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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意氣風發

陸靜之、陸升之、范端臣、陳公實、韓梓和陸游六人,從紹興出發,來到臨安(今浙江杭州)應試,正是高宗紹興十年(1140年)的春天。陸靜之、陸升之是陸游的叔伯哥哥,靜之這年已是三十歲的人了,升之也已二十八歲,都不是第一次赴臨安應試。盡管如此,陸宰還是不放心他十六歲的小兒子陸游,便派了陸安跟著照顧他。他們一行七人,曉行夜宿,不兩天就到了臨安。

臨安是南宋的都城。建炎四年(1130年)二月金兵統帥完顏弼進攻臨安,撤退時放了一把大火,燒了三天三夜,破壞極其嚴重,但經過高宗十幾年的著意經營,倒是比以前更加繁榮了。當年就是大詞人柳永的一首《望海潮》,引起金主完顏亮要立馬進攻吳山的渴望,那詞上寫的只不過是“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而今已不是十萬人家,北方已成為淪陷區,高宗南渡,老百姓跑得動的都跟著往南邊跑,當時南宋大臣莫濛就說過:“四方之民云集兩浙,百倍于常!”兩浙雖有十多個州府,但是人口最集中的還是作為南宋都城的臨安,這時已有百萬人口了。其繁華的程度,甚至超過了當年的汴京。皇帝趙構早已安于一隅,不思恢復,只一心屈膝求和。讀書人總多感慨,當時有位名叫林升的詩人,寫了一首真可謂千秋絕唱的諷刺詩:“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暖風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君恬臣嬉,早忘了在敵人鐵蹄下備受蹂躪的北方老百姓!

宋朝春闈一般在三月上旬舉行,所以各州府通過了鄉試的學子,都在二月前后,從四面八方匯聚臨安,各尋住宿,等待考試。一時間涌來一萬多人,把整個臨安城里的大小旅館塞得滿滿的。

陸游他們也許是自以為路近,動身得晚,來得遲了點。來到城里,居然尋不到下榻之處。有的地方雖然尚可安插一兩個人,怎奈他們七人又都不愿分開,再找能同時住下七個人的旅店,實在有些難了。他們牽著馬游了大半個城,沒有找到住處,走得大家都焦躁起來。

陸安見實在不行,便說:“涌金門外靈芝寺的方丈是老爺的一位遠房親戚,那年我隨老爺去拜訪過。我們要不到那里試試?”

大家一聽樂了,齊說:“住在廟里也不錯,掛錫總比游方好。”“掛錫”是指和尚云游時投在某寺暫住,“游方”是指沒有固定住處的“云水僧”,所以他們以此來打趣。

靈芝寺因前不久曾接待過高宗皇帝,所以修葺得金碧輝煌,巍峨壯麗。

靈芝寺的方丈,法號元照,俗家姓唐,與陸游的母親唐氏原是本家,字湛如,號安忍。高宗臨幸時,特賜號“靈芝大智律師”。佛教分法師、經師、律師、論師。律師是指善于背誦講解律藏的僧人。他和陸宰是親戚,又是極要好的朋友,聽說陸宰的小少爺和侄兒們來了,自然是竭誠歡迎。只是靈芝寺雖然不小,但廟中那些專供善男信女住宿的邸店,特別是寺中有名的為歷屆新進士題名之所的浮碧軒、依光堂,早被那些先來的舉子們住滿了。元照大師只好叫小沙彌為他們在大殿旁邊的走廊上,臨時安下了七張床位。好在殿外古木蕭森,濃蔭匝地,幽雅宜人。更妙的是,靈芝寺有出名的牡丹。牡丹雖然盛開在初夏,但這時姚黃魏紫,淡綠嫣紅,均已顯出綽約風姿,正在含苞待放之中,別有一種稚嫩雛嬌的風情。住在這廊下,憑欄即可觀賞;迎香入夢,倒也不俗。

安頓好行李,元照大師盛情款待他們用過午齋,便歇息去了。

陸游哪里肯休息,硬是吵著要去游西湖。因為他早聽過蘇東坡的詩:“水光瀲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

出靈芝寺便是西湖有名的十景之一“柳浪聞鶯”。此時正當“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的時候,堤上柳樹,恐怕有上萬株,放眼望去,依依一碧。只見柳樹倚風障雨,截霧橫煙,繚繞歌樓,遮鶯礙燕,好一派婀娜風姿!更加柳絮橫飛,于青青一碧之中,平添三分雪意,使綠色更綠,反倒把三月的天氣襯托得十足。人行其中,襟袖皆綠,軟風拂面,癡人如醉,恰如浸潤在一片蕩漾的輕波之中,幾個人也要如柳絮一樣癲狂了!

堤上游人,你來我往,相銜如蟻陣。若不是也有乞丐點綴其間,倒也真可謂“上有天堂,下有蘇杭”了。

正賞玩間,忽見遠處一棵古柳樹下,圍了一大群人。他們便好奇地走了過去。原來大家圍著一位測字先生。這位測字先生看上去不過三十來歲,斯文清秀,略顯不足的是下頦顯得稍微短了一點。他面前條桌上用斗方寫著三個大字:“賽謝石”。

范端臣說:“此人好大口氣!”

陸游不懂:“此話怎講?”

陸升之撇撇嘴:“大就大在這個‘賽’字上。”

范端臣說:“對。想那謝石早在二十多年前便已名揚海內了,那豈是輕易‘賽’得過的!”

陸游聽得一頭霧水:“怎么個賽不過,你們倒說說呀!”

陸安見少爺急得頭上青筋都暴露出來了,便說:“小的倒是聽說過,那還是在汴京的時候,盛傳謝石測字如神,傳到禁中,道君皇帝聽了不信,便寫了個字讓太監持了去問。謝石打開紙條一看,見是個‘問’字,便不作聲,同樣拿了張紙寫了幾個字交給來人,說請給寫字的那位一看便知道了。皇帝打開字條,上寫十個大字:‘左為君,右為君,圣人萬歲。’”

陸游說:“‘問’字與萬歲有什么關系?”

范端臣一笑,便在掌心畫給他看:“喏,‘問’字左邊的半邊像不像個‘尹’字,尹下加那中間的‘口’字,不是個‘君’字嗎?”

陸游說:“我懂了。‘門’字右邊的半邊再加上下面的‘口’字,也是一個反寫的‘君’字,所以他猜中左也是君,右也是君,正也是君,反也是君,一定是當今皇帝寫的了!”

陸升之說:“你總算明白了。”

陸游說:“我看未必是測字測中的,恐怕是他認出了徽宗的瘦金書體來了,才故意作張作智的。”

陳公實說:“對,我想也是這樣。”他和陸游最好,所以他總是附和陸游。

范端臣說:“后來有個老道,也像你們一樣不相信,便照樣也寫了個‘問’字去問。謝石說:門雖大,只一口。老道驚服得五體投地。”

這回是陳公實不明白了:“這又是怎么了?”

范端臣說:“因為這個老道的道觀雖然很大,但道士就他一個。”

“不僅一個籠里關不住兩個叫雞公,看來一個觀里也容不下兩個道士!”韓梓半天沒作聲,一作聲就把大家逗笑了。

范端臣說:“所以謝石的出名,那不是靠蒙的!”

陸游說:“那他敢稱賽謝石,豈不更神?走,我們倒要去測一測。”

大家便分開眾人,擠了進去。剛好有一人從測字的座位上起身,陸游便推靜之坐了下去。因為他年長,是他們中間的頭兒。

測字先生便問:“尊駕是看相還是測字?”

靜之平時就不善于交際,言辭一向很短,見先生這么一問,臉便紅了。既然已坐下,當然也不好再起身,無奈只好揀簡單的說:“就測個字吧。”

測字先生取過巴掌大一塊白紙,遞過毛筆:“請隨意寫上一個字。”

靜之執筆,正自躊躇,恰好他弟弟升之被人擠得撞了他一下,他靈機一動,便寫個他弟弟的排號“仲”字。他叫靜之,字伯山;他弟弟升之,字仲高。這個“仲”字既是排號,也是他弟弟的字號。

測字先生接過字,便說:“請問,尊駕問的是什么?”

陸游嘴快,搶著說:“當然是問今科中不中了。”

測字先生望了靜之一眼,意思問他是不是?

靜之默默地點了點頭,認了。

測字先生將字看了看,又把靜之上下打量了一番,見他而立之年,白面微須,雖是隨便的書生打扮,但文采溢于眉宇,有長者敦厚之風,也不失逼人神采。再看看他一同來的幾個人,便說:“恭喜閣下,若單問這次考試,恕在下直言,你們這幾位之中,恐怕就只有閣下可以高中了。”

他弟弟升之聽了心里不服,因為他雖小他哥哥兩歲,卻是才名早噪,許多公卿都樂意與他交游。他哥哥似乎還少了他那一份風流倜儻。人總是喜歡看外表的,何況他的才學也很不錯。和他交往的人從不敢以其年少輕視他,總是尊重地稱他兄弟倆為“二陸”,直與西晉的兩大文學家陸機、陸云相比。受著世人這樣的嬌寵,所以當測字先生說這次考試只他哥哥一人高中而沒有他時,便第一個反感,不服氣地問道:“先生憑什么說我們之中只我這位兄長一人能高中呢?再說,我們還沒測字呢,難道你能未卜先知?”

測字先生不慌不忙,用筆點著字說:“‘仲’者,一人中也。閣下既然是這位仁兄的同行,恐怕得要委屈閣下了。”

大家一想,可不是:“仲”字就是一個人旁加一個中字,豈不是一人中?陸游高興得像自己中了似的,叫著要大哥請客。這是因為在他們這六個人中,只有他雖入都應試,卻是志不在個人功名的。小小年紀的他,想的是在戰場上親手殺敵,為國立功。所以他最沒有思想負擔,而另外幾個聽了,就未免都有點不高興了。

測字先生見陸游這般高興,又補了一句:“中是中了,只怕今后功名不會太高!”

靜之為人,雖好讀書,卻是寧甘淡泊,不熱衷于世事,但自尊心還是很強的。他自己可以不要高官,但聽別人說他官做不大,總感覺有點受到了侮辱!便不由得問道:“這又作何講呢?”

測字先生說:“仲者,中人也。今科雖中,不過是中等之人,所以今后功名恐怕不會很大!”

陸游好笑:“顛之倒之,都由你說了!別說我這位兄長才高八斗,學富五車,就是我們這同來的幾位,哪一個不是才華蓋世!對了,不信我就以閣下為題,題一首詩你看看!說著抓起他案上的毛筆,拿過一張大紙,便龍飛鳳舞地寫道:

文場妙譽古推高,卜仕尤從州縣勞。

野鶴未應群雁鶩,幽蘭終不敝蓬蒿。

歲寒挺節無霜霰,海運摶風有羽毛。

好去江南吐奇策,從來功業屬吾曹。”

寫罷擲筆大笑:“以此才調,誠恐富貴逼人而來,躲都躲不脫哩!”

測字先生稱贊道:“果然是好詩!‘野鶴未應群雁鶩,幽蘭終不敝蓬蒿’,吐屬不凡,才思敏捷!只是從這首詩看,我可以斷定小兄弟你會成為一位大詩人,只是既志在野鶴幽蘭,不與時代同調,在仕途上恐怕就很難發展了。你別說‘卜仕尤從州縣勞’,測字本身只是文字游戲,但于無意之中,卻也隱含天機,小兄弟可別小看了!”

陸升之這時心里想:我哥拿我的字去測了個頭彩,我何不也用他的字來測測自己呢?于是拿過紙筆,寫了個“伯”字遞了過去,說:“我也測功名。”

測字先生將他細看了一番。只見他星眼長眉,白面無須,年紀不大,卻是峨冠博帶,打扮得雍容華貴。這一行人中,數他最為顯眼,是一個很注重自己而又心氣高傲的人,便說:“閣下這個字可惜在此時拿出,要是第一個測字的是你而不是你的兄長,怕今科狀元就是你了!遲了這一會,別說狀元,連中都無望了。不過,閣下不要急,今科雖不中,以后中了,官位在你們同行者之中,當數你最顯貴的了!”

升之聽了,今科不中,不無遺憾;而官職最高,又非常高興。便問:“有說法嗎?”

測字先生說:“‘伯’者,霸也……”古時伯字也通作霸字。

陸游一向對他這位哥哥沒有好感,見他洋洋得意的樣子便想掃下他的興頭,不等測字先生說下去便搶過話頭:“只是霸道終非王道,恐怕這個高官得來也不是正路。如果按這位‘賽謝石’先生的測法,‘伯’者,白人也。如果心術不正,行霸道以取功名,恐怕功名再大,到了后來還是白衣一個!”他只圖自己說時一時痛快,也不看升之的臉色早變了。

“你!……”升之怒斥道。但“你”之后便說不下去,因為畢竟是測字,奈何認真不得!

測字先生見他倆要鬧僵,便打圓場說:“從字面上說,這位小兄弟倒也聰明,還真說出了幾分道理。不過,測字畢竟是有準有不準的。這位仁兄也不要太認真!”

后來陸升之果然因告發名臣李光私修國史,有功于秦檜而擢為宗正丞,掌管皇家事務,享祿二千石,官是不小了。只是終因依附秦檜,以奸黨論罪,廢置在家,白身一個,真是被陸游說中了。這自是后話。

陸游見“賽謝石”都夸他說得出幾分道理,便更加得意:“我這談不上聰明,只是雕蟲小技!”

陸安扯了下他的袖子,低叫道:“少爺!”

陸游不僅不收場,反而昂起頭說:“不是嗎?難道我說得不對?”

他此時只感到有機會敲了他升之哥一下,心里無比痛快,卻不想也傷害了測字先生。

測字先生說:“既然是雕蟲小技,我請小兄弟為我測一字如何?”

陸游更來勁了:“好哇,請寫吧。”

測字先生寫了個“葉”字,說:“這便是在下的姓,請測在下這一生的榮辱如何?”一個字而測一生榮辱,他這是在誠心為難陸游了!

測字在我國春秋時就有了,作為一種方術,在《隋書》里已有了記載,只是到北宋末,因為有了謝石以后才大興起來,但也不是人人都有這一份能耐的。他見陸游年紀輕輕,還真有些才氣,既喜歡他,也想為難一下這個似乎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兄弟。

誰知陸游不畏難,反而逞才使氣,故作驚人之語說:“哎呀,這個字可不好呀!可要兄弟照直測?”

測字先生好笑,心想你多大,耍滑頭還嫩點,想用大話嚇退人嗎?休想!便故作誠摯地說:“君子問道不問貧,小兄弟直說無妨。”

陸游說:“首先,你就不是一個真正測字的!”

測字先生驚奇地說:“哦,你怎樣看出來的呢?”

陸游說:“‘葉’字中心是個‘世’字,說明你是個世家子弟,只是可惜已經沒落了!”

這位葉先生便對大家說:“說來慚愧,這點還真被這位小兄弟說中了。兄弟姓葉名黯,字晦叔,乃處州(今浙江麗水)人氏。只因家道中落,無力進京應試,故只好沿途以此為生。”說罷慘然一笑,回頭對陸游說:“只是我這沒落的家世,小兄弟又是怎樣看出來的呢?”

陸游說:“喏,你這個‘世’字,在木之上,草之下,儼然如棺之葬,非沒落而何?”

陳公實早聽得抓耳撓腮,喜不自勝地叫道:“好個務觀,你也可以擺攤測字了,字號就叫‘賽賽謝石’!”

葉黯經他這一說也笑了,說:“果真還有點門道。那么,你看我今科能不能中呢?”

陸游見眾人夸他,越發搖頭晃腦的像個測字先生,也學著用筆點著這個字說:“你這個‘葉’,乃落葉之葉。因為草在上,葉于草上,只能是落葉!”說著還故作深沉地直擺頭,“落了!落了!還談什么中不中!”說得眾人大笑。這是因為他畢竟不是一個測字先生,眾人都當笑話看。陸游見大家高興,更是意氣風發:“你這一生榮祿嘛,好在‘木’于草下,尚有生命力,中是要中的,這‘世’在中心,非‘中試’(世)而何?而這木呢,又沒有長出草上,不長,不長,下科定中!”

他在這里胡謅,葉黯的一生還真的被他謅對了。葉黯果然在過了兩年,也就是紹興十二年陳誠之榜中了個進士,而于紹興二十一年便過早地謝世了。陸游說的“不長!不長!”誰知倒應了他的壽命!

葉黯既佩服陸游的詩才,更敬佩他的為人,叉手施禮說:“不知這位小兄弟怎么稱呼?”

陸游說:“在下陸游,字務觀。這兩位便是我哥哥,這三位是我的好朋友。我們是一道來投考的。”

葉黯說:“小陸兄如此英年,便這等機靈,實在佩服!”

靜之見大家很投機,便說:“既然我等都是來投考的,葉兄也不必擺攤了,就和我們住在一起可好?”

大家見大哥都這樣請了,覺得葉黯也特風趣,便都贊成。陸游手快,早將桌前“賽謝石”三張大字一把扯下了。葉黯見大家這般熱情,便說:“兄弟就住在這陳公祠,等下讓我將桌子還了,和諸位兄臺一道前去便是。”

他們暢游西湖,盡興而歸。快回到靈芝寺時,這才發現寺旁還有一座廟宇,門楣上三個顯赫的金光大字:顯應觀。

葉黯說:“呀,原來顯應觀在這里,久想瞻仰,不知近在眼前,險些失之交臂!”

韓梓說:“嘿,西湖多的是廟觀,有什么失不失的!”

“小老弟,這點你就不懂了!”葉黯說,“這可是關系著本朝的一件大事哩。”

韓梓說:“那你說來聽聽。”

“這得從當今圣上還是康王時說起,”葉黯邊走邊說道,“那時康王正被金兵追趕,逃到了巨鹿(今河北巨鹿),天正下著大雨,偏偏馬又累死了,他獨自逃亡在泥濘之中,渾身透濕,真的是狼狽之至……”

“且慢,葉兄飽讀詩書,怎可用此二字加于圣上?不怕有罪嗎?”升之認真地說。

葉黯知道自己說滑了嘴,伸了下舌頭:“出言不慎,罪該萬死!”

陸游說:“這有什么,小題大做!”

陸安趕緊阻止說:“我的小祖宗,你可別再給老爺添是非了!”

葉黯說:“老人家放心,這是我的不是,有罪我頂著就是了!”

韓梓早等得不耐煩了:“哎呀,你們真夠婆婆媽媽的,這又沒有外人,誰會去告密呀?葉兄盡管講。”

葉黯說:“好,我講。那時不僅天上下著大雨,而且也漸漸地黑下來了。康王來到一個三岔路口,便不知往哪條路上走才好。正在心急如焚的時候,忽見前面的一條路上立著一匹白馬,鞍韉齊備,就是沒有人。康王這時逃命要緊,也顧不上看是誰的馬了,翻身就騎上,暗暗禱告:如果大宋有救,上天保佑讓這匹馬馱我脫險!馬兒果然通靈,馱上康王就跑,但跑到一個祠堂前便不見了。康王上前一看,是崔府君祠,且不管他,進去躲躲雨再說。康王進得祠來,看到廊廡下有一匹泥塑的馬,和馱他來的那匹馬一模一樣,而且馬身上還滿是汗水。康王心知是府君顯靈,便倒身下拜,感謝神靈搭救之恩。并許下愿說,只要能保佑他逃出金人之手,他一定重修廟宇,再塑金身。因為他實在太累了,拜畢便歪在拜墊上睡熟了。”

陸游說:“我知道了,這一定是圣上登基以后,為崔府君新修的廟,所以叫‘顯應’。”

葉黯說:“不錯。原來這位崔府君名子玉,是唐貞觀年間磁州(今河北磁縣)鑒陽縣的縣令。因他為官清正,當地人民就為他立了一座生祠,以便他活著就受人間香火。不想過了四五百年,倒為康王顯靈了。康王睡得正香,夢見神君以杖敲他說:‘快走!快走!’康王驚醒,出得廟來,天還沒有亮。但那匹白馬已立在廟門口。他騎上馬后,昏天黑地的,也不知馬兒把他馱向何方,只覺耳邊風呼呼地響。天亮一看,到了玉斜橋(今江蘇揚州市郊),迎頭便是寶文閣直學士耿南仲來迎康王的隊伍……”

陸游插嘴問:“這個耿南仲可就是那個勸徽欽二帝北行的壞蛋?”

葉黯說:“正是他。唉,圣上要不是總遇上這些投降派,中原怕是早就收復了!”

靜之說:“其實主戰派何嘗沒有,為什么就偏偏不用呢?”

“討厭就討厭在物以類聚!”說著陸游往身邊的樹上猛擊一拳,樹葉沙沙作響,“我真恨不得殺盡這幫禍國殃民的畜生!”

升之說:“連年兵連禍結,國破民窮,圣上能撐持到今天這樣一個局面,已是很不容易了!”

陸游說:“什么不容易,偏安便安了嗎?這次大考,我無論如何是要陳述這偏安的不是的!”

陳公實說:“小陸兄,論文嘛,等你到貢院時再去做,這里還是聽葉兄講,你就不要再插嘴了好不好?”

葉黯說:“不,我倒很欽佩小陸兄這樣的個性。其實也沒有什么好講的了。圣上即位以后,為了感謝府君救命之恩,便在這靈芝寺旁蓋起了這么恢宏的一座廟。”

升之說:“照此說來,崔府君豈止救了皇上一命,真是挽救了我大宋。作為大宋子民,我們理應進去拜一拜。”

說著便率先走了進去。大家也就都跟進來了。

這祠與一般廟觀不同,因為這里沒有菩薩,只在大殿正中修了一座崔子玉的坐像,唐巾唐服,手執玉杖,據說他敲醒康王時用的便是這樣的玉杖。寬綽的大殿四周,滿是名人字畫,畫的是北方的山水,而題字則多是贊泥馬救康王的。整座大殿倒像是書畫陳列館。另一配殿,神龕上立著的便是救康王的那匹白馬。馬通體雪白,鞍飾皆金,顯得十分華貴。相形之下,崔府君的像倒顯得簡樸一些了。四周也有許多題詞,是盛贊這馬的功勞的。仿佛宋廷之所以保存,全憑了這神仙和泥馬,把這個神人仙馬吹得神乎其神,完全忘了這是南北兩地千百萬軍民英勇戰斗的功勞!觀內游人不少,香火很旺盛。廟祝見來了一群鮮衣儒服的公子哥兒,便殷勤地迎了上來。從他的談話中,知道六月六日府君誕辰時,這里還要熱鬧,各種做小買賣的、玩雜耍的都來趕廟會,人們擠都擠不動。

除了陸游,大家都投下香錢,每人取了三支香燃了插上,然后一字排開,恭恭敬敬地拜了四拜,就是陸安也在他們的身后跪拜了。

范端臣起身時,見陸游直挺挺站在一邊沒拜,便說:“噫,你怎么不拜?”

陸游說:“我瞧不起他。他將皇上引向南而不再引向北,坐在這里安然不動,也是一個投降派!所以我不拜。我要拜便拜岳元帥。去年金人求和,我們還大赦,對那些投降派論功行賞。聽聽岳元帥怎么說,‘唾手燕云,正欲復仇而報國;誓心天地,當令稽首以稱藩’‘今日之事,可憂而不可賀,勿宜論功行賞,取笑敵人!’這才是我崇拜的偶像!”

升之白了他一眼,哼了一聲。

靜之作為大哥哥,雖然木訥少言,但在這種場合,少不了也要教訓他兩句。他說:“小弟,你也太大膽了!這樣的話,豈是在大庭廣眾之下講的!”因為這時,正是秦檜專權的時候。

陸游噘著個嘴,便不再作聲了。

時間在嬉游笑鬧中過得特快,不覺間便到了考試之日。

禮部貢院在城北觀橋西大中門。他們一行七人的住宿問題,早已由陸安打點安排,在貢院前臨時租了兩間房住下了。各人去到貢院交驗了鄉試已中的解牒,驗證用印,等候安排日期入試。因為當時各州府郡縣學子以及太學生等來參加考試的,不下萬人,而貢院考棚只有千余間,所以必須分批安排,分期就試。陸安為他們買好了試籃、鋪席之類的考場用品,一切就緒,單等應試。

到了考試這一天,各舉子集于貢院竹門之外,等候放試。開門后,舉子進入院內,各自尋找自己的編號就座。就座畢,知貢舉、監試、各科的主文考試官等官員,于考廳前設香案,讓各舉子依次下拜。拜畢,考官入座,這才放下簾子,出示題目于廳額。題字大到足以使兩廊考舍內的考生皆可看見。第一天考經,第二天考論,第三天考策。如果題中有疑難處,舉子可以到考官簾前請示。主文考官在簾中詳細解答,然后歸位作文。考試期間不能出院,餓了,院內有點心甚至酒菜出賣,只愁吃不下去;紈绔子弟在這里依然可以有口腹享受。茶水也有士兵供應,生活是不成問題的。兩廊有軍卒巡視,所以也十分安靜。直到申時才開門放舉子出院。各舉子這時便應將自己的試卷投入中門外的卷柜內。考卷上要寫上考生自己的姓名。卷子收齊后,送到彌封所封卷頭,即將舉子所寫的姓名貼起來。不僅彌封所封名,卷子經彌封后,還要送到謄錄所由抄手重新譽錄過,這才交各房考試官考校。所以各房考官不僅不知卷子是誰的,甚至連筆跡也認不出。如果卷子被房官選中,再發往各房復考。各房都選中了的,這才呈交主文考官。主文考官于謄錄所調取原卷,點對批取,分別等次,然后申報吏部,稟奏皇上,最后取旨揭榜。

三場一畢,大家回到了住處。陸游首先高興地告訴大家,他不僅策論都是大談恢復,就是經文試題《王者不治夷狄》,也是大談如何尊王,何以不能向夷狄稱“侄”!當時宋朝正是向金人稱“侄”的。聽得陸安只是搖頭嘆氣。

升之未免有點幸災樂禍地說:“小弟此論,高則高矣,只怕不中!”

“我問中不中干什么?”陸游瞪圓了兩眼,“皇帝開科取士,所立策論,不就是希望聽到天下有識之士的心聲嗎?反正作為大宋臣民,我的肺腑之言是掏出來了。至于聽與不聽,或者中與不中,都不在我了。而如果皇上有此誠心以廣開言路,我們知而不說,說而不盡,反以阿諛取容,窩著良心討好,雖然高中了,也不怎么光榮!”他最后又加了一句:“我只憑心,不問中不中!”

這一次果如葉黯所測,只陸靜之一人中了。

這次主考官是翰林學士承旨知制誥孫公近。孫公近為一時詞宗,翰墨主盟,名重朝野。太學生們在他府上走成一條線,就是希望能得到他的一聲稱贊,便可以名噪士林了。可是孫公近一向嚴謹,從不輕易贊賞人,但是這次見了陸靜之的墨卷,卻大加贊賞,以為文章寫得如此典麗,定是翰院之光!經他這么一評價,一夜之間,陸靜之的聲名便高出人上,朝中之士,慕名而來結識的,車馬喧闐,把整個靈芝寺鬧得如逢盛會,讓元照大師也應接不暇了!

宋朝進士及第后,題名游宴,另有一套,這里且不說它。單說他們弟兄幾個,都爭著讓靜之請客。靜之只好委托陸安,在太平坊最有名的酒樓包了一桌酒,請這幫小兄弟,連陸安在內,正好八個人。

陸游一聽酒宴設在太平樓,便說:“我不去!”回頭對陸安說,“你是怎么當差的,白在陸家待了五十年!”

別看陸游只十六歲,卻把兩鬢斑白的陸安訓斥得面紅耳赤,不斷地說:“是!是!”

大家很奇怪,一問才知道,原來這太平樓是大將軍張俊利用他的部隊為他營建的。他怕他的士兵們逃跑,便在他們的腿上刺上花紋,所以人們稱他的部隊為“花腿兵”。有的士兵因為不滿他們大帥的這種舉動,在建樓時邊抬石頭邊唱道:“張家寨里沒來由,使他花腿抬石頭。二圣猶自救不得,行在蓋起太平樓!”陸游說:“連普通的士兵都懂得要救還徽欽二帝,不然還有臉稱什么‘太平’!這種地方我是不去的!因為我怕愧對‘花腿兵’。”

升之說:“就你名堂多!”

靜之說:“小弟講得也有道理。”只好叫陸安去退掉。陸安這次懂了他小主人的心意了,便在北瓦找了家叫慶春樓的館子另訂了一桌。這次陸游高興了,因為北瓦是臨安城最大的娛樂場所之一,更主要的是,這里也是抗金名將岳飛和韓世忠府邸所在的地方。他仰慕已久,能有機會到那兒去瞻仰一番,當然高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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