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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因為他不想愛上什么姑娘

幸福街原先叫呂家巷,一九五一年新政權給街巷釘門牌號時,將它改名為幸福街。最開始大家都不適應,好好的呂家巷,怎么就變成幸福街了?有人以為釘門牌號碼的人搞錯了,出面制止道:“同志,你們搞錯了,這里是呂家巷。”那些人回答:“沒錯,以前叫呂家巷,從現在起叫幸福街了。”呂家巷的住戶覺得這太荒唐了,不情愿道:“誰改的名?”那些人答:“新政府改的名,新社會新氣象,叫幸福街好?!奔热皇切抡疄橹?,大家就靜了聲,但幸福街的居民著實花了幾年時間,才漸漸接受這個名字。這就跟住在光裕里的人,經過好幾年才適應光裕里這個怪怪的名字一樣,之前它叫黃家里。黃家里住著很多黃姓人家,其中有個人叫黃國輝,他平凡的一生里有很多故事,是個悲劇人物。他父親是殺狗的,就跟樊噲是殺狗的一樣,不同的是黃國輝的父親沒樊噲命好,沒遇上劉邦那樣的人,也就殺了一輩子狗。他家門前有一棵梨樹和一棵桂花樹,人家是坐在桂花樹下吟詩或回首往事,黃國輝的父親卻是在桂花樹下殺豬殺狗,一張感覺上從沒洗干凈過的黑不溜秋的猴臉上,總是叼著煙,拿著殺狗的尖刀,不是酷,而是有點兒血腥的味道。黃國輝小時候最怕父親,他父親的教育方式是簡單和粗暴的,不是用腳踢就是一耳光扇過來,所以童年的他最愿意干的事情就是在父親的眼皮下消失,溜到幸福街找何勇和林阿亞玩。何勇住在幸福街一號,林阿亞住在八號,他們是同學,經常聚在一起玩跳房子或踢毽子。

何勇的母親李詠梅是迎賓路小學的校長,迎賓路以前叫民國路,也是那年改的名,它是黃家鎮的主街,整條街鋪著麻石,街兩旁栽著一棵棵樟樹或槐樹,輪到李詠梅校長走在這條麻石路上去學校上班時,迎賓路上的樹木已經很大一棵了,棵棵都濃蔭蔽日。李詠梅校長是個溫和、嚴謹和有條理又熱心幫助人的女人。她與林阿亞的母親是五十年代中期從同一所師范學校畢業的。李詠梅老師先一年畢業,她是第一個分到迎賓路小學的科班生,次年,林阿亞的母親周蘭也分到了這所學校。周蘭老師是一個很有故事的人,她讀書時即便不是?;ㄒ彩前嗷ǎ敲雌?,一雙眼睛嫵媚無比,很多男生都暗戀她給她寫情書,把情書偷偷塞進她的書包或抽屜,或者索性跑到市區的另一頭,勇敢地寄給她,希望她能隆重對待。周蘭差一點就分在市里的某小學了,那個把情書寄給她的男生是副校長的兒子,只要周蘭同意與他好,她就可以留在市里工作。周蘭猶豫過,曾試著與那男生交往,但她實在討厭那個一臉猥瑣的男生,畢業前夕老師找她談話,問她是怎么考慮的,她答:“我想回家鄉教書。”那是一九五六年,就是那年的下半年她認識了林阿亞的父親林志華。

林志華是那個年代的個體戶,只是那個年代沒有這種稱謂。林志華整天把自己收拾得風度翩翩,這是天性使然。鎮上的許多男人,生來就不講究,而林志華是生在一個上海男人和一個寧波女人組成的家庭里,從小就被父母親打扮著,穿什么衣、穿什么鞋,母親都要管,不穿戴好不許出門,自然就成了個自己也講究起來了的青年。他手巧,說話又得體,發音不重,慢聲細語卻條理清晰,讓人聽著愉快,來他店里理發的人自然很多。林志華忙不過來,店堂里似乎永遠有大人或小孩坐在椅子上等他理發。他的手就有那么巧,理出的發型就是比其他理發師理的好看。周蘭那么漂亮、驕傲的姑娘,很難說不是被他的手藝和風度吸引而嫁給他的!她第一次走進幸福街理發店是她剛分配到迎賓路小學不久,有天她見李詠梅剪的短發好看,就問李詠梅是在哪里剪的。李詠梅說:“在幸福街剪的?!?

放了學,周蘭就衣著光鮮地來了。那時周蘭十八歲,一頭茂密的烏發,一張臉紅嘟嘟的,一雙眼睛烏亮的。她在理發椅上坐下,林志華端詳著她漂亮的臉蛋建議道:“假如你燙個發,會很好看。”“那燙吧?!彼f。林志華說:“燙發會要一些時間。”她看一眼壁鏡里的林志華,覺得這個男人比追她的那幾個青年帥氣,就一笑,“我有時間?!绷种救A邊打量她的臉型,邊為她燙發,邊與她聊天。他看的書多,會聊。周蘭也讀過些書,兩人就聊得投緣。周蘭高興道:“想不到你也看了這么多書?!绷种救A笑答:“不怕你笑話,我看的大多是小人書?!薄澳悄阋部催M去了呀?!薄笆俏矣浶院?,看了都記得?!绷种救A說。直到晚上八點鐘,頭發弄好了,周蘭走出理發店時對他回頭一笑,他也回了個笑。那天晚上她有些失眠,睡覺時,林志華總是浮現在她眼前,似乎是站在跳板上攔著她,想阻擋她跳進夢鄉里去。周蘭年輕時,有一個讓她自己都奇怪的現象,就是睡覺前一閉上眼睛,總能看見一片藍色的迷霧從很遠的山巒或田野上飄來,而迷霧里總會呈現一個淺藍色的跳板,那跳板仿佛是來接她的,她會把自己想象成一個跳水運動員,矜持地站到跳板上,一個燕式跳入充滿迷霧的夢鄉。

過了一段時間,她再次走進理發店,他給她修剪烏發時,她問:“你叫什么名字?”年輕、漂亮、自信的周蘭是第一次向一個青年打探姓名。理發師答:“我叫林志華,你呢?”“我叫周蘭。”林志華的眼睛是從不看鏡子里姑娘的眼睛的,因為對自己同樣充滿自信和驕傲的林志華,沒打算愛上什么姑娘,但那天他一不小心盯了眼壁鏡里周蘭的眼睛,那一瞥,讓他的眼珠仿佛被刺了下似的,那目光里似有一把鉤子,鉤住了他年輕、單純的心。他臉紅道:“你真漂亮?!敝芴m第一次為一個青年心跳加快了,她把目光移開,瞧見放剪子、梳子的架子上擱了本屠格涅夫的《父與子》。她小聲問:“這本書好看嗎?”“好看?!薄敖栉铱??!彼f這話的表情和動作都帶點嬌羞的樣子,不是有意撒嬌給他看,而是女孩子的天性流露。林志華答:“你拿去看吧。”五十年代的人,戀愛都是從借書、還書開始的。一年后,他倆走進了婚姻,那個年代結婚是一件非常簡樸的事,就是兩家人坐在一起吃個飯。

幸福街是一條居住著八十戶人家的小街,一條平整的青石板路,街兩旁大多是古舊的平房,房前屋后都栽著果樹。橘子樹、柚子樹和楊梅樹居多,也有枇杷樹、桃樹和梨樹,一到果樹成熟的季節,空氣中就帶著果子的芬芳,坐在哪里都能聞見,好像是提醒你該吃了或快吃,大家都吃不贏,尤其是楊梅和桃子,熟得快又容易爛。

幸福街八十號是大米廠,大米廠在幸福街末端,連接著寬敞的芙蓉路,送谷車出糧車都是走芙蓉路進出。大米廠占地幾十畝,圍墻上種著玻璃,廠門因有基干民兵把守就顯出了莊嚴。大米廠是黃家鎮的重地,除了糧店的人和運送稻谷的人可以在民兵的眼皮子下出入外,閑雜人員一律禁止入內。但何勇等幾個廠子弟除外。何勇、黃國輝和林阿亞他們讀小學一年級時,常不管不顧地跑進大米廠玩。大米廠里整日灰蒙蒙鬧烘烘的,那是一臺臺打米機在不停地運轉,而灰塵則是從那些房子的高窗內揚出來的。這恰好合孩子們的心意。孩子們就喜歡在沸沸揚揚的灰塵中玩耍。何勇、黃國輝、林阿亞和另一個名叫張小山的男孩,喜歡在大米廠玩躲摸子或上老糠房玩“英勇就義”。老糠房里的老糠經常堆得山那么高,孩子們像爬山一樣爬到老糠的頂端,然后學電影里即將英勇就義的人樣大叫一聲“共產黨萬歲”,就縱身一跳,順著堆積的老糠形成的陡坡往下滾,直滾到最下面。接著又一身老糠地往上爬,爬上去又大叫一聲“共產黨萬歲”,又一跳,又七滾八滾地滾下來。他們樂此不疲地玩著,何勇一身老糠地看著同樣一身老糠的林阿亞說:“幾好玩啊。”林阿亞用悅耳的聲音答:“真好玩。”張小山笑,邊拍著頭發里的老糠。黃國輝結巴道:“何勇,明天還來玩玩不?”何勇不答。林阿亞邊拍打著衣服上的老糠,邊說:“我要來玩?!焙斡麓穑骸懊魈靵硗?。”

這幾個孩子都生于一九五八年,何勇和林阿亞住在幸福街,黃國輝住在光裕里,他母親是大米廠的職工,那是個較胖的女人,很勤勞很善良,一輩子都沒離開過黃家鎮。張小山住在由義巷,他父親之前是大米廠廠長,后調到區里當了副區長,分管全區的工業。林阿亞不是大米廠的子弟,她是個打小就很漂亮的女孩,穿得也比其他女孩好看,何勇、黃國輝和張小山就喜歡跟她玩。她也愛跟他們玩。有天他們玩累了,從大米廠走出來,經過派出所、醬園、日雜店、五金商店和自來水站,走到三十號前的坪上時,幾個孩子的目光都投到那棵粗壯的枇杷樹上,這棵枇杷樹沒有一百年也有七八十年了,幸福街的老人回憶說他們小時候這棵枇杷樹就生長在這里了,關鍵是這棵枇杷樹結的枇杷是全鎮上最甜的,這就跟有的女孩生下來就是美人是一個道理。這也是枇杷成熟的那些天,何勇和林阿亞他們一從大米廠跑出來,就目光如炬的注視這棵枇杷樹的原因。何勇和黃國輝非常積極地走到枇杷樹下查看,林阿亞和張小山也仰起脖子觀察,張小山滿臉驚喜地指著某根枝上枇杷說:“啊呀,這串枇杷應該熟了,你們看?!绷职喚推^臉來看,發現那幾顆枇杷像是熟了,“何勇,看見嗎?”何勇仰起頭猶豫了下說:“我去摘?!边@棵枇杷樹有十來米高,枝粗,但不是那么好攀爬。何勇箍著樹干,小心地往樹端爬。林阿亞怕他摔下來道:“何勇小心呀?!焙斡屡赖讲荒茉俪芭赖臉渲ι蠒r,伸手去摘,可還是夠不到枇杷,又向前爬了兩步,忽然卡嚓一聲,樹枝斷了,何勇從六米多高的樹枝上掉了下來。林阿亞臉都嚇白了,看著摔到地上的何勇,不敢吭聲。黃國輝和張小山也都緊張地看著何勇。

住在三十號的趙春花看見了,忙走出來說:“你別動。”她蹲下,按了下何勇的左腿,“疼嗎?”何勇搖頭。趙春花又按了按他的右腿,“疼嗎?”何勇又搖下頭。趙春花看了眼斷枝的高度,不矮呀,說:“你自己活動下,哪里疼就告訴趙姨。”何勇摔下來時下面幾根樹枝幫他卸了重力,他活動了下四肢,說:“哪里都不疼?!壁w春花轉身進屋,拿出一根前端綁著把小彎刀的竹篙,這根竹篙就是用來采摘手摘不到的枇杷的。她將小彎刀勾到結著枇杷的枝梢,一勒,那些枇杷便掉落在伸手接的林阿亞的手中了。林阿亞笑了。趙春花又幫這幾個孩子鉤下幾串半生不熟的枇杷,對孩子們說:“以后想吃枇杷,不要爬樹了,叫趙姨。”幾個孩子謝了趙姨,走到八號前,林阿亞的奶奶叫了聲“阿亞”,林阿亞就回了家。三個男孩走到幸福街一號,何勇站住了,前面右直走是果木蔥蘢的光裕里,左拐是由義巷,何勇對黃國輝和張小山一笑,走進了幸福街一號。

幸福街一號是幢平房,門框是質地非常結實的花崗石,花崗石門框上鑿了兩個扭著身軀的石獅,昂頭瞪著前方。門是那種七公分厚的杉木門,被鐵條和鉚釘鉚得很牢;一邊一個猙獰的鐵龍頭,含著鐵環,大門關著時用手拍打鐵環會發出金屬碰撞聲,這聲音能輕易地喚醒門房。進門的兩邊各一間房,以前是呂家的家丁住的,現在改成了廚房。中間一條寬大的雕花刻鳥的走廊連接前廳,走廊一邊一個寬大的天井,天井里各栽著棵桂花樹,桂花樹都很大一棵,一到秋天清香四溢。接著是住房,一邊各兩間,南北朝向,朝南的窗開得很大,朝北的窗略小些。中間是前廳。一旁有張花格子側門,從側門進去是中廳,中廳有兩扇花格子門,推開是一個寬大的走廊連接后廳,又一邊一個天井,天井里一邊一棵楊梅樹,是幾十年的大樹,一到陽歷五六月,枝上結滿楊梅,吃也吃不完。后廳較大,兩邊又各兩間房,前房的大窗朝南,后房的小窗朝北,東邊兩間房的門朝西開而西邊兩間的房門則朝東開。后廳左邊有張側門,出門是個院子,院子里栽著十幾株桃樹、梨樹、橘子樹和柚子樹。右邊有口水井,井架上蓋著綠琉璃瓦,用來擋雨。一條鋪著青石板的走廊通向后院的一排房子,六間,過去是下人住的。再一旁是茅屋,分男女兩廁。幸福街一號的前主人姓呂,呂家于一九四九年前在黃家鎮有大片良田,且經營著大米廠和三家米鋪,劃階級成份時,是地主兼資本家。

何勇出生時呂家只剩了兩個老女人,住著前廳東邊的兩間房。兩個老女人是婆媳,婆婆七十多歲,兒媳婦五十多歲,以前還有個男人,是呂婆婆的兒子,于一九五六年去世了。次年,區長黃迎春搬了進來,住著前呂公館西邊的兩間房。那時候縣下面都設了區,一個區管五六個公社,在區里,沒有人比黃迎春官大。他是個說一不二的河北人,文化不高,但有一股子軍人作風,雷厲風行還是其次,關鍵是他敢說敢干,不怕別人抓“辮子”。那個年代,在白水縣的行政機關坐第一把交椅的都是“四野”留下的兵。他有三個閨女,每天進門出門都背著手,鎮上人都尊重這個扛著槍一路打來的北方人——他有一張嚴肅得讓人不敢接近的大方臉,一雙眼睛,目光堅定,走路時從不左顧右盼。后廳西邊的兩間房,住著戶姓陳的,陳家男人以前是呂家的家丁兼轎夫,有一身蠻力,現在在大米廠守糧庫,女人曾是呂婆婆的丫環,如今在黃春和粉店端盤子。陳家有一兒子叫陳兵,他似乎生下來就是打架的,他父親拿他沒一點辦法。后院的房子住著戶高姓,高家男人曾是呂家的管家,現在是大米廠總務股的副主任,四十多歲,瘦高,不愛言語;女人曾是呂家的女傭,現在是大米廠的女職工,養育著一兒一女,占據著后院的四間房。后院的另兩間房分別是陳家和何家的廚房。何勇的父親何天民和母親李詠梅住著后廳東邊的兩房。公私合營時區政府為改造大米廠的人員結構,輸進去了幾名黨員。何天民于一九四九年前是湘南游擊隊的,一九四九年后他成了區政府的一名干部,正趕上結婚就住了進來。五十年代的年輕人結婚簡單,床和桌椅都是公家的,何天民只買了個木箱子、一只臉盆和一個篾殼子的熱水瓶就與李詠梅結婚了。

李詠梅看著兒子手里的枇杷,說:“枇杷還沒熟就摘下來吃?”兒子說:“可以吃了?!崩钤伱穼鹤硬惶珴M意,兒子貪玩,不愛學習,要他做作業就跟要他的命一樣。她繃著臉問:“你這是在哪里摘的枇杷?”兒子答:“三十號的坪上摘的?!崩钤伱芬矔缘媚强描凌藰渖辖Y的枇杷甜,說:“鬼家伙,還要等一個星期才能摘下來吃呢?!眱鹤幼哌M后院,舀了幾瓢水,隨便洗了洗枇杷,接著拿起一顆枇杷剝掉皮,吃了口,吐掉說:“澀口。”這時林阿亞走來,她想看看何勇摔傷沒有,見何勇沒事的樣子,她還是問了句:“你沒事吧?”“我沒事,”何勇不好意思地說。李詠梅聽見了,問:“阿亞,是什么事?”何勇怕母親罵他,馬上對林阿亞眨眼睛,林阿亞懂,就一笑,“李阿姨,沒什么事?!?

三十號的坪上除了那棵吸引小孩子的枇杷樹,還有一棵幾百年的大樟樹,樹干那么粗,三個男人牽著手都合抱不攏,它是幸福街的象征,枝繁葉茂,每年四月份樟樹開花時,整個幸福街都能聞見,夜里香氣更濃,讓幸福街的人個個呼吸著花香入夢。三十號是棟兩層樓的紅磚房,也是幸福街上唯一的一棟樓房,住著好幾戶人家,趙春花母女只是其中一戶。趙春花是個漂亮的女人,生一張俏麗的瓜子臉,一雙眼睛年輕時候要多嫵媚就有多嫵媚,而且絕對的水蛇腰和大屁股,隨便走到哪里都讓男人眼饞。她男人姓陳,在舊社會是個資本家,街上的異南春飲食店以前叫異南春茶樓,是陳家的,一九四九年以前是鎮上最熱鬧、喧嘩的妓院。還有診所和中藥店也是他家的。公私合營后,陳正石成了異南春飲食店的副經理和中藥店的小股東,這讓他對新政府極為不滿,覺得自己的優越生活和威風被剝奪了。從前,他金貴得很,出門要坐轎子,讓兩個壯漢抬著他去異南春茶樓喝早茶。他每天上午九點鐘起床,不在家用早餐,花三十分鐘盥洗一番,兩個壯漢已在大樟樹下候著了,他邁上轎子,閉著眼睛養神。兩個壯漢抬著轎子往東走,異南春茶樓在迎賓路上,應該朝西走,但他要轎夫抬著轎子先朝東走,走上每年十月和十一月里芙蓉花盛開的中正路,這條路于一九五一年時改名為芙蓉路,走到頭,右拐上迎賓路,再緩緩走到異南春茶樓往往需要半個小時,陳正石每天都要在轎子上睡半個小時回籠覺,睡了人就精神了。茶樓的管事知道他十點鐘必到,已給他泡好了一壺上等的鐵觀音,準備了上好的包點,在門前恭候。

現在,這一切都沒有了。他六點十分就被妻子叫起床,六點半鐘得趕到飲食店,去晚了經理會一本正經地找他談心,說現在是新社會,人人平等什么的。經理可不是從前那個管事的,是新政府任命的干部,對陳正石可沒有什么恭敬,還動不動就安排他值夜班,會在他疲倦地打盹時突然提高嗓門說:“陳副經理,今天是你值晚班。”他恨得要死,卻不能不聽,只好一個人半夜里聽著野貓在屋頂上嚎春,第二天還得打起精神干這干那,這讓他郁悶。一九五七年的大鳴大放中,他說了很多狠話,那些話不但針對著經理,還影射著新政權。

他被打成了“右派”,從此一蹶不振,每天要把自己喝醉,家里沒酒了就要妻子去買,喝不起好酒了就喝廉價的散裝酒,而且一天要抽三包煙。趙春花比他小十幾歲,是他下大聘禮續弦的,為他生了個女兒,她實在看不下去了,說:“你這樣下去會害了你自己?!标愓溃骸澳闼麐尮芷鹱约旱哪腥藖砹??”趙春花還很年輕,不想自己的男人自暴自棄,說:“你要振作起來?!壁w春花的話音未落,一個巴掌就摑到了她臉上,啪,很響,她頓時感覺臉上火辣辣地疼。“你是討打,”陳正石兇道。趙春花并不怕他,反而打心里可憐他,說:“你要是打我能消氣,你就打吧?!薄皾L開,我不要你同情?!彼鸬?,揮手趕開她,又點上支煙抽著。他這樣過了幾年,有一年冬天,黃家鎮特別冷,屋檐上結的冰,垂下來足有兩尺長。有天家里沒酒了,他拿起空水壺,去迎賓路食品店打散裝酒,回來的路上溜了一跤,身體往后一仰,后腦勺砸在堅硬的麻石路基上。晚上,他覺得腦袋里很痛,不是一點點痛而是巨痛。趙春花背著自己的男人,疾步走進區醫院看急診,區醫院的醫生束手無策,打電話給縣人民醫院,縣人民醫院來了輛救護車,把陳正石拖到縣人民醫院急診室,連夜叫來腦科醫生給他開顱。他死在手術室里,死于腦溢血。

陳正石死時,女兒陳漫秋才四歲。趙春花十六歲嫁給陳正石,與陳正石生活了六年,男人的好和壞,她似乎都領教夠了。她沒有把痛苦放在臉上,半年后她拒絕了鎮中學一個尚未婚娶的化學老師的求婚。那天化學老師敲開了她的門,向她講明了來意。她望也不望化學老師道:“謝謝你的好意,我現在沒心思考慮這些事?!被瘜W老師個子比她矮一點,但長相并不難看?;瘜W老師說:“我可以和你一起養育你女兒?!彼€是謝絕了,“我丈夫才去世不久,別人會說我是個水性楊花的女人?!被瘜W老師還想說什么,她請他出門道:“對不起,我要休息了?!迸畠哼@么小就沒了父親,她不能只顧自己而不管女兒,既然身為人母了,就不能這么自私。丈夫死后,家產被亡夫家的親戚強行分了,理由是她生的是女兒,無權繼承陳家家產。她氣得渾身顫抖,恨不得將那幾個人撕咬成碎片。然而,她太勢單力薄了,想阻擋也阻攔不了。她絕望極了,為了活下去,她走進大米廠找到何勇的父親說:“何廠長,我想工作?!焙翁烀袷撬酶傅挠H戚。何天民肯定道:“是要靠自己的雙手養活自己。”

那年趙春花二十二歲,成了大米廠的女工,一走進大米廠她就用頭巾裹著臉,不跟別人打照面,甚至不想讓別人認出她是誰。但盡管如此,她的美貌還是會從舉止中外泄,比如天熱起來后她偶爾會解開頭巾透透氣,又比如下班后她會解下頭巾拍打落在衣服上的老糠灰。就是那一刻,一些夢想找個好女人的男人于是一睹她的芳容,感覺像中了彈似的,寢食難安,便托媒婆來說親。她不想聽道:“我沒有再嫁男人的打算了?!泵狡耪f:“你別說傻話。”她冷著臉,冰著目光不搭話。她出門戴帽檐長長的鴨舌帽,并不是為了遮陽而是不想讓別人遭遇她的目光,因為她的目光讓好些男人感冒了。有一個男人姓劉,火焰高,自身體溫比別的男人高一度,就沒被她的冰冷目光凍著!他在黃家鎮也算半個人物,是區武裝部基干民兵訓練股股長,二十多歲,未婚,因他長著個大鼻子,鎮上的人都稱他劉大鼻子。有天他去大米廠找他舅舅,在車間旁的兩棵酸棗樹下,看了眼摘下頭巾拍打老糠灰的趙春花,立即覺得這才是他應該娶的女人。他向舅舅打聽,舅舅說:“你不要打她的主意,她克夫?!眲⒋蟊亲硬皇莻€聽勸的人。七月里的一個星期天,他買了個大西瓜,厚著臉皮來到趙春花家。劉大鼻子想這雖然只是個西瓜,卻可以當敲門磚,砸開這個寡婦的心扉。然而令他沒想到的是寡婦連門都不讓他進。劉大鼻子從來不知神圣為何物,用一雙自以為聰明的眼睛盯著拒他于門外的趙春花說:“你這是不歡迎我呀。”趙春花冷著臉色。他不盯她的衣服,也不盯她那白白的瓜子臉,而是勇敢地盯著她那雙好看的月芽眼,就像他在部隊里擲手榴彈時,狠勁盯著五十米開外的目標一樣!那雙眼睛并沒有傳說中的寒氣,如果有什么,有一口井,他好像看見一顆手榴彈從背后呼嘯而出,落進了井里,炸起的水花濺到他臉上了似的。他逃也似地跑了,對街上的人造謠說:“我跟你們說,她的主意打不得,那是要出人命的?!?/p>

品牌:酷威文化
上架時間:2025-03-17 15:34:55
出版社:湖南文藝出版社
本書數字版權由酷威文化提供,并由其授權上海閱文信息技術有限公司制作發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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