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盧欣看到德索亞臉上的表情，似乎看穿了他的所思所想。“費德里克，時代變了。這次的戰(zhàn)爭是為了掃清一切。驅(qū)逐者在黑暗中像果蠅一般繁衍生長，如果我們不阻止他們，一兩年內(nèi)，他們就會把炮火轟向佩森。”

德索亞神父艦長點點頭。“長官，我可不可以問一下，出資建造這艘新型‘拉斐爾’號的，是哪一顆星球？”

馬盧欣微微一笑，伸手朝全息像一揮。倍率放大，船體似乎在朝德索亞疾馳而來，影像穿過船體，朝戰(zhàn)術艦橋逼近，移向戰(zhàn)術中心顯像井的邊緣，直至神父艦長看到一塊小型銅制銘板，上面刻著名字-“拉斐爾”號王艦。在名字之下有一行小字：天國之門出資建造，為守護全人類而戰(zhàn)。

“你為何要笑，神父艦長？”馬盧欣元帥問道。

“啊，長官，這是因為……啊，我去過天國之門這個星球，當然，那是在四個多標準年前，但當時在這顆星球上，除了十幾個采礦的人以及軌道上的圣神衛(wèi)戍地，其余地方空無一人。自從三百年前驅(qū)逐者入侵以來，這顆星球根本就沒有人居住，長官。我無法想象，一個這樣的星球可以出資建造一艘大天使艦船。在我看來，只有像復興之矢這樣的星球，才有財力建造這樣一艘大天使，而且，那得花去整整一個星球的GNP。”

馬盧欣還是堅定地笑著：“千真萬確，神父艦長。天國之門就是個地獄里的臭水坑，那兒全是有毒的大氣、酸雨、一望無垠的爛泥地、硫沼，自驅(qū)逐者攻擊以來，它再沒恢復過元氣。但是陛下認為，圣神對那顆星球的管理權，如果轉(zhuǎn)到私人企業(yè)，也許更為妥當。這顆星球仍舊擁有一筆很大的財富，含有大量重金屬和化學品。所以，我們把它賣了。”

這一次，德索亞終于眨了眨眼。“把它賣了？長官，賣了一整個星球？”

馬盧欣直率地呵呵一笑，吳瑪姬開口道：“賣給了主業(yè)會，神父艦長。”

德索亞沒有開口，他也一臉茫然。

“主業(yè)會以前是個次要的宗教組織，”吳瑪姬說道，“它……啊……我想……有一千兩百年的歷史了吧，成立于一九二〇年。過去幾年里，這個組織不僅成為了圣座的重要聯(lián)盟，也是圣神商團強有力的勁敵。”

“啊，是這樣。”德索亞神父艦長說道。商團將整個星球買下，這件事情他很容易就能想象出來，但是他卻無法想象，在自己兩耳不聞圣神事的幾年時間里，商團竟然讓它的勁敵獲得了如此大的權力。但這無關緊要，他轉(zhuǎn)身看著馬盧欣元帥。“我還有最后一個問題，長官。”

元帥看了看通信志上的時間顯示，簡練地點點頭。

“我已經(jīng)四年沒有在圣神艦隊服役，”德索亞輕聲說道，“這四年里，我沒有穿過軍裝，也沒有得到最新的技術消息。我在一個遙遠的星球上當神父，那個世界遠離主流社會，可以說，我就像是在冰凍沉眠中度過了這四年。那么，長官，我有何德何能，可以指揮這樣一艘新型的大天使級星艦呢？”

馬盧欣皺了皺眉：“我們會讓你獲得全部信息的，神父艦長，圣神艦隊對你有信心。還是說，你想拒絕這次任命？”

德索亞神父艦長遲疑了一秒鐘。“不，長官，”他說，“我感謝大人您和圣神艦隊對我的信任。我會盡力而為。”德索亞受過兩次訓練，知道必須遵守紀律，一次是作為神父和耶穌會士，另一次是作為陛下艦隊中的軍官。

馬盧欣板起的臉龐展出笑顏：“是的，費德里克，你當然會。很高興你能回來。我們會為你準備一艘飛船，在這段時間里，希望你能在圣心軍宅邸中再住上幾天。但愿這個安排合你的心意。”

見鬼，德索亞心中想道，還得再和那些該死的圣心軍待在一起，就像是在坐牢。他說道：“當然，長官。那地方很舒服。”

馬盧欣又看了看通信志。顯然，此次接見到此結束。“神父艦長，在此次任命正式生效前，你還有什么請求嗎？”

德索亞又遲疑了片刻。他明白，提出請求實乃不當之舉，但他還是開口說道：“是的，長官，我有一個請求。在以前那艘‘拉斐爾’號上，我有三名部下，是從海伯利安上招募的瑞士衛(wèi)兵……持槍兵芮提戈，嗯，他已經(jīng)死了……但格列高里亞斯中士和紀下士從頭到尾跟在我身邊，我想……”

馬盧欣不耐煩地點點頭。“你想讓他們?nèi)バ隆碃枴柹希^續(xù)擔任你的部下。這請求聽上去很合理。我以前有個廚子，一直帶在身邊，跟著我從一艘船到另一艘船……在第二次煤袋戰(zhàn)役期間，這個可憐的人被殺死了。啊，我并不清楚這些人的情況……”元帥看了看吳瑪姬。

“很巧，”吳元帥說道，“在查看你的復職文件時，我無意中看到他們的檔案。神父艦長，格列高里亞斯中士現(xiàn)在正在星環(huán)地帶服役，我確信，我們能把他調(diào)到你那兒。至于紀下士，恐怕……”

德索亞的腹部肌肉頓時抽緊了。紀下士和他親身經(jīng)歷了神林的事件，當時，格列高里亞斯沒有成功重生，還在重生龕中。他最后一次看到這位活潑好動的矮小中士，是在回到佩森后，當時軍警將他倆逮捕，帶入各自的牢房。德索亞曾握著這位下士的手，向他保證，有朝一日會重新相見。

“恐怕，紀下士已經(jīng)在兩個標準年前死了，”吳瑪姬把后半句話講完，“在人馬座突出部戰(zhàn)線，死于一次驅(qū)逐者攻擊。據(jù)我所知，他獲得了圣米凱爾銀星獎章……當然，是死后追認的。”

德索亞簡潔地點點頭。“多謝。”他說道。

馬盧欣展現(xiàn)出如父親般的政客笑容，從桌對面，向德索亞伸出雙手：“費德里克，祝你好運。用‘拉斐爾’號，讓他們下地獄去吧。”

圣神商團的總部，準確說來，不是在佩森，而是位于落后星球軌道六十度的特洛伊點L5上。那是一個中空的圓環(huán)，一個碳-碳材質(zhì)的“油炸面圈”，壁厚兩百七十米，寬一公里，整個圓環(huán)直徑二十六公里，在其內(nèi)部架滿了密密麻麻的干船塢、通信天線、進料臺，就像織了一張蜘蛛網(wǎng)。在這個巨型的商團圓環(huán)和梵蒂岡星球之間，飄浮著圣神艦隊半數(shù)的軌道火力。磯崎健三曾經(jīng)計算過，如果從商團圓環(huán)向佩森發(fā)動突然襲擊，那么，發(fā)射出的武裝火力，將在十二點零六納秒之內(nèi)被摧毀至無形。

磯崎健三的辦公室坐落在一個透明玻璃泡中，而玻璃泡則蹲立在一根晶須碳材質(zhì)的花莖上，花莖有四百米高，矗立在圓環(huán)的外緣。玻璃泡外壁彎曲，只要待在里面的首席執(zhí)行官一時興起，就可以改變其透明狀態(tài)。在今日，這個玻璃泡只有一處區(qū)域處于偏振狀態(tài)，以反射佩森那顆黃日的耀眼光芒，除此之外，其他地方都設置成透明狀態(tài)。此刻，太空看上去漆黑一片，但隨著圓環(huán)慢慢旋轉(zhuǎn)，這個玻璃泡將會進入環(huán)狀物的陰影下，磯崎健三只需抬頭一望，就能馬上看見滿天的星辰，似乎一塊沉重的黑幕被拉去，顯現(xiàn)出成千上萬的璀璨燭火。或者，是敵人的無數(shù)營火，磯崎健三想道。在這個工作日，黑暗第二十次降臨了。

現(xiàn)在，磯崎健三辦公室的四壁已經(jīng)完全變得透明，這個卵狀空間似乎成了一個鋪著地毯的平臺，獨自屹立在浩瀚的太空中，上面放著現(xiàn)代化桌椅、光線柔和的電燈，抬頭望去是一顆顆星辰，還有一條細長的銀河，照亮了辦公室的整個空間。但是，商團首席執(zhí)行官之所以抬頭仰望，并不是因為這熟悉的壯觀景象，而是因為星野中的三條聚變尾焰，那是正在進站的三艘貨船噴射出的，看上去像是天文全息像上的三條污痕。通過聚變尾焰，可以估算出它們與此地的距離以及德爾塔五號驅(qū)動器的狀態(tài)，磯崎健三的這項本領已經(jīng)練得爐火純青，一瞥眼，他就能知道，貨船進塢還有多長時間……他甚至能夠知道這些船的名字。“抹大哈·惹事”號剛剛掠過波江五的一顆氣體巨星，在那兒重新獲得了燃料補給，那條尾焰現(xiàn)在燒得尤為紅火。“艾瑪·永恒”號皇艦的艦長如往常一樣，裝載著來自飛馬座51號的核反應金屬，朝圓環(huán)趕來，入塢的時候，減速度比商團的推薦數(shù)值還要高上百分之十五。最后，最小的那條痕跡只可能是“宗座施賑所”號皇艦，它剛剛從復興星系的超光躍遷點傳送而來，正在極力減速。抬眼一望，磯崎健三便獲悉了這一切，就如同他清楚地了解佩森星系這部分天空中的三百多個最佳躍遷點在哪里。

一個升降管道從地板上升起，變成了透明的圓柱，星光將里面的乘客照亮。磯崎健三知道，這個圓柱只有在外面看才是透明的，站在里面的人，只會看到一面鏡子，他們看不到首席執(zhí)行官的辦公室，只能盯著自己的鏡中影像，直到磯崎健三將門開啟。

管道中，僅僅站著一人：安娜·佩里·考格納尼。磯崎健三點點頭，于是，他的私人人工智能將管道入口旋轉(zhuǎn)開啟，考格納尼穿過地毯，朝他走來，一路上，這位執(zhí)行官同事兼門生甚至沒有抬眼望望移動的星野。“午安，健三君。”

“午安，安娜。”他朝那把最愜意的椅子揮揮手，示意她就座，但考格納尼搖搖頭，仍舊站著。這名女子從不在磯崎健三的辦公室中就座，而磯崎健三也從不停止這一嘗試。

“密會彌撒快要結束了。”考格納尼說。

磯崎健三點點頭。就在此時，他辦公室的人工智能將玻璃泡的墻壁變暗，在上面投出梵蒂岡的密光直播影像。

今日清晨，圣彼得大教堂中五光十色——紅的，紫的，黑的，白的。即將被關入秘密議室中的八十三名樞機俯首，祈禱，屈身，跪地，起身，繼而吟唱。這群選舉人，理論上也是教宗的潛在候選人，在他們身后，是幾百名主教、大主教、執(zhí)事、教廷成員、圣神軍事官員、圣神民事管理員、圣神行星總督，以及教皇駕崩時碰巧在佩森上、或是相離只有三星期時間債的高級官員，其次是來自道明會、耶穌會、本篤會、圣心軍、馬麗亞派、撒肋爵會的代表，以及一名來自圣芳濟會的代表，這個修道團如今已經(jīng)門庭冷落。后排是一些“尊貴的來賓”——來自圣神商團、主業(yè)會、宗教事務機構（又名梵蒂岡銀行）的代表，來自梵蒂岡各附屬管區(qū)、圣父福利會、圣座資產(chǎn)管理會，以及財政樞機院的代表。后排另有一些尊貴的賓客，分別來自宗座科學院、正義與和平星際宗座委員會，以及各類宗座學院，諸如宗座神職學院，還有其他利于管理圣神遼闊疆域的準神學組織。最后，可以看到一些顏色極為鮮亮的制服，分別隸屬于海爾維希亞軍——瑞士衛(wèi)兵及教廷護衛(wèi)隊的隊長（由尤利烏斯教皇重新組建），還有迄今為止一直神龍見首不見尾的貴族衛(wèi)隊，如今，衛(wèi)隊隊長終于現(xiàn)出其真面目，他是一名蒼白的黑發(fā)男子，穿著緊致的紅色制服。

磯崎健三和考格納尼以行家的眼光，注視著這一盛會。兩人都接到了出席彌撒的邀請，但近百年來，圣神商團的首席執(zhí)行官一直沿襲著一個傳統(tǒng)：每逢教會舉行大型儀式，都缺席不去，而派駐梵蒂岡的官方代表前往。兩人望著奎農(nóng)樞機口頌圣靈彌撒，財政樞機出任虛權主席；最后，兩人的目光定在了盧杜薩美樞機、穆斯塔法樞機以及前排六七個政治掮客的身上。

最后的祝禱過后，彌撒結束了，參與選舉的樞機們莊嚴地列隊進入西斯廷教堂，現(xiàn)在，全息攝影機的鏡頭前空無一人，那扇門被關閉，通向密會的入口被封住，在里面閂上門閂，在外面掛上鎖鏈，瑞士衛(wèi)兵的衛(wèi)隊長和宗座王室的長官正式宣布封閉密會現(xiàn)場。梵蒂岡新聞報道隨即切換到解說和推測上，而畫面依舊定格在緊閉的大門上。

“夠了。”磯崎健三說道，于是，實時播送畫面閃了閃，暗去了，玻璃泡重新回到透明狀態(tài)，頭頂是黑色的天空，陽光涌入屋內(nèi)。

安娜·佩里·考格納尼微微一笑。“選舉很快就會有結果。”

磯崎健三已經(jīng)坐回到椅子上，他雙手合攏豎起手指，輕叩下唇。“安娜，”他說，“你覺得我們——作為商團首席官員的我們——真得擁有什么力量么？”

考格納尼一向波瀾不驚的臉上也露出了驚訝的神情。她說：“健三君，我的部門在上一財政年度盈利三百六十億馬克。”

磯崎健三仍舊豎著手指。“考格納尼，”他說，“可否請您脫去外套和襯衣？”

他的門生沒有眨眼。在兩人共事——事實上，是作為屬下和上司——的二十八個標準年中，磯崎健三從未做過、說過或表示過什么可以理解成性行為的暗示。但她僅猶豫了一秒，便解開外套脫下，放在那張她從未坐過的椅子上，接著又解開襯衣，疊起放在外套上。

磯崎健三站起身，繞過書桌，站在離她一米遠的地方。“還有內(nèi)衣，”他說道，同時脫下自己的外套，解開古式襯衣的扣子，露出赤裸的胸膛，上面光溜溜的，膚色健康，肌肉強健。

考格納尼脫下內(nèi)衣，露出形狀完美的小小雙乳和粉紅色的乳頭。

磯崎健三抬起一只手，似乎想要撫摸她，但只是指了一指，接著收回手，又指指自己的胸脯，撫摸著上面的十字形，那東西從胸骨一直延伸到肚臍上方。“這，”他說，“才是真正的力量來源。”他轉(zhuǎn)過身，開始穿衣。安娜·佩里·考格納尼抱著雙肩，過了一會兒也開始穿衣。

兩人重新穿戴好后，磯崎健三坐回到書桌后，又指了指那把椅子。出乎他的意料，這回，安娜·佩里·考格納尼坐了上去。

“你是說，”考格納尼開口道，“如果真的選出了一位新教皇，而我們和他結盟，成為他不可或缺的手下，不管我們做得多么成功，教會始終掌握著一個終極優(yōu)勢——重生。”

“不盡如此，”磯崎健三說，他又合攏雙手豎起十指，仿佛剛才的小插曲根本就沒有發(fā)生過，“我的意思是，控制了十字形的勢力，就相當于控制了整個人類宇宙。”

“教會……”考格納尼甫一開口，便馬上停住了，“當然，十字形只是組成力量等式的一部分。是技術內(nèi)核將這重生的秘訣提供給教會，但他們和教會結盟已有兩百八十年……”

“為他們自己的目的，”磯崎健三輕聲說，“安娜，他們有什么目的？”

辦公室轉(zhuǎn)入黑夜之中，星辰突然出現(xiàn)，考格納尼仰起頭，望著銀河，花了幾分鐘思索著。“沒人知道，”最后她回答，“歐姆定律。”

磯崎健三笑了：“很好，沿著阻力最小的路前進，不會把我們帶向教會，而是內(nèi)核。”

“但阿爾貝都顧問只和陛下或盧杜薩美相見。”

“我們并不知曉全部內(nèi)情。”磯崎健三補充道。“進入人類宇宙要怎么做，這完全取決于內(nèi)核自己。”

考格納尼點點頭。她明白了其中的暗示：商團正在開發(fā)一種內(nèi)核級別的人工智能，這是違法的，但它將會找到數(shù)據(jù)位面的大道，沿著它，來到內(nèi)核的藏身地。三百多年來，教會和圣神執(zhí)行著一條根本戒律——嚴禁制造等同或超越人類的思想機器。圣神使用的“AI”，更合適的說法是“萬用工具”，而不是“人工智能”，對于后者來說，差不多在一千年前，曾進化到脫離了人類的掌控。而這些萬用工具只是一些低智商的思想機器，就像是磯崎健三辦公室內(nèi)的人工智能，或是德索亞以前那艘“拉斐爾”號飛船上的白癡電腦。但過去十幾年里，圣神商團的秘密研究部門已經(jīng)重新制造出了一種自主人工智能，等同甚至超越了霸主時代普遍使用的品種。這一工程的風險和收益幾乎難以估量——如果成功，將會得到圣神貿(mào)易的全部控制權，圣神艦隊和圣神商團原先的勢均力敵局面也會被打破，但是如果被教會發(fā)現(xiàn)，他們就會被逐出教會，在宗教法庭的地牢中受盡折磨，最后被處以極刑。現(xiàn)在，前路逐漸展現(xiàn)出來了。

安娜·佩里·考格納尼站起身。“我的上帝，”她輕聲說，“那將是終極的迂回戰(zhàn)術。”

磯崎健三點點頭，又笑逐顏開：“安娜，你知道你說的這個詞源自何處么？”

“迂回戰(zhàn)術？不知道……我猜，是某種運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