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少年愛詩
- 鐵馬冰河入夢來:陸游
- 楊亞爽
- 11905字
- 2025-03-12 16:50:21
陸游正在院子里練劍。
這是南宋高宗紹興七年(1137年)的十月。
十月小陽春,太陽懶洋洋地照著。十四歲的陸游,粉白的臉蛋上微現紅暈,鼻尖已沁出了亮晶晶的汗珠。他猶自舞著一把不時閃爍著白熾光輝的長劍。陽光在劍光中游走亂竄。鵝黃的劍穗,有時與劍身成了一條線,有時又如雙燕隨身飛繞。看來他已練得極為精熟了。
高墻外傳來噠噠噠的馬蹄聲。馬蹄敲在麻條石的路面上,十分清脆。
陸游的父親陸宰,在任直秘閣京西路轉運副使時,因御史徐秉哲參了他一本,說河陽鄭州(今河南鄭州)乃兵馬之要沖,陸宰身為漕臣,卻疏于管理,遂被撤職,回到了山陰(今浙江紹興)老家。當時西京路漕司衙門在河南府(今河南洛陽),由于都城汴京(今河南開封)正被金兵圍困,周圍州縣到處都是潰兵和亂民,四處騷亂,連地方守令都沒有辦法,何況一個沒有守土之責的漕司!所以按說參他失職,是有點苛刻了。其實這只是借口,真正的原因還是陸宰所交結的都是些主戰派的人物,為當政者所不喜歡罷了。陸宰被罷職回家的時候,陸游只有三歲。他的家在山陰城南若耶溪邊,論環境倒也十分幽靜,平常很少有人來往。所以門前縱有馬蹄聲,陸游也仍然在舞他的劍。
馬蹄聲至門前停止了。
當!當!當!
門環響了三下,陸游這才收起了劍,不等老院公哆哆嗦嗦地從側屋里出來,他就一個箭步躥上前去拉開了黑漆大門。陸游驚叫:“趙伯伯!”
門前站著的是趙鼎。
五十三歲的趙鼎,圓圓胖胖的臉上笑瞇瞇的:“你父親呢?”
“父親一早就到書齋補他的書去了。”陸游畢恭畢敬地答道。
趙鼎聽說陸宰在家,便將手中牽著的馬的韁繩往墻上的鐵環上一挽,撣了撣長袍跨進門來。按說趙鼎此時的身份是紹興府尹,出門應坐八人抬的綠呢大轎,但是趙鼎每次到陸宰這兒來,別說坐轎,連個跟班都不帶,總是騎著自己心愛的烏騅馬獨自而來。一來他是來看望陸宰,純屬私人交往,用不著官家排場;二來,他們彼此都討厭這一套。
趙鼎一進門,陸游便側著身子很有禮貌地在前面引路。趙鼎對他家并不陌生,近一年來,他已造訪過幾次了。
這座庭院很大,甬道兩側,古木森森。此時樹葉已快落盡,鵝卵石的甬道上鋪了一層黃葉,在他們腳下發出嘁嘁喳喳的聲響。兩邊的大草坪上也飄有落葉。陽光下,整座院子都顯得黃燦燦的。只有這甬道,因為上面的樹枝太密,陽光只能從那稠密的枝隙間灑下些斑斑點點,很快便融入那一片黃色,也不怎么顯眼了。
“這么多落葉,怎么不掃掃?”趙鼎隨便地問起。
“落葉滿徑閑不掃,”陸游道,“家父以為這樣更富有詩意。小侄想,恐怕是更合乎他老人家的心境!趙伯伯,您說呢?”
趙鼎點點頭:“也許。”
陸游說:“小侄總以為家父過于衰颯,他老人家不過剛50出頭罷了!”
趙鼎說:“這不怪他。這幾年也確實委屈了你父親。他長期處于投閑置散的地位,雖有統一中原的抱負,卻無法得到施展!愛此衰颯之意,正與他的心境相似,怕是聊以寄悲憤之情吧?”
他們說著說著,便來到了廳堂。
“趙伯伯,”陸游說,“您先坐坐,小侄這就去請家父出來。”說著便喚陸安侍茶,他自己轉身向后院找父親去了。
陸宰的書房在他家大院西南角的一片竹林之中。雖是十月,花木都凋殘了,但這一片竹林和另一處千巖亭的蒼松卻更顯得蒼綠、深沉。穿林小徑上鋪滿了陳年竹葉。出小徑,是一片空地,陸宰的書齋“雙清堂”在這片空地的正中間。這書齋也許是陸宰父親陸佃的舊產,門楣上掛有“雙清”兩個大字的金匾,已呈黑色,像是古銅鑄就。“雙清”二字顯然是取自杜甫的詩句:“杖藜從白首,心跡喜雙清。”這不僅合乎老年退居林下那散淡的心情,更是用以表示其內心和行為都清如泉水,這氣節是多么了不起呀!匾下是一排胡桃木雕花槅扇的門,鏤花處均襯以雪白綿紙,這是為了增加屋內的明亮度。但此時所有的門都緊閉,顯然,陸宰不愿有人打攪他。
陸游上得階來,在門上輕輕叩了幾下:“父親,趙鼎伯伯來了,正在前廳等您。”
趙鼎,原任尚書左仆射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也就是宰相。他同時又是諸路軍馬都督、觀文殿大學士,可以說是位極人臣,集文武大權于一身的股肱大臣。只因為在對待淮西宣撫使劉光世的問題上,他和當時的右仆射張浚的意見不一致,便被下放到了紹興府。張浚認為劉光世驕惰不戰,不可以為大將,要撤了他。而趙鼎則以為光世系將門子弟,將士多出其門,若無大故就撤了他,恐怕會引起廣大將士的不滿而激出什么變亂來。可是,張浚這時正得到高宗皇帝的寵愛和信任,所以他一不高興,趙鼎的宰相也就做不成了,被下放到了紹興府來擔任這個小小的府尹。他到紹興府后,知道陸宰家住這里,他倆都是主戰派,處境又很相似,所以沒事時,他就常到陸府找陸宰談心,互相發泄一通悶氣。他和陸宰的歲數差不多,他五十三歲,陸宰五十一歲,可謂是意氣相投,十分投緣。陸宰一聽趙鼎來了,趕緊放下手中正補著的《家語》走了出來。臨行時對陸游說:“別又進去亂翻,特別是我攤在書桌上的東西。要給我弄亂了,小心你的皮肉!”
陸游伸了伸舌頭,笑嘻嘻地說:“知道。”他知道父親這么講,正是準許他進書房的意思。能進父親的書齋,對于他來說是一種無上的享受。平常父親在里面,他總不敢進去打攪。難得父親走了,又允許他進去,真是不知有多么高興!陸宰的藏書是極其豐富的。從這以后的第六年,即紹興十三年,南宋開始籌建秘書省,用以掌管國家藝文圖籍,可憐沒有書,當時便向陸宰借書一萬三千多卷,請了一百多名書手,硬是抄了整整兩年才抄寫完的。現在四庫全書傳下來的書籍,大多都是當年陸家的本子,這就足見他家藏書之多了。所以陸游一經允許,頓時高興得一溜煙似的鉆了進去。
陸游進得雙清堂來,見父親清出了一大堆爛書,堆在那里。這些書有一部分是家中原有的,另有一大部分,是他父親在京做官時買的。看那收藏印記,有的還是宋常山公宋祁,也就是北宋早年“每宴罷,盥漱畢,開寢門,垂簾,燃二椽燭,媵婢夾侍,和墨伸紙”以修《唐書》的那位龍圖閣大學士家的藏書。因為宋學士校讎精詳,尤為陸宰所鐘愛。只是買回來后,放在家中沒有妥善管理,被蟲蛀鼠啃得不成樣子了。陸宰休官回家以后,一有空便到書齋來修補他的這些寶貝。陸游看到桌上攤開的一冊正在修補的京本大字《孔子家語》,行款疏密有致,字勢生動如法帖,看著十分悅目。心想難怪父親這么喜歡,自己看看也愛。本想拿起翻翻,見是已經拆散了,蟲蛀鼠啃過的地方,已被父親用同一顏色的紙在里面襯上裁齊了。這樣重新裝訂起來,就不顯殘缺了。他知道這是父親喜愛的書,不敢去翻動。一回頭,見藤椅邊的竹幾上有一冊翻開的書,倒是十分完好。顯然,這是父親在工作累了,躺下休息時看的。他順手拿過來,翻出封面題簽,是本新版大字的《陶淵明集箋注》。再看父親翻開之處,一行醒目標題:《讀〈山海經〉十三首》。《山海經》陸游早讀過,知道那是一本記載怪異故事的很有趣味的書,便想知道父親這樣喜愛、極口稱贊的陶淵明是怎么“讀”《山海經》的。
開頭兩句:“孟夏草木長,繞屋樹扶疏。”一下就抓住了陸游。他想:夏天里草木茂盛,一片青青。特別是繞屋的大樹,更是綠蔭一片,全像是在寫自己的家,原來詩是這么做的!于是便有滋有味地站在那里讀了起來。他這一讀,不只對于他寫詩,甚至對他今后一輩子都有影響。他以后寫的詩中,就曾多次提到讀陶淵明的詩,或者為讀它而寫詩。直到他晚年八十四歲時,還記得他這次讀陶淵明詩的情景,賦詩道:
陶謝文章造化侔,篇成能使鬼神愁。
君看夏木扶疏句,還許詩家更道不?
其影響之深就可想而知了。
他練劍時身上出了些汗,這時被門外刮進來的風一吹就感到有些涼了。畢竟是十月了。但他讀得正來勁,又不想放下,便挾著書,想找一個避風的地方去讀。
“相爺!”陸宰人未進門就先喊上了。
“符鈞,我是來向你辭行的。”陸宰,名宰,字符鈞,號千巖,所以趙鼎親切地稱呼他“符鈞”。
“辭行?”陸宰奇怪地問,“想必相爺又被起用了?”
趙鼎笑著說:“被你言中了。朝廷在九月就下達了旨意,要我赴京;只因路途難走,前日方才到達衙下。因屬急詔,所以我明日就要啟程了。”
陸宰說:“圣上怎樣明白過來了呢?”趙鼎過去怎么放下來的,他當然知道。
趙鼎說:“說來話長。來,坐下來我們慢慢說。”
陸宰高興地說:“既然有這等好事,我們不能空談。”便大叫,“陸安看酒。”
陸安是他家的仆人。聽到老爺吩咐,便答應一聲,隨即就端上了一個大托盤。里面一壺酒,四色小菜:一盤白切雞,一盤醉蟹,一盤鹽水筍炒火腿,一盤油淋青蝦。既清爽又美觀,看看它們便不覺食欲大增。
陸宰一邊往桌上擺酒菜,一邊說:“這都是自己家中的東西,不成敬意。按說相爺回朝,用這樣的小菜餞行,有點太不像話了!只是臨時籌措不及,聊表寸心而已。”
趙鼎看著這四樣色澤鮮明而又精致的菜肴說:“難得!難得!這些雖不是什么南北大菜,卻是非常精致!虧你怎么咄嗟立辦,一呼就出來了?”
陸宰邊讓座邊笑著說:“還不是這幾年罷官無事,又住在這鏡湖邊,閑著就學著捕魚捉蟹,養雞種菜。自家東西,倒也有田園風味,相爺盡管用。”說著拎起酒壺斟酒,邊斟邊得意地說,“就連這酒也是拙荊自己釀的!”
趙鼎舉杯接酒,口中說:“罪過!罪過!讓唐質肅公的孫女釀酒,豈非罪過!”
他說的唐質肅公是唐介,神宗熙寧元年(1068年)曾為宰相,因反對重用王安石而辭職,是一個很守舊的人物。可是陸宰的父親陸佃又是王安石的學生。你看這一門親是怎么結的?這個新舊家庭,就導致了后來她們兒子陸游的愛情悲劇,并造成他終身痛苦!這自然是后話。
陸宰說:“古人有言‘堯舜千鐘’,傳說酒作于帝堯。皇帝尚且釀酒,也就不算辱沒她了。其實拙荊只不過是看到園中的一些花,年年落了一地,掃掉可惜,遂都收拾起來和秫米一起釀,不想她試了兩年倒成功了。您嘗嘗,看看這酒怎樣?”
酒作紺碧,看起來質地厚實,不像水,倒有幾分像油。
趙鼎抿了一口,咂咂嘴說:“好酒!醇而厚,旨而甘,其色如瑪瑙,其香似春蘭,可謂色、香、味俱佳!只是不知可否有個相配的名字?”
“惜余春,怎樣?”陸宰不無得意地說。
趙鼎豎起了大拇指,搖了搖:“好!好一個‘惜余春’,不僅緊扣酒之質,亦道出了釀酒者一片愛惜青春、無限美好的心態!真的是酒美、名字也美了!”
“那您就多飲兩盅,”陸宰說,“以后要想再和相爺共飲,只怕就難了!”說著不禁有些傷感起來。
趙鼎安慰他說:“伴君如伴虎,我此行的前途怎樣,誰又能說得準?朝廷自南渡以來,戰戰和和,雖說此消彼長,但總的還是以和為主。說不定哪天我又出來了,還是會和你在一起喝閑酒的!”
陸宰只是苦笑了一下。
趙鼎又說:“其實還是在野的好,野鶴閑云,幾多自在。例如現在,你我要是在朝,便不能這樣喝酒了,那御史們就該拿這些事來做文章了,最輕也要落一個‘相互勾結,朋比為奸’!一做官就不自由了。”
陸宰點點頭說:“這倒也是。”為了不再傷感,遂將話引入正題,“這次到底怎樣又起用了您呢?”
趙鼎抿了一口酒,苦笑了下:“還不是為了我下來的那個原因。”
“是關于劉光世?”陸宰猜測著。
趙鼎點了點頭:“這次是張浚自己弄得自己不好下臺,只好又請我出來收拾場面了。”
“哦!張浚怎么會弄到這個地步呢?”陸宰問。
趙鼎說:“所以說人不能有私心,有私心就準壞事。以前,我說輕易不要動劉光世,張浚不聽,非要將他罷了。其實他懷里那個小九九我哪有不知道的,他急于要奪劉光世的兵權,無非是要把淮西這塊地方交給他的心腹呂祉罷了!”
“呂祉?”陸宰問,“就是張浚都督府的那位軍事參謀?”
“不錯,一個自視甚高的書生,只是心胸狹窄了一點。”趙鼎說,“張浚知道我看不起這種人,為了給呂祉打通前進的道路,所以要把我擠走。我走了以后,還有一塊絆腳石,那就是岳飛。張浚這個人是很有心計的,他就想利用岳飛剛勁的個性,把岳飛也激走。”
“啊?”陸宰不由得一聲驚叫。當時岳家軍可以說是所向披靡,軍紀又好,深得百姓的敬仰。要把他激走了,誰還能和金人抗衡?所以急著問:“這到底怎么回事?”
趙鼎說:“張浚把岳飛請來,有意問他:劉光世走后,留下的淮西六軍交給武康軍承宣使王德去統領,讓呂祉為督府參議,一起領導,可不可以?你知道,岳飛這個人是一位好軍事家,搞政治就全不是那回事了。”
陸宰見趙鼎只顧了講話沒吃菜,便搛了一塊白切雞放在他盤子里,邊應和著說:“對的,這人血性漢子一個,性格特直,不會耍手段。”
趙鼎把雞放進口中,嘟嚕著說:“所以他就老實地告訴張浚說不行,因為王德和劉光世的部下酈瓊不相上下,一旦讓王德去統領,酈瓊一定不服;而呂祉一介書生,不懂軍事,酈瓊就更瞧他不起了。上弱下強,怎統領得了?”
陸宰點頭說:“這話不錯呀!”
趙鼎接著說:“張浚就又問張俊怎樣?岳飛說,張俊過于粗暴,酈瓊平常就瞧他不起,怎會服他的領導?張浚又說,那么只有楊沂中了?岳飛說沂中連王德都不如,都督怎好拿他來開玩笑?這時張浚就拉下臉來了,‘我早就知道,非你岳太尉莫屬了!’”
陸宰說:“這是什么話?”
“是呀,”趙鼎說,“岳飛也是這么說的。本來岳飛母親死時,他就請歸守孝的,是皇上不準。這次正好,他一氣之下,以守孝為借口,不干了。”
“唉!”陸宰不由得長長嘆了口氣,將一杯酒傾入口中,把空酒杯往桌上重重一頓,乓啷一聲,酒杯碎了。
陸安趕緊過來,拾去碎片,換上一只新酒杯,并為他斟上酒,然后退下。
陸宰猶自恨恨地說:“這下朝中更無人了,大宋的江山,非斷送在這群小人之手不可!”
趙鼎也往陸宰的盤子里夾了一筷子菜,笑著說:“幸好天道好還,有時還真有報應。張浚知道再也沒人反對他重用呂祉了,就派呂祉前往淮西撫軍。臨行時還搞了個‘跳加官’,特地由皇上加恩行典,賜給呂祉鞍馬、犀帶、象笏!多少宣撫使出朝,也沒受到皇帝這樣的恩寵,而呂祉只不過是初出茅廬的一介書生,毫無功德可言的!”
陸宰說:“這明擺著是張浚特地做來氣那些反對他的人的。”
趙鼎說:“所以說做人還是誠實點好,做作有什么用?殊不知他那樣做反而害了呂祉。呂祉本來就居功自傲,這一下腦殼更昂到天上去了。呂祉到淮西后,對劉光世的那些部下傲慢不以為禮倒也罷了,他千萬不該的是在眾人背后向皇上打小報告,把劉光世的那些部下說得一無是處。偏偏他的手下又有劉光世的人,把這件事捅給了酈瓊他們,呈報上去的文書被酈瓊在半道截了下來!文書被人家截了,這個書呆子還被蒙在鼓里。”
“怕不是被蒙在鼓里,而是蒙在已引爆的火藥桶上!”陸宰說著為趙鼎斟滿了酒。
酒溢于杯口,像一只凸出的半圓形的紫蓋覆于乳白色的酒盅之上,白盅紫蓋,分外好看。
趙鼎見酒要溢出,趕緊啜了一口。
陸宰一笑:“相爺別怕,它是溢不出來的!”
趙鼎不好意思地說:“在下的饞相讓你見笑了。”
“哪里,”陸宰連忙解釋,“相爺御酒都喝了不少,怎會饞到我這村酒?”
趙鼎拭了拭髭須:“我說到哪兒了?”
陸宰說:“說到呂祉還蒙在鼓里。”
“呵,對。”趙鼎說,“正是你說的那話,第二天早上,諸將照例參見呂祉。大家剛坐定,酈瓊便從袖筒里摸出呂祉的那封文書,質問呂祉,‘我們這些人在什么地方得罪了你,你竟這樣向皇上糟蹋我們?’呂祉一見自己寫的文書落到了酈瓊的手里,頓感事情不妙,起身便要往后堂跑去。他哪知這些戰將是何等機靈,酈瓊早有準備,跳過去一把抓住了他。呂祉帶來的幾個人懵懵懂懂,還沒來得及反應時,便一個個做了刀下之鬼。只留得一個呂祉,被酈瓊他們押著投偽帝劉豫去了。”
陸宰說:“所以許多事不要做太過了。做過了就難以收拾了。淮西兵變,完全是張浚一手造成的!”
趙鼎說:“不過,作為書生,呂祉雖傲,總算還有骨氣。一路上,不管酈瓊他們如何折磨他、強迫他,他硬是不去見劉豫。他說:劉豫這個逆臣,我豈能見他!即使把他的牙齒敲斷了,腦殼打破了,他還是大罵不止,硬是不去。酈瓊無奈,只好在路上將他殺了,把他的腦袋戳在樹上,說:‘讓你翹上天去吧!’他算是為自己的驕傲付出了代價!”
陸宰說:“呂祉這點倒還是很可敬的。”
趙鼎說:“可憐他死時只四十六歲!出了這大事,你說張浚他還待得住嗎?所以他主動請求解職,這才又想起我來了。”
趙鼎說罷,呵呵一笑。
陸宰又要為他斟酒,他用手擋了:“不勝酒力了!圣命在身,明日即要啟程,回衙還有許多事要作交待,我這就告辭了。”說著便站了起來,叉手當胸。
陸宰也站起來:“既如此,小弟也不敢久留,但愿相爺這次回朝,能重振朝綱,早日恢復中原!”
趙鼎邊走邊說:“老弟,我把話說直了,恢復一事,可謂是易說難行啊!而今國弱民窮,戰爭經費再也負擔不起了。加上現在許多當官的,只貪圖安樂享受,誰還以失陷的人民為念?所以為什么和談總有市場?更別說要他們去犯鋒鏑,控戎馬,親赴疆場以性命相搏了!我這去也只能是盡人事而已。當然,我既然要干,就一定盡心盡力干好,還是我們常說的那句話:知其不可為而為之!誰讓我們有這股血性子呢!”
陸宰一直送趙鼎出大門。
臨上馬,趙鼎忽然記起:“小游呢?我也要向他告別。”
陸宰回過頭向院里四周望了一圈:“是呀,游兒呢?平常我們談話他總愛站在一旁聽的,為何今日一直未見他?”
趙鼎說:“算了。孩子總是孩子,讓他玩去吧。有機會到臨安,讓他來見我。說真的,我倒是蠻喜歡這個孩子的。”
“一路順風!”他們揮手告別了。
陸宰見趙鼎復職,不由想到自己,未免有點黯然神傷。
陸宰送走了趙鼎,心里念著為什么一直沒見陸游。
他的長子陸淞,字子逸,這年二十八歲,因祖恩補通仕郎在臨安。二兒子陸浚,字子清,這年二十四歲,因父恩補將仕郎,也不在自己身邊。這是因為宋承唐制,實行恩蔭制,只要上輩做官,那么他的子孫便有官可做。在這一點上,宋比唐的范圍還要廣泛,上至宰相下至哪怕是從七品的員外郎,都許蔭子孫。中等級的官員可以蔭至同一祖父的子孫。大官甚至可以及于他的門客。只不過宋代恩蔭官職品級極低。如陸浚的將仕郎,僅從九品而已。而今陸宰身邊就只有這個老三,他對陸游抱有較大期望,希望他能讀書奮進,將來能由進士試求得功名。陸游小時也確實特別聰明。他七歲那年,陸宰正攜家在東陽山中避難。山在安文,即現在浙江東陽縣城東南約七十里處,四周青山環抱,只有一個山口可供出入,而又有東陽江橫貫其前方,恰如陶淵明寫的桃花源,境僻勢險,倒是一個躲兵亂的好地方。這里有座陳氏宗祠,陸游避亂時,就曾在這里讀過書。后來這里還標有“放翁讀書處”,作為古跡保護了起來。桃花源里陶淵明沒有寫那里有沒有烏鴉,而東陽山中卻老鴰成群。民間傳說烏鴉叫是兇兆,是很遭人厭惡的,所以烏鴉也自覺遠離人群,不像喜鵲那樣和人親近。有一天,陸宰住的地方樹上集了一大群烏鴉,有烏鴉就勢必要聒噪。這種聒噪聲對于丟官而又避亂他鄉的陸宰來說,自然在心理上就會產生一種兇多吉少的煩躁。于是便命人用火銃將這群畜生轟走!這時七歲的陸游恰在身邊,便脫口吟道:“窮達得非吾有命,吉兇誰謂汝前知?”陸宰聽了不由大為驚喜。是的,“窮達有命,富貴在天”之類的話,自己平常也講過,書本上也不少,七歲的孩子說出這樣的話不足為奇,最多不過是鸚鵡學舌,記住了大人或書上說的話。但是這后一句不僅與前一句對仗工穩,而且意思更好,自己聽了,不覺煩躁盡去。想想也好笑,自己的兇吉,又豈是這一群鳥兒所能知道的?曾經是京西路轉運、淮南路計度轉運的副使,居然不如一個七歲的孩子通達,豈不好笑?但這孩子畢竟是自己的兒子,便又感到高興了。從此他對這個小兒子就另眼相看,倍加關愛了。
眼下,這半天沒有見著小陸游的人,讓他怎不產生疑慮。
他來到廳前,吩咐陸安:“快去找找三少爺。找著了,讓他迅即到后廳來見我!”
陸安奉命去了。他便徑直到后堂與夫人唐氏講剛才趙鼎來講的復相的事。陸宰認為趙鼎再度為相,對自己的前途未必不是好事,便急于要把這消息告訴日夜為他操心著急的夫人。
陸安首先來到了書房。他知道他家的三少爺從小就愛書。
他輕輕推開雙清堂的門,伸頭一看,除了架上和地上堆的全是書外,連昔日不是老爺便是這位三少爺常坐的書桌也是空蕩蕩的,沒有人影。他縮回頭,又輕輕地將門帶上,連大氣也不敢出。人一到書房這神圣的殿堂,便肅然起敬,不自覺地躡手躡腳起來,甚至連咳嗽都不敢咳出聲,自然更不敢放肆地喊叫了。
陸安便跑至后花園。
后花園也是靜悄悄的。只是小側門的門閂沒有閂上。陸安拿不定主意,因為這里平常很少有人來,不知是往日就忽略忘了閂上,還是今日三少爺從這里出去了。他躊躇了一陣,最后決定還是先回去稟報了老爺再說。
他來到后堂,立在階下,叫丫環進去請老爺出來——陸游的母親唐夫人立下的規矩,后堂是不許男仆出入的。
陸宰來到階上,見只有陸安,問:“三少爺呢?”
陸安低頭說:“回老爺的話,小人前后都找遍了,就是沒有見到三少爺!”
“雙清堂呢?”陸宰知道這孩子只要一進雙清堂便不肯出來。他出來時,好像看到陸游是進去了。只是當時急于要見趙鼎,未曾在意。
陸安說:“雙清堂小人也去看過,里面不見有人。”
陸宰這下就有點著急了:“奇怪,他能到哪里去呢?”陸宰真不知應從什么地方著想,因為在他家中從來沒發生過這種事!陸游忽然失蹤,他開始感到惶恐了,比他丟官時還要感到不知所措。因為在他看來,丟得起官,卻丟不起這個小兒子!
陸安見老爺急成這個樣子,便說:“啟稟老爺,小人看到后花園的側門沒有閂,不知三少爺是不是從這里出去了?”
陸宰本來急得在臺階上兩頭不停地走,一聽這話立馬停住,對陸安瞪著眼道:“糊涂!那你還不快出去找,來這里干什么?”
陸安心里說:“我敢不來這里稟報便自作主張地出去嗎?”但嘴里卻早答應道:“是!小人糊涂。小人這就出去找。”
陸宰因賦閑在家,將原有的許多仆婦都辭了,而今除了上房夫人身邊有兩個丫鬟外,再就是一名廚子、一名看守前院的老院公和陸安三名男仆而已。陸安是他家老仆,廚子卻是從東陽山回來后請的。他見陸安走了,便想多派幾個人四處尋找。可是老院公太老,不宜走動,剩下的就只有廚子賴三是可以支應的了。想著便來到廚房,要賴三也去幫著找三少爺。
賴三本來是從街上酒樓里請來的,他熟悉市井途徑。聽說三少爺不見了,便說:“老爺,您看家中銀子少了沒有?莫不是三少爺嫌悶得慌,到花茶坊散心去了喲!那里可是個燒錢的地方。”
宋朝大街上有種茶肆,樓下賣茶,樓上住的則是妓女。這種妓女不以吹拉彈唱見長,也不懂什么琴棋書畫,是專操皮肉生意的低級妓女。有這種妓女的茶肆就叫“花茶坊”。
“胡說!”陸宰斥道,“三少爺多大?他懂什么尋花問柳!”
“哎呀老爺,”賴三不比陸安,是不大懂得官宦人家的規矩的,所以他敢于這樣放肆地叫道,“您可別小看了三哥兒,他早就開竅了!那回您讓我送點心到鄉校去給三哥兒吃不是,我走到學堂窗下,就聽見他大聲對人講,他用那么大聲音,肯定是在對人講話了。他說什么女人不好養的,聽聽,他都懂得養女人了,還說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這是讀書人的話,我多少也懂一點。您想,女人可不就是像三哥兒說的這樣——你寵著她吧,她敢在你頭上屙屎拉尿,真是給不得顏色;你給了三分顏色,她就要開染坊,嘿,要是稍微冷淡點呢,她就又怨你、恨你,哭哭啼啼地說你不疼她!三哥兒這話,我回來一琢磨,還真是這回事!他不僅開了竅呢,怕還是個中小老手了呢!這叫什么來著?哦,這就叫‘人小鬼大’!”
陸宰被他攪得哭笑不得,便鄭重地告訴他:“這是三少爺在讀《論語》,這話是孔圣人講的,不是三少爺說的。你還說漏了一點,孔夫子是說‘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對‘小人’也一樣。”陸宰只是不便說明白,孔子說的“小人”,自然也包括廚子賴三這類人在內。
賴三可沒注意“小人”什么的,他只想到女人,口中喃喃地說:“是孔圣人講的?怪不得講得這好!孔圣人懂得女人這么多,一定不正經!”想著便從后花園的側門出去了。因為廚房是靠近后院的。
他們一去半天,全無音訊。
陸宰夫婦就像熱鍋上的螞蟻。
陸宰在房中急得不停地走過去,又走過來。
“你別走來走去好不好,”夫人說,“把人都給晃暈了!”
陸宰一聲長嘆,重重地倒在太師椅上,身子向下一滑,兩腳伸了個筆直。
夫人說:“現在嘆氣有什么用?都是你平日逼的!一會兒要孩子讀書,一會兒要孩子練劍,成天不讓孩子閑一下。這下好了吧,把他逼跑了,還不是你管得太狠了!哪有小孩子不喜歡玩的?都像你,成天抱幾本破書,讀到現在有什么用?閑在家啥事也沒有!還不如帶孩子出去散散心。要是游兒有個三長兩短,”說著唏噓起來,“我跟你沒完!”
“沒完怎樣?”陸宰一下跳了起來,“他不見了怪我?男兒家不習文,不練武,長大了拿什么報效國家?玩,你就只知道讓他玩,真是婦人之見!他要是真這么貪玩,丟了就算了,我還不稀罕這樣的兒子哩!”
一番話把陸夫人訓斥得眼淚直流。她抽噎著說:“不怪你,怪我!怪我不該養了他的。”
陸宰見夫人傷心,先自軟了下來,嘆了口氣說:“你放心,游兒不是個愛玩的孩子,他沒回來,一定是有什么正當的原因。”
“什么正當的原因?”夫人淚眼婆娑。
陸宰的眼又直了:“我哪知道?我要知道了會不早告訴你嗎?”
不出半天,滿街都曉得陸家那個漂亮的三少爺丟了!
有的說:“他長得那么標致,一定是被狐貍精給迷走了!”
有的說:“那孩子成天練劍,八成學許多愛國的少年那樣,背著父母投軍去了。”
說陸游會跟狐仙跑了,那是笑話。不過當時社會上背著父母投軍的少年還真不少,要說這一點還真有可能。
陸安和賴三沒找到三少爺,倒撿回了一筐子閑言碎語,聽得老爺和夫人更沒了主意。
府衙里趙大人聽說陸游不見了,百忙之中特地派來了一位名捕“通天手眼”。
“通天手眼”對盜賊的路子很熟悉,社會各方面的關系也極廣。他問清了三少爺的起居習慣,不是習文,就是練武,要到什么地方去,必定先行稟告父母,父母應允了才出門,平常是從不出宅院一步的。像今天這樣荒唐的行為,還是第一次。“通天手眼”也感到束手無策。
一時廳堂里個個愁眉苦臉,長吁短嘆!一大活人一下不見了,真是想破了腦殼也無解。
天,漸漸暗下來了。
心情都不好,沒有誰想到要點燈。
忽然階前響起了腳步聲。
大家不約而同地把臉轉向了大門口,希望是報信的人來了。因為他們在尋人時,同時也張貼了許多“尋人”招貼,言明報信有賞的。
這等待的幾秒鐘好像很長很長,只聽腳步響,卻總也不見人!
忽然門口一暗,那人終于出現在廳門口,背光下,看來人像是個孩子——陸游?!人就這么怪,不見時是那么盼,盼來了,反倒有些信不過自己的眼睛了。
還是陸宰叫了聲:“是游兒?”
“正是孩兒。”果然是陸游的聲音。
“你!”陸宰懸著的一顆心“咚”一聲放下了,卻激起膽邊的無名火“噌”冒起三丈!“你死到哪里去了?!”
陸游莫名其妙,只覺得大廳里氣氛怪怪的。
陸安回過神,點起了堂上的吊燈,燈影下更顯得大家的臉若明若暗,一個個兇神惡煞似的。
“你們怎么了?”陸游奇怪地說,“我哪里也沒去呀!”
“還哪里也沒去?”陸宰吼道,“全家人都快被你急瘋了!大家到處找你,整個山陰縣都知道你不見了,失蹤了,就差沒到若耶溪去撈你的尸體!你還說哪里也沒去?”
“就沒有到哪里去嘛!”陸游固執地說。他完全不懂一向講理的父親,為什么今天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平白無故地發這么大的火!
“那你這一天在哪里?”陸宰也深感自己的失態,冷靜了一下問,語調也平和多了,只是口氣仍比較生硬。
“我?今天?”陸游不解地眨了眨眼說,“孩兒在雙清堂讀書呀!父親您不是知道的嗎?”
“鬼話!”陸宰幾乎又按捺不住了。他可以允許兒子犯錯誤,但決不許兒子撒謊,怒斥道,“你在雙清堂?陸安到雙清堂怎么沒有找見你?陸安,你對他說!”
陸安說:“是,老爺。我推開門看了看,確實沒有看見您,三少爺。”
陸宰直逼兒子:“聽見了?撒謊!”
陸游且不理他父親,問陸安:“你到那堆書中間看了嗎?”
陸安說:“沒有。我只是在門口伸頭向里面看了看,見沒有人,便帶上門走了。”
陸游說:“這就是了。我去請爹爹時,看見里面翻開著一本《陶詩》,我便看了起來,看到高興處,便選了那堆書作避風處,一直坐下讀到看不見字,這才來這兒。”
陸宰橫了陸安一眼。他不好說陸安,因為他的父親是侍候陸佃的。陸安和陸宰幾乎是同時長大的,少年時可說是好朋友。
陸夫人聽說兒子回來了,從后堂趕了來,淚眼婆娑地拉著兒子的手說:“兒呀,你要讀書也應該給大人說一聲,免得不知你出了什么事,興師動眾地到處找你!你可是把你娘的心都嚇掉了呀!”
“娘,我下次再也不敢了。”陸游低下頭說,“我真的沒有想到你們會到處找我。”
“沒想到?”陸宰的氣仍然沒有消,“你沒想到的事還多著哩!”
陸夫人說:“既然沒事就算了,大家都去吃晚飯吧。賴三你去開飯。你出去的時候,我叫春香幫你把飯菜都弄好了。捕頭也就在我們這里用一口便飯吧?”
“通天手眼”說:“謝謝夫人,飯我就不吃了。既然少爺在家,我便回去給相爺復命,以免他老人家牽掛。”說著一叉手,施了個羅圈禮便走了。
賴三到廚房里去了,陸安去幫忙端飯菜,只有陸宰還坐在一旁生氣。
一時飯菜擺了上來,夫人說:“兒呀,快過來吃飯。就是為了找你,把大家都餓壞了!”
陸游自然也餓了,端起碗就要吃。陸宰劈手搶過筷子,重重地往桌上一拍,吼道:“不許吃!你這樣叫全家耗神費力還有臉吃飯?”
“老爺!”夫人叫道,“錯不在游兒……”
陸宰用手制止說:“夫人,你不能再護著他了;他已經不小了。今天要不治治他,他以后更不把大家當回事。一個人,讀書固然是好事,但一個只顧自己而不為別人著想的人,就是讀出了書又有什么用?今天就是要餓他一頓,讓他從這里吸取教訓,今后無論什么時候,無論做什么事,都要先想到別人,不能光顧自己。今天只是父母在為他著急,將來也這么只顧自己得意忘形而不管別人的死活,行嗎?”
一席話說得夫人也不好再勸了。
“你別撅著個嘴,”陸宰撫著兒子的頭說,“你先到一邊想想去。”
這一頓餓,還真讓陸游記住了。直到慶元二年(1196年)他七十一歲,在重讀這部《陶淵明集箋注》時,還饒有興趣在后面這樣記道:
吾年十三四時,侍先少傅居城南小隱,偶見藤床上有淵明詩,因取讀之,欣然會心。日且暮,家人呼食,讀詩方樂,至夜卒不就食。今思之如數日前事也。
慶元二年,歲在乙卯,九月二十九日,山陰陸某務觀書于三山龜堂,時年七十有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