嫽去處理。
出使西域各國,是解憂公主交給馮嫽的一個重要使命,事實證明,馮嫽是絕對值得信任的。“嘗持漢節為公主使,行賞賜于城郭諸國,敬信之,號曰馮夫人。”馮嫽不辭辛勞,奔走于各國之間,饋贈禮品,溝通交流。
各國君臣見到一位女性使節,原本就感到很驚訝,沒想到這位女使臣非同一般,不僅落落大方,善于辭令,而且熟悉各國語言,與當地人交談連翻譯都不用,因此各國對她都十分敬重,尊稱為“馮夫人”。
因此,馮嫽被譽為中國歷史上第一位女外交家。
就在解憂公主逐漸打開局面時,她的夫君烏孫王軍須靡死了。由于軍須靡與匈奴公主所生的泥靡年紀尚幼,為了維持內部的穩定,臨終前軍須靡將王位傳于堂弟翁歸靡,同時他提出一個要求,那便是將來翁歸靡死后,要將王位傳給泥靡。
對于逝去的這位夫君,解憂公主談不上有太深的感情,畢竟她長期被冷落。按照當地的風俗,解憂公主嫁給了新的烏孫王翁歸靡。沒想到,本來對未來生活不報太多希望的她,在第二段婚姻中迎來了人生最美好的時光。
翁歸靡號稱“肥王”。當年,老烏孫王獵驕靡痛惜長子之死,將王位交給長孫軍須靡繼承,這引起獵驕靡另一個兒子大祿的強烈不滿。擁兵自重造成了烏孫的內部分裂,而翁歸靡便是大祿的兒子。
翁歸靡對這位才貌皆備的大漢公主原本非常欣賞,沒想到有一天她會成為自己的夫人,他沒有像軍須靡一樣將其視為一段政治婚姻,而把所有感情都給了解憂公主。
解憂公主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愛情的滋味。兩人琴瑟和鳴,恩愛異常,后來解憂公主為翁歸靡生下了三個王子和兩個公主。
翁歸靡和解憂公主甜蜜的生活,使得他對漢朝有了進一步的認識,意識到想要鞏固統治,消除匈奴的威脅,讓烏孫強盛起來,就必須改變以往在匈奴和漢朝間搖擺不定的態度,徹底堅決地依附大漢。
翁歸靡于是多次上書漢朝,表達了友好親近之意。解憂公主由此終于實現了來到烏孫的目的,回顧走過的路,盡管經歷了不少波折,但她勇敢地堅持下來,現在看來,一切的付出都是值得的。
翁歸靡與漢朝交好,惹惱了匈奴,很快一個重大考驗來臨了。匈奴單于發兵先是脅迫車師降服,然后聯合車師大舉進攻烏孫,叫囂著讓翁歸靡交出解憂公主。
面對來勢洶洶的敵軍,烏孫王庭人心惶惶,這樣的局勢給了親匈奴派難得的機會,他們紛紛跳出來,主張滿足匈奴單于的要求,將解憂公主交出去,否則烏孫將有傾亡覆滅的危險。
翁歸靡當然不會聽從,卻也陷入了左右為難的境地。交出解憂公主,他辦不到,一個男人保護不了自己心愛的女人,那還叫什么男人,更何況是一國之君。但是不交出解憂公主,只能和匈奴開戰,無論勝負,都將會給百姓帶來莫大的災難,這同樣是他所擔憂的。
解憂公主明白夫君心里的想法,她不在乎自己的生死,卻不愿因此折損大漢的威名,更不能葬送漢朝和烏孫的聯盟。于是,她建議翁歸靡不要向匈奴低頭,而向漢朝求援抵抗匈奴的進犯。
翁歸靡見解憂公主意志堅定,便不再猶豫,立即上書漢廷,奏明烏孫國的危難情勢,請求漢朝出兵支援。只是非常不趕巧,正當西漢朝廷接到奏報、研判形勢、商議出兵時,漢昭帝駕崩了。整個朝廷忙著為昭帝送葬以及迎立新君,根本無暇他顧,因此這份求援信石沉大海,遲遲得不到任何回復。
沒有漢朝的援兵,解憂公主陷入了巨大的壓力之中,不僅要抵御匈奴的入侵,還要對付內部親匈奴派的威逼。這種考驗不是第一次擺在她的面前,但與過去不同,這次她無法依靠大漢這個堅強的后盾。
對于解憂公主如何度過這場危機,史書沒有詳細記載,想必是堅定的意志和出眾的智慧發揮了重要的作用,在她的支持下,翁歸靡嚴整軍隊,堅決抵抗,使得匈奴大軍自始至終沒有進入伊犁河谷。
漢宣帝即位后,派遣常惠出使烏孫,解憂公主這才知道漢廷的變故。她和翁歸靡通過常惠再次向漢朝求援,表示烏孫能夠派出五萬精騎與漢軍東西夾擊匈奴。
一年多后,終于等到令人興奮的消息,宣帝下詔發兵十六萬,由趙充國、范明友等五位將軍率領分道而出,又令常惠為校尉,持節到烏孫與翁歸靡一起反擊匈奴。從人數來看,這是漢朝最大規模的一次對外征戰。
只是這場大戰的主角并不是十六萬漢軍,而是五萬烏孫騎兵。漢軍五路出擊,但斬獲很少,斬殺匈奴總計不過數千人。倒是烏孫軍隊借助漢軍強大的威懾力,在常惠的運籌帷幄下,翁歸靡抓住戰機,率軍千里奔襲,直搗匈奴右谷蠡王的老巢,俘獲匈奴單于的父輩與公主、名王、騎將等三萬多人,牲畜七十多萬頭,取得了輝煌戰績,使得匈奴元氣大傷,從此一蹶不振。
三
成功化解這場危機,有個人發揮重要的作用,此人便是常惠。從此他與西域以及解憂公主的命運緊緊聯系在了一起。
常惠是個具有傳奇經歷的人物。年輕時家里非常貧寒,為了改變命運,不到二十歲的他主動應募,成為蘇武出使匈奴使團中的一員。出使匈奴期間,遇到了突發情況,匈奴發生內亂導致使團被扣押,蘇武被流放到今西伯利亞貝加爾湖一帶去牧羊。
本來想著建功立業的常惠,沒想到竟然在漠北度過了十九年,可以說,他一生的黃金時光都留在了這片苦寒之地。
漢昭帝始元六年(前81),常惠無意中聽說一個消息,說是漢朝派使者來匈奴找尋蘇武下落,同時得知匈奴人對漢使謊稱蘇武早已死了。焦急萬分的常惠想盡辦法見到了漢使,告知了實情,匈奴見謊言被識破,只好放了蘇武。
蘇武和常惠回到漢朝后,蘇武被封為博望侯,“蘇武牧羊”的故事從此傳遍天下,蘇武成了受人敬仰名垂青史的光輝人物。常惠受封光祿大夫,但大部分人不知道常惠在其中所發揮的重要作用。
常惠對此并不在意,能活著回來,他已經非常感恩。十九年艱難的歲月,沒有磨滅他的雄心壯志。雖然年過不惑,在當時已算是老年人,但常惠并不想頤養天年,依然渴望著為大漢建立新的功業。
這個機會很快來臨了,本始二年(前72),常惠被宣帝選中,作為出使西域的使者。
當時烏孫的情況非常危急,常惠經過幾千里艱苦跋涉,終于到了烏孫的赤谷城,了解局勢后接受了翁歸靡和解憂公主的請求,上書宣帝出兵,才有了十六萬漢軍支援烏孫的行動。緊接著常惠與翁歸靡率領烏孫軍隊大破匈奴。這一仗打得干脆漂亮,使得匈奴失去了對西域的控制權,常惠憑借此戰,因功被封為長羅侯。
在別人看來,常惠已經實現了人生價值,可以安度晚年了。但沒想到,這只是他高光表現的開始,從此后他經常輾轉奔波與長安和西域之間,成為宣帝經略西域戰略最重要的執行者。
1990—1992年,甘肅省考古隊對懸泉置進行了搶救性考古發掘,在出土的一萬五千多枚漢代簡牘中,有一套《元康五年懸泉置過長羅侯費用簿》的簡牘記載了長羅侯常惠率領烏孫迎親使團在懸泉置的吃穿用度,使團人數等細節。根據史料記載,常惠出使西域至少有六次之多。
常惠幫助翁歸靡和解憂公主擊敗匈奴、穩住烏孫局勢后不久,又干了一件大事——收拾龜茲國(今新疆庫車)。龜茲國曾經殺害漢朝屯田校尉,不過已經是歷史舊賬。
常惠此時提出復仇的建議,并非僅針對龜茲國,而有更深的用意。在出使西域的過程中,常惠發現大部分“國家”采用了“騎墻”政策,一會兒倒向漢朝,一會兒又投靠匈奴。懲治龜茲就是為了殺一儆百,讓這些“墻頭草”能夠堅定向漢朝靠攏。
常惠的上奏獲得批準,只是他手下只有五百官兵,根本無力單獨進攻龜茲。不過,這難不倒常惠,他用金銀財寶買通了龜茲東邊和西邊的鄰國,調集了三萬大軍,再加上烏孫支援的七千騎兵,從三面圍攻龜茲。
龜茲王被這樣的陣勢嚇破了膽,趕忙派人求和。常惠斥責龜茲曾殺害西漢校尉的惡行,龜茲王表示那是他父王聽信權臣姑翼所為,隨即將姑翼交給了常惠,常惠殺掉了姑翼,覺得達到了出兵目的,因此罷兵回朝。
常惠此次征伐龜茲,對其他“國家”起到了警示作用。更重要的是,開創了一種經略西域的新方式。他幾乎沒有使用漢軍,而是調動了西域其他“國家”三萬余人的軍隊,實現了“以夷制夷”的目的,常惠這種方式被后來東漢王朝的班超發揚光大。
內憂外患消除后,解憂公主在烏孫的日子回歸了正常。這是她人生最美好的時光,有深愛她的夫君,有擁戴她的臣民,而且烏孫徹底斷絕了與匈奴的聯系,完全歸附于大漢,她不再是大漢的罪臣之后,而成了有功之人。
美好的日子總是短暫的,隨著時間的推移,一個現實問題擺到了解憂公主面前,便是翁歸靡逐漸老去,到了選定接班人的時候。
按說這原本不是問題,因為按照當初翁歸靡和上一任國王獵驕靡的約定,應該將王位傳于獵驕靡和匈奴公主所生的泥靡。但如此一來,解憂公主的處境會變得非常艱難,漢烏聯盟也有破裂的危險。因此,翁歸靡思來想去,最終改了主意,決定將王位傳于自己和解憂公主所生的長子元貴靡。
元康二年(前64),翁歸靡上書漢宣帝稱:“愿以漢外孫元貴靡為嗣,得令復尚漢公主,結婚重親,畔(叛)絕匈奴。”這里包含兩層意思:一是決定立大漢的外孫元貴靡為繼承人,這樣能保證對漢政策的連續性;二是請求將漢朝的公主嫁給元貴靡,雙方親上加親,漢孫友誼就會變得更加牢不可破。
宣帝欣然同意,在他看來,這樣的處置方式對漢朝最為有利,送一個公主過去,能夠繼續維持兩國聯盟關系,這樣的性價比著實不錯。
這次選定的和親公主和解憂公主有關,是她侄女劉相夫。漢廷先讓劉相夫到長安上林苑居住,專門學習烏孫的語言,了解烏孫的風俗,為即將成為新的烏孫國母做準備。接著又派熟悉烏孫情況的常惠作為助手,帶著四名持使節者,護送劉相夫到烏孫和親。
然而,計劃趕不上變化,常惠等人剛剛走到敦煌,還沒踏入西域,從烏孫國傳來一個爆炸性的消息,翁歸靡去世后元貴靡并沒有成為新國王,登上王位的是泥靡。
原來在翁歸靡死后,烏孫朝廷發生了權力斗爭,烏孫貴族們堅持要依照老烏孫王軍須靡的遺囑,扶立泥靡為新的烏孫王。
在這場王位爭奪戰中,解憂公主和元貴靡完全處于下風,除了烏孫貴族人多勢眾外,重要的是他們在道義上不占優勢,畢竟當年翁歸靡答應過獵驕靡,在自己死后將王位傳給泥靡。如果沒有這個承諾,恐怕翁歸靡當初不會成為烏孫王。而翁歸靡后來改變主意,將位置傳給元貴靡,顯然是違約在先。
常惠得知這個消息,只能讓大漢的送親隊伍暫時在敦煌停留,然后上書朝廷請求派自己前往烏孫,想辦法讓烏孫改立元貴靡為王,然后回來迎護劉相夫。
宣帝將此事交由朝臣們討論,大臣蕭望之認為烏孫搖擺不定,難以結為盟友,元貴靡作為權力斗爭的失敗者,無望登上王位,既然烏孫違約在先,最好的方式就是立即單方面解除婚約。宣帝覺得有理,下詔讓劉相夫從敦煌回朝。
解憂公主再次陷入了孤立無援的境地。夫君翁歸靡死了,大漢的和親隊伍也走了,如今王位上坐著與自己格格不入的泥靡。
在解憂公主看來,個人的命運可以完全不顧,卻不能讓苦心經營多年的漢烏聯盟瓦解。為了維護漢朝在烏孫的勢力,解憂公主做出一個驚人的決定——再嫁泥靡,當時她已經五十多歲,由此解憂公主成了三任烏孫王的夫人。
泥靡有一個別號叫作“狂王”,顧名思義,脾氣暴躁,喜怒無常,這樣的秉性可能和翁歸靡執政時,他在精神上感到畏懼受到壓抑有關。雖然解憂公主后來為他生下了兒子鴟靡,但泥靡并沒有展現出絲毫關愛和友善,反而變本加厲折磨解憂公主,兩人的矛盾越來越深。
泥靡不僅對解憂公主如此,對臣子和部眾也是殘暴不仁。史書上說他“暴惡失眾”,所推行的暴政不得人心;又說“狂王為烏孫所患苦”,烏孫人對泥靡很不滿,非常憂慮國家的前途和命運。
眼見泥靡倒行逆施,已經到了眾叛親離的地步,為了烏孫也為了大漢,解憂公主決心除掉“狂王”。此時正好漢使魏和意和任昌來到烏孫,此行的目的是護送解憂公主在長安入質的兒子大樂回國。
解憂公主找到兩位漢使,講述了烏孫人對泥靡的不滿,希望能與他們聯手除掉泥靡,重新修復漢烏關系。兩位漢使欣然同意。
解憂公主深知成敗在此一舉:如果成功了,可以名正言順扶助長子元貴靡即位,成為新的烏孫王,到時公布泥靡的罪行,必能得到烏孫人的擁戴,就算有部分親匈派鬧事,憑借漢朝和烏孫聯手,應該很快就能平息;但如果失敗了,不僅她和元貴靡的性命堪憂,烏孫與漢朝的關系有可能徹底破裂。
于是,烏孫歷史上著名的一場“鴻門宴”上演了!
解憂公主以招待漢使為名設宴,邀請泥靡出席。席中安排刺客刺殺,遺憾的是,因為劍法不精,沒有刺中要害,泥靡負傷逃走,精心策劃的行刺行動宣告失敗。
從“鬼門關”走了一趟的泥靡,又驚又恨,下令讓兒子帶兵將解憂公主和漢朝使臣圍困在烏孫都城赤谷城。烏孫頓時陷入了一片混亂,情勢一度非常危急,直到幾個月后,西域都護鄭吉發動諸國聯軍來解救,“狂王”的兵馬才撤走。
雖然解了圍,但解憂公主心里清楚,刺殺失敗將會產生嚴重的后果。事實證明了她的判斷,首當其沖是烏孫發生了分裂,形成了三股勢力,分別為泥靡父子、解憂公主母子和烏就屠父子。烏就屠是翁歸靡與匈奴公主所生,他趁亂逃出了赤谷城。
在三個陣營中,解憂公主無疑是最弱的。更重要的是,如果僅僅是解憂公主組織刺殺行動,只能算是烏孫內部紛爭,但是漢使參與其中,性質就變了,變成了漢朝干涉烏孫內政,如果處理不好,烏孫可能會與漢朝交惡,重新投靠匈奴。
宣帝聽聞消息,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為了安撫泥靡,他下令將參與刺殺行動的兩位漢使魏和意和任昌就地拘拿,押解到長安后斬首——用兩顆人頭向泥靡表明,參與行刺只是漢使的個人行為,和漢朝官方無關。
不過,殺掉魏和意和任昌還可以從另外一個角度解讀:并非因為兩人參與了刺殺,而是因為沒有成功。如果除掉泥靡,扶立元貴靡即位,這兩位想必不僅能保住腦袋,還會被當作功臣論功行賞。
為了進一步表示誠意,宣帝還派中郎將張遵帶著醫生前往烏孫給泥靡治傷,并賞賜黃金二十斤及若干絲織品。另外,派遣車騎長史張翁到赤谷城調查刺殺案的真相。
插上權力翅膀的張翁還真當回事,到了烏孫后下令收押解憂公主,解憂公主為自己辯解,一下子惹怒張翁,竟然搞起了“刑訊逼供”。他抓住解憂公主的頭發一陣痛斥,并辱罵解憂公主的先祖。
張翁智商實在堪憂,顯然錯誤領會了宣帝的意圖,以為漢朝將執行扶持泥靡的政策,所以要查明真相,然后順藤摸瓜找到真兇。
但張翁不清楚,解憂公主和漢使刺殺“狂王”泥靡,其實是漢廷的本意,只不過是失敗了。為了維持兩國關系,派人去調查只是裝裝樣子,做給泥靡看,沒想到張翁卻當了真,居然暴力侵犯為漢烏聯盟立下首功的解憂公主。
張翁為判斷失誤付出了慘痛代價,回到長安后被立即處死。另外一個倒霉的是留在烏孫為泥靡治傷的副使季都,他為泥靡治好了傷,但回到長安后被宣帝下令處以腐刑,罪名是“坐知狂王當誅,見便不發”,明知道應當誅殺狂王,有很好的機會卻沒有下手。
泥靡的傷治好了,命卻很快沒了。不過,殺掉他的不是解憂公主,而是烏就屠。烏就屠逃出赤谷城后,聚集了一部分人馬上了北山,對外聲稱要請匈奴外祖父家派兵來幫助自己。
作為上一任烏孫王的長子,烏就屠聲望本來就很高,追隨他的人越來越多,成為三足鼎立中實力最強的一支。他由此膨脹起來,覺得烏孫王位應該歸他所有,于是發兵殺死了泥靡,自立為烏孫王。
四
烏孫的內戰一觸即發!
漢朝朝廷此時意識到,通過烏孫的一系列變故,不能再搞“綏靖政策”,歸根到底還是要靠實力說話,于是派遣破羌將軍辛武賢率領五千人進駐敦煌,測量地形,開鑿井渠,建倉運糧,擺出要討伐烏就屠的態勢。
時任西域都護鄭吉考慮到漢軍遠道而來,兵馬疲憊,如果與烏就屠交戰,沒有十足取勝把握,不如先禮后兵,建議派人與烏就屠談判,如果談判破裂,再發兵也不遲。
只是派誰深入虎穴呢?當鄭吉說出她的名字時,屬下們驚訝不已,因為是一個女使者,被稱為“馮夫人”的馮嫽。
鄭吉做出這樣的決定,看重的是馮嫽曾經以使節身份代表解憂公主出使西域諸國,取得了巨大成功,具有豐富的外交經驗和談判技巧。還有一個重要因素是馮嫽嫁給了烏孫的右大將軍,而右大將軍和烏就屠私交不錯,因而她是紛爭雙方都很敬重和信得過的人。
馮嫽沒有絲毫退縮,勇敢接受了這個使命,只身一人前往北山去見烏就屠。臨行前,解憂公主召見了她,囑咐說自從漢烏和親以來,從來沒有發生大規模的沖突,如果一旦開戰,無論勝負,多年辛苦構建起的同盟關系將會土崩瓦解,所以此次談判至關重要,要努力說服烏就屠,以不戰而屈人之兵。
馮嫽深感責任重大,但她也知道,說服烏就屠并非易事,搞不好還會有性命之虞。但是為了完成解憂公主的囑托,為了大漢和烏孫的關系,她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
烏就屠起初對馮嫽的態度并不好,之所以同意見馮嫽,主要是看在她夫君右大將軍的面子上。但令他驚訝的是,馮嫽像吃了豹子膽,剛見面就說了一句狠話:“以漢兵方出,必見滅,不如降。”——漢朝大軍傾巢而出,烏就屠必被剿滅,不如趁早投降,以避免烏孫百姓遭遇生靈涂炭。
看著馮嫽堅定的眼神,聽著擲地有聲的話,烏就屠內心升騰起一份恐懼,一時沉默不語。他其實心里很清楚,憑借自己的實力,不是漢軍的對手,如果真打起來,最后的結局恐怕是魚死網不破。
好不容易自立為王的烏就屠,當然不肯主動放棄王位,在馮嫽的勸說下,他提出一個折中方案:王位可以讓給元貴靡,但請求漢朝給他一個封號。馮嫽當即答應。
就這樣,馮嫽以過人的膽識和才智成功勸降烏就屠,避免了一場箭在弦上的戰爭,將漢烏之間的兵戈化為無形。
遠在長安的宣帝聽聞這個喜訊,感到非常高興,很想見見這位奇女子,于是特召馮嫽歸朝。接到詔令,馮嫽喜出望外,四十年前她隨解憂公主來到西域,根本就沒想到還能回到大漢。更讓她激動的是,這次居然是皇帝親自下達的詔命。
返回長安的路途中,馮嫽心中一直都難以平靜。斗轉星移,回想起幾十年前,正是沿著這條道路去往西域,如今她又回來了,不同的是,自己已經由最初一個不起眼的侍女變成了一位令人崇敬的巾幗英雄。
盡管馮嫽見過不少大場面,但再次看到長安城時,還是禁不住淚流滿面。讓她更為感動的是,宣帝下令讓文武百官到城郊迎候,給了馮嫽極高的禮遇。
長安城里的百姓聽聞這樣一位奇女子返京,爭先恐后出城來目睹馮嫽的風采,一時間人山人海,導致道路堵塞,成了轟動京城的事件。
宣帝在馮嫽抵京的當日便召見了她,詳細詢問有關情況,馮嫽奏報了整個談判經過,并建議賜給烏就屠一個封號以安其心。
宣帝盛贊馮嫽的遠見卓識和忠膽豪氣,對她提出的建議全部采納,封解憂公主之子元貴靡為烏孫大昆彌、烏就屠為小昆彌,并派遣馮嫽到烏孫宣布旨意。
和上次受解憂公主之托出使西域各國不同,如今馮嫽是皇帝敕封的正使,她手持漢節,乘坐駟馬錦車,到達烏孫傳達皇帝圣旨,成為中國歷史上第一位也是唯一官府派遣的女性使者,即使放眼世界歷史也極為罕見。
烏孫自此成為西漢的屬國,漢朝為大小昆彌劃分了地界和民眾,大昆彌六萬多戶,小昆彌四萬多戶。
解憂公主實現了生平夙愿,當年遠嫁烏孫,就是為了能讓漢烏結盟,如今烏孫完全歸附大漢,兩國關系已牢不可破。為了這來之不易的局面,她幾乎將整個人生都獻給了這項事業,獻給了這片土地。
解憂公主此時已是將近七十歲的老人,身體每況愈下,更讓她感到心力交瘁的是兒子元貴靡和鴟靡先后病逝,年已古稀的她今生已別無所求,唯一的念想是返回故土,最終葉落歸根。
于是,解憂公主上書宣帝,表示說:“年老土思,愿得歸骸骨,葬漢地。”當年細君公主也曾向武帝提出歸漢的請求,但沒有被準許,最終使得她在烏孫郁郁而終。
今非昔比,解憂公主已經完成了歷史使命,而且年事已高,這應該是她人生中的最后一個請求。宣帝見到上書,心里頓生憐憫,下詔恩準,并派出使者迎接解憂公主回朝。
五
解憂公主踏上歸途時已是秋天,一望無際的草原被秋色浸染,層層綠意逐漸被漫天的金黃覆蓋,天空依舊湛藍無比,只是云朵比夏天顯得更加高遠。
解憂公主在眾人的簇擁下走向了車駕,雖然幾十年過去了,但她依然清楚記得當年來到這里的情景,如今在這個異域生活了五十年,沒想到最后竟然還能活著回到大漢故土。
解憂公主不由想起這些年經歷的風風雨雨,有初來乍到的陌生和不適應,有和翁歸靡之間的濃情蜜意,還有驚天駭浪和血雨腥風。
她曾經感到恐懼、無助,也曾擁有過歡欣和幸福,所有的酸甜苦辣,最終染白了一頭青絲,如今她這個散落天涯的游子,終于可以回家了。
盡管充溢著歸鄉的欣喜,但對于即將離開的這片土地,解憂公主同樣深感不舍,相對于只生活了十幾年的中原,這里更像是家鄉,她早已與這片土地融為一體。只是無論走了多遠多久,魂魄卻始終屬于千里之外的故土,如今生命已經步入倒計時,是時候回到自己最初來到這個世界的地方。
迎候解憂公主的是老朋友常惠,他們算是生死之交。在常惠的護送下,解憂公主由陽關入塞,返回了大漢故土,同她一起歸漢的還有自己的兩個孫女和一個孫子。
經過長途跋涉,解憂公主終于再一次看到長安城,當年離開時,她還是一個年輕貌美、充滿活力的姑娘,如今卻已是滿臉皺紋的垂垂老婦,一切都物是人非了,就連下詔讓她和親的武帝也已經故去三十六年,而下詔恩準他回朝的宣帝,則在她遠嫁烏孫十年后才來到了這個世界。
宣帝親自出城迎接,能夠享受這樣的禮遇極為罕見,特別是對于這樣一位女子。長安的民眾也很好奇,當解憂公主的車駕出現在宣帝和大眾的視野中時,他們看到的是一個身穿漢族服飾的老婦人和三個身穿異域服裝的小孩子。
回到長安的解憂公主,由衷體味到了人生的無常。五十年過去,這里已經沒有她相識的人,父母、兄弟和四鄰都已經去世。不過,這對解憂公主不再重要,她壓根兒沒想到能活著回來,在她之前的和親公主大多葬身于草原或大漠,她無疑是最為幸運的一個。
宣帝對解憂公主的生活非常關照,“奉養甚厚”,下詔賜予公主級別的田宅、奴婢,朝見禮儀也比照公主。就這樣,解憂公主在長安度過兩年時光后,安詳地離開了這個世界。
臨終前,想必她的腦海會再次縈繞異域的那片土地,回想起草原上一個個美麗的清晨和黃昏,她曾在那里歡唱,也曾在那里祈禱,到最后草原消失了,所有的過往好像是做了一場夢,此刻終于到了落幕的時刻。
解憂公主雖逝去,漢朝和烏孫的聯盟關系還在繼續,但在中間發生了一個變故。
元貴靡死后,他的兒子星靡代行大昆彌職責。星靡生性懦弱,治國無方,烏孫政局發生動蕩,親匈奴的勢力開始抬頭。在長安的馮嫽聽到這個消息,心里萬分焦急,她不想讓解憂公主的努力付之一炬,不顧自己年事已高,主動請纓請求再次出使烏孫。
宣帝此時已駕崩,漢元帝即位。他起初不忍心讓一個古稀老人千里奔波勞累,但考慮到烏孫的情勢以及馮嫽的拳拳赤子之心,最終同意了她的請求,并派遣百名士兵護送她到烏孫。
初元元年(前48),馮嫽第三次踏上了西去道路,經河西走廊遠赴西域。在整個西域地區,“馮夫人”始終是一個令人尊敬的響亮名號。烏孫民眾聽說馮嫽回來了,紛紛出城迎候,甚至有人跑出幾百里地去遠道迎接。
馮嫽到達烏孫后,憑借崇高的威望迅速穩定了烏孫局勢。白天,她協助星靡和大臣們一起處理國政,晚上還不辭辛勞教星靡學習經史,講授做仁君的道理,她用人生最后的時光使得烏孫實現了國泰民安,漢朝和烏孫的友好關系繼續得以維系。
和解憂公主一樣,馮嫽的一生也足夠傳奇,原本只是侍女的她,憑借非凡的外交才干,破天荒地成為大漢的正式使節,為強化漢朝同西域各國的友好關系,做出了杰出的貢獻,贏得了后世由衷的贊美。
唐代虞世南在《擬飲馬長城窟》一詩中寫道:“前逢錦車使,都護在樓蘭”,這里的“錦車使”源于《漢書》中所說:“馮夫人錦車持節,詔烏就屠詣長羅侯赤谷城,立元貴靡為大昆彌,烏就屠為小昆彌,皆賜印綬。”
著名歷史學者蔡東藩稱贊說,“錦車出塞送迎忙,專對長才屬女郎,讀史漫夸蘇武節,須眉巾幗并流芳”。并說,“蘇武后,復有馮夫人之錦車持節,慰定烏孫,女界中出此奇英,足傳千古”。蔡東潘將她與蘇武相提并論,給予了極高的評價。
馮嫽最后一次出使烏孫時,解憂公主已經故去。如果地下有知,一定會為自己的好助手好姐妹而喝彩,她當初沒有看錯人,馮嫽用自己的一生兌現了解憂公主對她的信任。
解憂公主去世十六年后,有了著名的昭君出塞。相比于王昭君和后來的文成公主,解憂公主的名氣顯得很暗淡。但放在歷史的長河中,就影響范圍和歷史作用,解憂公主理應得到更多尊敬。她在烏孫深耕五十多年,建立和鞏固了漢朝同烏孫的友好關系,極大促進了和西域各國的政治、經濟、文化等聯系和交流。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在解憂公主的努力下,烏孫和漢朝聯手大敗匈奴主力,使其元氣大傷,不僅徹底解決了匈奴的威脅,還大大加快了漢朝統一西域的步伐。
法國著名歷史學家魯保羅教授在名著《西域的歷史和文化》中指出:“漢朝對該地區(西域)的真正占領應斷代為公元前70—前60年之間”,講的就是當時形勢的巨大影響力。
匈奴退出西域后,宣帝神爵二年(前60),漢朝設立了西域都護府,在西域地區設官、駐軍、推行政令,不僅確保了絲綢之路的暢通,也使得西域成為中國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正如《漢書·鄭吉傳》中所稱:“漢之號令班西域矣!”
不久后匈奴內部發生分裂,分為南匈奴和北匈奴,后來南匈奴選擇歸附漢朝,提出了和親請求,這才有了昭君出塞的歷史事件。
更為稱道的是解憂公主不僅身體力行,她的子女同樣也為漢朝和西域各國發展友好關系做出了重要貢獻。例如她的長女弟史嫁給了龜茲王絳賓,使得龜茲與漢朝的關系變得非常密切。
絳賓和弟史曾帶著多種龜茲樂器來長安朝賀,宣帝封弟史為漢家公主,并留他們在長安住了一年。宣帝賜予他們“車騎旗鼓,歌吹數十人”,中原的樂舞和樂器從此傳到了龜茲。這是西域與中原第一次大規模的樂舞交流。
在弟史公主的支持和指導下,龜茲的音樂舞蹈藝術發展很快,各種音樂形式對撞交融,形成了輝煌的龜茲樂舞,龜茲國因此變成了舉世聞名的歌舞之鄉。
江山如畫,美人如歌,如今距離解憂公主踏上西去的道路已經兩千多年,一切都湮沒在歷史的塵煙中,漢朝沒了,烏孫沒了,只是那片土地上依然流傳著解憂公主的故事。
一如她的名字一樣,解憂公主用一生的付出和努力為大漢解了西域之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