寥寥數語，滿艙寂然皆動。

石定山原本一腔怒火，這時卻像給人兜頭潑了盆冷水。

臉上神情微僵，嘴唇翕動了兩下，竟連個“好”字都沒蹦出來。

文逸依舊那副云淡風輕的模樣，未趁勢擠兌一句，只慢悠悠捋了捋頷下三縷清須。

那位始終坐而不言的洛京上使，這時才悠悠放下茶盞，嘴角似笑非笑，仿佛聽了出還算有趣的折子戲。

文逸不再多言，轉向那名還在喘氣的傳令兵，語氣一貫的沉穩：

“傳令。”

語聲不高，卻極清楚。

“通告全隊，以‘鎮濤號’為首，各艦依次列陣，嚴守隊形，間距不逾兩纜，微速行進。”

“即刻啟航，沿左前三度水向，緊隨鷹艇信號，前不越標，后不離線，寸許不偏。”

“是！”

那傳令兵立刻挺直腰背，虎吼一聲，大步飛奔而去，腳步帶起一串回響。

命令一下，霎時如風入林，傳遍船隊。

這支困頓數日、龜伏不前的龐大船列，終于再次動了起來。

主艦鎮濤號當先，列隊如練，后方簇擁著些零散漁船、貨舫。

緩緩駛入那片霧氣未散、水流相對安穩的狹窄水道之中。

水面寂然，浪聲低伏。

四野霧氣猶存，雖不至于伸手不見五指，卻也足以遮去遠望。

水下更不安生。

主脈雖穩，四旁仍有細碎亂流在緩緩游走，撥動著每一船的舵纜。

暗涌無聲、漩渦無形，稍不留神，便可能悄無聲息地被拉出隊列、偏離方向。

整支船隊，以一種龜縮般的速度，勉力前行。

就在此時，三浪號的桅桿上，旗語打到了。

消息不多，卻讓船上一眾人等看得眼都亮了，差點蹦上天去。

“三浪號潮引姜仁，探路有功，記功一次。俟返航后，另有封賞。”

杜三浪第一個反應過來，嗓子一抬，直吼出了聲：

“有功！娘的，記功了！”

他滿臉紅光，兩只眼睛都快笑沒了。

“姜小哥，這回你是立大功啦！救了這整只船隊！”

熊老黑、周十三等人一窩蜂圍上來，七嘴八舌，一通夸獎，說得比年節拜神還虔誠。

姜仁臉上，卻不見多少喜色。

只是淡然頷首，依舊警醒地梭巡著四周。

喜報也好，封賞也罷。

那都是活著回去之后的事了。

便在眾人都還以為，這趟行船尚前路漫漫時。

船首忽地一亮。

霧障像被一只大手從中撕開，豁然透出一線天光。

光線瀉下，碧波蕩漾之中，赫然現出一片島影縱橫。

大小群島，星羅棋布，宛若一片水上仙境。

這地方，無論海圖志冊、抑或欽海司秘錄，皆未有過只字提及。

島上花繁葉茂，綠意欲滴。

諸多奇花異卉，見所未見，聞所未聞，五彩斑斕，競相怒放。

風帶著草木香氣迎面撲來，嗅之令人心清氣爽，仿佛連脾肺都被洗得透亮。

“靈草！是靈草！”

不知哪個喉嚨發出的叫聲，帶著一絲發顫。

“是靈草啊！真他娘的發了！”

不過片刻，原還謹慎跟隨主艦行進的漁船、貨船，便齊刷刷變了臉。

亂成一鍋粥似的，紛紛調轉方向，朝著最近的幾座小島猛扎過去。

船還未穩，便有人噗通跳入水中，赤膊揮臂、哇哇怪叫，搶著往岸上沖。

有人干脆踩著船舷躍出，搶得一枝半葉靈草，便嚎得像中了狀元。

一時間，海面上喊聲如潮，水花四濺。

島上更是亂成一團，呼喝聲、嬉笑聲、扯嗓子吆喝的嘶叫聲，此起彼伏，絡繹不絕。

但那幾艘主力巨艦，卻是全然視若無睹。

依舊保持著森嚴規整的隊形，徑直破浪，朝著群島深處駛去。

三浪號也停在了群島外圍。

杜三浪站在船頭，目光四下掠過，看得兩眼發熱。

喉頭滾了滾，但終究沒張口。

只默默轉身，目光落在了姜仁身上。

不知不覺間，這條船上真正作得了主的人，竟不再是他杜三浪。

姜仁似也覺察，眼角余光一掃，見得眾人望來，目光里俱是掩不住的熱望。

沉吟片刻，當即便作出了決斷。

“尋個僻靜點的灘頭靠岸，別與人擠。”

姜仁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傳入每個人耳中：

“先去尋淡水，再查驗船只損傷。”

“都妥了，再就近采些靈物。莫貪，也莫遠離，留神動靜，船不離人，人不忘船。”

“好嘞！就聽姜小哥的！”

杜三浪聽罷，登時一笑，重重一點頭。

熊老黑、周十三等人也都應聲叫好，氣氛頓時活絡了幾分。

三浪號不再耽擱，在近海繞了兩圈，揀了座小島泊了下去。

那島不大，沙灘平緩，林木蔥蘢，岸上也無猛獸踏痕，瞧著便叫人安心。

船底一聲悶響，錨落如鐘。

船方一停穩，船工們便分作兩撥，各司其事。

一撥由熊老黑領著，扛著桶罐器具，往林深處尋水去。

另一撥則留在灘頭，由杜三浪督著，割草拔根，忙不迭地采那些顏色古怪、香氣逼人的靈草靈花。

姜仁也隨眾下了船，足踏沙地，腳下軟綿綿的。

正欲探探這島上風水，忽聽海面浪聲起伏。

轉頭看去，只見那破浪而去的主力艦陣中，竟分流出一道纖影。

一艘小艇，輕巧如飛魚，船身流線似刀，破浪無聲，卻快得驚人。

才離隊列，不過幾息，便已貼水掠至，穩穩撞入這座小島前的淺灣。

船頭一翹，艇身一頓，一人自艇中躍出。

玄鐵甲胄在日光下泛出幽光，腰刀尚未出鞘，氣勢已先一步到場。

那人眉目冷峻，卻無半點傲氣，聲音清朗，帶著幾分軍伍中的規整：

“請問，哪位是姜仁，姜潮引當面？”

話音不高，卻像顆石子投入淺塘。

讓旁邊的杜三浪、熊老黑先是一怔，隨即臉上便漾開了光彩，透著股與有榮焉的驚喜勁兒。

“嚯！姜小哥，這……這可是指名道姓尋你呢！”

“乖乖，主船那邊來人傳喚……這面子！”

聽那語氣，已然比“封侯拜將”也不遜幾分。

姜仁心中亦是一凜。

他料到自己先前舉動，多半會引來上頭的注意。

卻著實未曾想到，這動靜來得如此之快，如此直接。

少年只是抬眸，目光迎上來人，聲音平穩：

“我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