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三月,林家遇上了倒霉事。這倒霉事既是命中注定,又是別人加害的。為什么這么說?因為多年前,裝扮成商人的林父在此安家后,幾個歹徒于一天半夜舉著戒刀闖入林家搶劫時,林父用手槍指著拿戒刀的歹徒道:“看是你的刀快,還是我的槍快。”歹徒們嚇得退走了。但林家有槍的傳聞,卻沒有消失。就有人惦記那個“傳聞”。他們有自己的邏輯,為什么林家在舊社會有槍?林家是外來戶,如果他們是本分人家,哪里來的槍?這說明林家有問題!討論這些事的,是縣紅星民族樂器廠的一些青工。他們覺得林家頗有來頭,如果真有槍,那不是土匪就是國民黨特務。他們興奮了,覺得說不定可以挖出一個天大的秘密。為首的是住在幸福街一號的陳兵。這個人不是一只好鳥,他長得并不五大三粗,但力氣奇大,少年時候有次打架,他一個人跟三個人打,把兩個少年打得住進了醫院。他喜歡跟別人斗狠,車間主任看不得他那副德行,批評他,他把車間主任打了。廠長與他家有點親戚關系,把他打人的事告到他父親那里,陳父搬起板凳就要砸他,他把板凳從父親手里奪下來,扔在地上道:“我的事,你別管。”他就是這么一個人!我行我素,一臉霸氣,很希望現在是隋唐時期,那他至少是講江湖道義的單雄信。他站起身,拍拍褲子上的灰說:“走,還等什么?抄家去。”那些年真有些荒誕,只要你懷疑什么人是壞人,就可以帶著一伙人去抄家。那時候這種行為被冠以“革命行動”。那天晚上八點多鐘,林阿亞和奶奶剛剛把院子里種的蔬菜澆完水,一些人就敲開了她家的門,虎著臉,讓他們一家人站到院子里去。那個晚上發生的一切讓林阿亞記得一輩子!一彎蒼白的月芽兒掛在深藍色的天上;隔壁家的燈光從窗戶里瀉出來,照在母親灰白的臉上,母親很緊張,不停地搓著手;一支竹笛聲從另一家的窗口飛來,吹著《彈起我心愛的土琵琶》那支電影歌曲。若干年里,只要她一聽到這支歌曲,無論是在大街上、車上或在喧鬧的卡拉OK廳里,她都會想起這個令她恐懼的夜晚,因為不光只是這些,那個晚上院子里蚊蠅飛舞,好像街上的蚊蠅得到了密令都來她家院子里集合似的。她的臉和脖子被蚊子叮咬了許多處,關鍵是她當時并不曉得痛,她的思想和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些人身上,而那些人正在她家翻箱倒柜。他們沒費多大勁就搜出了傳聞中那把嚇退了歹徒的手槍。私藏槍枝,在那個年代可不是一件小事。林志華和林母還有周蘭老師都被那些人帶走了。
林阿亞成了只可憐的小貓。父親、母親和奶奶被帶走后,她害怕得縮成一團,好像天塌下來壓著她一樣,讓她有一種快窒息的感覺。她想她們家一下子就成壞人了,她怎么活呀?昨天下午與何勇和黃國輝等幾個同學玩跳繩時,她還指責何勇和黃國輝是壞蛋,今天她家倒真成了壞人,她以后怎么面對老師和同學呀?想到這里,她感到無地自容地哭道:“爸爸、媽媽,我怎么辦啊?我一個人怎么活呀。”李詠梅校長推門進來,“林阿亞、林阿亞。”她縮在墻角答道:“李阿姨。”李詠梅校長見她那么可憐,忙走攏去說:“沒事沒事,李阿姨不會丟下你不管。”她的眼淚水奔涌而出,哭道:“李阿姨,我好怕的。”李詠梅校長趕緊把她摟到懷里說:“不要怕,你不會有事,你是生在新社會,長在紅旗下的好孩子。”林阿亞放聲大哭起來。李詠梅校長拍著她的腦袋說:“你不要急,事情會搞清楚的,你媽媽我了解,不是壞人。你外公是公社會計,你外婆是農民,你媽媽這邊沒有歷史問題,所以你媽媽不會有事。”林阿亞哭道:“李阿姨……”李詠梅校長非常可憐她,摸著她的頭說:“你不要哭,你今天晚上就到李阿姨家睡覺吧,跟李阿姨睡,走吧,帶上鑰匙,把門鎖了。”林阿亞不愿意離開家,她怕她一離開,媽媽或奶奶回來找不到她而著急,她說:“李阿姨,我不去你家睡,我要等我媽媽和奶奶回來。”李詠梅校長有些驚詫,沒想到林阿亞到了這個份上,小小的心靈還能做出如此果斷的選擇!她是事先與何天民商量好了才來接林阿亞的。她想,這小姑娘比她想象的要堅強,換了別人早當她是救命稻草了。她稱贊說:“林阿亞,你很堅強,還很勇敢。”
林阿亞生平第一次一個人睡覺,一只老鼠從屋梁上經過弄出的聲音嚇得她瑟瑟發抖。但她對自己說:“李阿姨說我堅強、勇敢,那我就不能哭。我是劉胡蘭。爸爸、媽媽、奶奶,你們快點回家吧。”她關了燈,閉緊眼睛睡覺,卻感覺黑夜像一只巨大的怪獸,仿佛有無數只大手藏在黑暗中,隨時會把她逮走、撕碎似的。她又拉亮燈,黃黃的燈光把黑夜擋在了窗外。她沒那么害怕了,餓的感覺卻又爬上了腦門,她這才想起自己沒吃晚飯的。但她不敢起床,她怕門外站著長舌婦。奶奶講的故事里,長舌婦都是鬼。她又后悔,不該不去李阿姨家睡覺。她年齡還小,還不知道這是自己的性格使然。她在這種恐懼中度過了一夜。但那一夜,她好像長大了許多。早晨,她醒了,陽光射在窗框上,她沒有了昨夜的那種害怕,只感覺肚子餓得咕咕叫。她爬起床,走進廚房,發現煤火黑了。她想起奶奶發煤火的情形,便把藕煤爐里的藕煤夾出來,拿柴刀劈柴,手劃破了,涌出血,她沒哭,含著淚吮干手指上的血。她撕了幾張作業本紙引火,再把細柴丟進去,不一會,火在煤爐里燃了。她思索如何煮飯,腦海里呈現了奶奶淘米的情景。她到米缸里舀了一杯米,倒進鍋子,淘米煮飯,在放多少水中她犯愁了。她才九歲,可是自尊心仿佛一夜之間猛地長成了春筍,杵在她心田上。她覺得越是這個時候她越不能給爸爸媽媽丟臉,爸爸說過,自己的事情自己做。她想此刻是檢驗這句話的時候到了。她斗膽放了兩杯水,在一旁守候,水總算沸了,冒泡了。她饑餓和不知所措地在一旁等著,水煮干了,飯燒煳了,她才惶懼地端下鍋子。一鍋飯半生半熟。碗柜里有一瓶母親從醬園買來的腐乳,她拿出腐乳,就著腐乳吃飯。
何勇和黃國輝來敲門,她拉開門,何勇問:“你沒事吧林阿亞?”她一聽何勇這么說,眼淚水刷刷刷地朝外淌。何勇慌了。在何勇的印象里,林阿亞是從不哭臉的,他說:“你別哭。”林阿亞反倒哭出聲了,她心里有很多感激,因為父母和奶奶被抓走后,何勇和黃國輝竟還來關心她。這只是一種朦朧的意識,在她腦子里并未轉換成可以表達的語言。黃國輝見她哭得可憐就滿臉憐憫道:“你別哭,我會會幫你。”林阿亞哭得更響了,放聲抽泣,捂著小臉。李詠梅校長上自來水站挑水,以為兒子和黃國輝欺負林阿亞,忙問:“阿亞,誰欺負你了?”林阿亞是感動,哭著搖頭。李詠梅校長問:“小勇,你沒欺負林阿亞吧?”何勇說:“我們是找她去學校玩。”林阿亞可憐巴巴地抬起頭,叫了聲“李阿姨”。李詠梅校長見她一臉淚痕,放下水桶,把她摟到懷里,拿好話鼓勵她說:“你是堅強的好女孩。”林阿亞哭得更歡了,“李阿姨,我不想哭,可是、可是我收不住眼淚。”林阿亞能說出這樣的話,李詠梅校長很震驚,自己的眼淚都要涌出來了,忙說:“上李阿姨家去。”林阿亞跟著李阿姨走進幸福街一號,李阿姨拿自己的洗臉毛巾給林阿亞,讓她洗臉。她給林阿亞煮了碗面,林阿亞吃面時,李詠梅校長寬她的心說:“你媽媽不是壞人,事情一說清楚就回來了。”何勇在一旁看著,不知道說什么好。李詠梅校長出門時,讓林阿亞待在她家,不要出去。何勇坐在椅子上,身體扭來扭去的,他不知道怎么安慰林阿亞,就同情地瞧著林阿亞說:“就算你爸爸是壞人,你又不是壞人。”林阿亞不知她爸爸是不是壞人,眼睛睜得大大地看著何勇。
中午時,黃國輝和張小山來了,張小山從黃國輝嘴里曉得林阿亞的父母被抓走了,就過來關心林阿亞。張小山的父親在區上是個人物,張小山是副區長的二公子,雖然那時候不講這些,可優越感卻是有的,看同齡人的眼神就強大和自信一些。他經常聽父親與來談工作的干部說話,便像干部關心群眾樣對林阿亞說:“你不要有顧慮。”這像大人說話,林阿亞看著他,不懂他這話的意思,張小山又說:“我爸常跟別人說,好人說不壞,你不要怕別人說。”何勇贊同道:“是的,張小山的爸爸說得對,好人說不壞。你又不是壞女孩。”黃國輝也同情林阿業說:“你是生生在新社會,長在紅紅旗下的。”林阿亞見三個男孩都關心她,小臉上就沒那么多難過了,仿佛天上的烏云散開了樣。何勇提議說:“我們玩去不?”林阿亞不動。張小山拉她的手說:“走吧,這個時候你最要出去玩,調解心情。”林阿亞覺得這句話戳進了她的心窩子,她確實需要調解心情,便隨三個男孩走了出來。
他們走進麻石路的由義巷,看見低著頭走的黃國進,何勇叫道:“黃國進。”黃國進見是他們,就灰著臉,臉色要多難看有多難看,他爸爸被竹器廠的人打成了讓他覺得羞恥的“叛徒”,叛徒這個形象與甫志高和王連舉牽扯在一起,而這兩個壞蛋是遭革命群眾唾棄和厭惡的反面人物。所以,黃國進覺得自己在同學和老師面前抬不起頭來了。其實,何勇的爸爸給兒子講革命斗爭故事時曾告訴兒子說:“爸爸的革命領路人是你同學黃國進的爸爸,那時黃國進的爸爸是地下黨,讓我當交通員。”何勇記著父親的話,就沒看不起黃國進,問他:“你沒事吧?”黃國進咧咧嘴,半天才吐出一句話:“我沒事。”何勇見他臉色難看,便把大人說的話說給黃國進聽:“我爸爸說你爸爸是好人。”黃國進聽了這話眼圈都紅了,淚水在眼眶里打轉。何勇拍下黃國進的肩,兩顆淚珠便從黃國進的眼眶里滾出來,順著臉頰往下淌。何勇看不得同學哭道:“一起玩去。”
黃國輝的母親是大米廠的工人,父親是那個年代的自由職業者,殺狗的,也算是勞動人民,他一家人就吃得香,睡得好。黃國輝望一眼林阿亞,又瞟一眼黃國進,臉上的煩惱是因為玩伴不開心。他大大咧咧地說:“你們都開開心點。”他給他們美好的愿景道:“說不定你你們的爸爸過兩天又沒沒事了。”黃國進嘟著嘴,滿臉悵然。黃國輝關心地在黃國進的胳膊上抓了把道:“沒事的。”黃國進與黃國輝同屬“國”字輩,是出了五服的堂兄弟,兩人的祖輩,追溯上去六代是親兄弟,族譜上有記載,黃國輝曾祖父的爺爺在家排行第六,黃國進曾祖父的爺爺是老七,生于光裕里八號,高祖是清朝白水縣正七品知縣,出入要乘轎子的,前面有人鳴鑼,哐的一聲,提醒小老百姓讓道。過去光裕里叫黃家里就因黃家得名。黃家追蹤上去十一代出了個在皇帝身邊干活的翰林,官至四品,翰林七十歲告老還鄉,帶著兩個兒子,其中一個兒子是知縣的爺爺,不過黃家早在清朝末年就敗落了。何勇關心地拍下黃國進的肩道:“你高興點。”林阿亞見黃國進臉色黯淡,自己臉上也升起一抹憂傷,內心空空的,像一只空巢。她說:“我回去。”張小山拉住她,“一起玩。”她甩掉張小山的手說:“我不玩。”
過了幾天,周蘭老師回來了,一身臟衣服,臉色疲憊。一回來就洗了個熱水澡,十分想把身上的晦氣洗掉。她見女兒蹲在一隅看著她,像條小狗望著主人,就表白:“媽沒事,媽不是壞人。”林阿亞更喜歡父親,她經常在父親的身上撒嬌,說:“爸爸也不是壞人。”母親說:“你爸爸是不是壞人要他們說了算,媽媽肯定不是壞人。”林阿亞關心的是奶奶和父親,見母親用干毛巾揩著濕頭發,她問:“爸爸和奶奶什么時候能回來?”母親繃著臉道:“媽說不清楚。”周蘭老師很惆悵,還有些惱恨,好好的一個家被奶奶的執拗毀了。幾年前,她看見婆婆坐在桌前,拿一張砂紙擦拭手槍上的銹跡,她當時嚇了一跳,婆婆竟擺弄這種東西,她要婆婆把手槍交給派出所或丟到井里去。婆婆不愿舍棄道:“這能丟的?這是你公公的遺物,你公公曾拿著這把槍打死過很多日本鬼子呢。”
林阿亞的爺爺曾是軍閥孫傳芳部隊的一名連長,孫傳芳敗后,殘部被國民黨收編,淞滬會戰時,他是一名團長,指揮全團官兵跟日本侵略軍戰斗,見自己的士兵一個個戰死后,他害怕了,只身逃離了戰場。師長得知他逃回寧波后,要槍斃他,奉命來抓他的督戰隊隊長是他表弟,表弟不忍心表哥被抓回去槍斃,就要表哥逃跑。逃兵于三十年前攜一個說一口寧波話的漂亮女人來到黃家鎮時,頭戴一頂鴨舌帽,身著黑布長衫,拎一只德國牛皮箱,商販打扮。他帶著妻子走進異南春茶樓——那時異南春茶樓是鎮上談古論今的地方,街上有點身份的人幾乎每天都要上茶樓報到,泡一壺好茶,要上幾個咸菜包子,聚在一起聽戲或神聊。逃兵拎著德國皮箱走進茶樓,身后跟著個穿旗袍的孕婦。逃兵侍候孕婦坐下,要了幾個咸菜包子和一壺茶,邊向跑堂的打聽這里有沒有接生婆和客棧,因為孕婦要生了。跑堂的說:“前面不遠有一家門上掛著兩個燈籠的房子就是客棧。”逃兵和孕婦狼吞虎咽地吃完包子,就去了那家客棧。他與漂亮孕婦在客棧住了一個星期,不覺喜歡上了這個寧靜的、果樹繁茂且人與人之間和睦相處的千年古鎮,經客棧老板介紹,逃兵花十塊銀元買下了呂家巷的幾間破屋,因為他看中了破屋后面的院子,院子很大,可以栽花種菜。他請來幾名工匠整飭,翻新門窗,給一間臥室鋪了梨木地板,在這里住下了。一個月后,孕婦生下一名男嬰,取名林志華。然而,這個淞滬抗戰中的逃兵早在一九四七年就被病魔掠走了生命。
林母本來打算帶著林志華回寧波,那時林志華十歲,屁股一拍就能走的。她對兒子說:“我們回寧波你外公家去好不好?”林志華回答:“好。”她覺得該走了,沒什么可留戀了,東西都收拾好了,可是臨到真要走時卻又動搖了。她明白自己這一走,也許就再也不會回來了,那么誰在清明節時給亡夫掃墓呢?她難過地想,等過了第一個清明節,給亡夫掃一次墓再走。誰知這一猶豫就猶豫到了今天。那些人問寧波女人新中國都成立十幾年了,為什么還藏著手槍。寧波女人說:“我亡夫是名軍人,手槍是他的命,他舍不得丟掉那禍害,我都忘記家里還有槍。”他們說:“說假話。”她答:“我信佛,佛不許信徒說假話。”他們說:“你這是傳播封建迷信。”她雙手合十,嘀咕了聲:“阿彌坨佛。”他們再問她什么,她不愿意再說了,這個坎,她前幾天夢見了,菩薩在她夢里說:“當心呀。”她想既然夢見了就繞不過。
丈夫去世后,寧波女人覺得自己缺了一大半,仿佛地上有個洞,一不小心就會掉進去。這種感覺讓她非常不安,醒來時常常一身虛汗,為了驅除內心的孤寂和恐懼,她走進了黃公廟,請來一尊觀音菩薩供在房里,每天燒香供奉,以此撫慰自己寂寞的心靈。還真管用,自從請來觀音菩薩,她的心就靜了。這會兒,寧波女人閉上眼睛,默默祈求菩薩保佑她兒子和兒媳平安。她想起多年前,她的團長男人領著她逃到湘南這座偏僻的古鎮上時,團長男人被遍地的果樹和野花及氤氳的空氣迷住了。她記得團長男人說:“這里真好,你要生了,我們不跑了,就在這里安個家。”寧波女人深深覺得這一切都是命里安排的,命運這只大手把她摁在這里,就是讓她迎接這一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