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第一排的貝茲·金博說道,她是我們這兒的主廚,一個塊頭很大、通情達理的女人,“告訴我們,他們說了些什么。”
伊妮婭走到紅毯舞臺的邊緣,望著一個個長者和同事。“我可以告訴你們一件事,”她輕輕說,“印第安集市不會再提供糧食和物品了。它沒了。”
聽到這句話,整個音樂廳頓時炸開了鍋,像是伊妮婭扔下了一顆炸彈。當嘈雜的說話聲慢慢平息下來的時候,一個魁梧的建筑工人,名字叫胡桑,在吵鬧聲中喊道。“你說它沒了,是什么意思?我們以后去哪兒換糧食?”
大家的恐慌不是毫無緣由的。二十世紀的時候,在賴特先生那個年代,他的團隊沙漠營地坐落在一個叫鳳凰城的城鎮附近,約有五十公里的路程。在沙漠營地那會兒,和威斯康星塔列森所處的大蕭條年代不太一樣,在后者那個時候,學徒們一邊幫賴特先生進行施工計劃,一邊在肥沃的土壤中種植莊稼,但是到了沙漠后,就沒辦法再種了。所以,他們得駕車到鳳凰城,要么以物換物,要么使用硬幣或紙幣,來獲取基本物資。一直以來,老建筑師都依賴贊助人的慷慨解囊,他們借錢給他,卻從不要求償還,眾人也因此活過了一月又一月。
而現在,在我們這個重建的沙漠營地中,沒有城鎮。唯一的道路是兩條礫石車轍,一路通向西部幾百英里的空茫之地。我之所以知道,是因為我曾乘登陸飛船在那片區域上方飛過,還駕著老建筑師的地行車穿越過。不過離營地約三十公里遠處,有個印第安集市,每周開一次市,在那兒,我們用手工制品交換糧食和基本物資。在我和伊妮婭來之前,這個集市就已經存在了好長時間;顯然,大家伙都認為它會一直存在下去。
“你說它沒了,是什么意思?”胡桑重復道,喊聲略帶嘶啞,“那些印第安人哪兒去了?難道他們也是賽伯人,就跟賴特先生一樣?”
伊妮婭雙手做了個姿勢,這幾年來,我已經熟悉了這個手勢——一個表示不可言說的優雅動作,在我眼里,已經把它等同于禪宗的表述方式:“無”。在此處,意思就是“問題沒有意義”。
“集市沒了,因為我們不再需要它,”伊妮婭說,“那些印第安人是真實的——納瓦霍、阿帕奇、霍皮、祖尼,但他們也有自己的生活,也要進行他們自己的實驗。他們和我們交易,只是……協助我們而已。”
大家伙有點冒火了,但最后還是壓住了火氣。貝茲·金博站起身:“我們該怎么做,孩子?”
伊妮婭站在舞臺邊緣,似乎她才是那個翹首以盼的聽眾。“咱們這個團隊到此結束,該解散了,”她說,“我們的這一部分生活必須結束了。”
后排有個年輕的學徒,正在大喊:“不,沒有!賴特先生還會回來!別忘了,他是個賽伯人……一個創造出來的人!不管是誰創造了他,內核,還是獅虎熊,都可以再次送他回來……”
伊妮婭悲傷地搖搖頭,但態度堅決:“不。賴特先生已經走了。團隊結束了。沒有印第安人為我們從遠方帶來糧食和物資,這個沙漠營地無法撐過一個月。我們必須走。”
臺下一片安靜,最后,有一個年輕的女性學徒打破了沉靜,她名叫佩瑞特。“去哪兒,伊妮婭?”
也許,就是在此時,我第一次意識到,為什么大家伙會對伊妮婭言聽計從,會將自己全部交托給她,而她,在我眼中只是一個孩子。老建筑師還在的時候,他會講講座,在交流會上滔滔不絕,在制圖室中侃侃而談,帶著大家伙去山上野餐,外出游泳,要求大家互相照顧,吃最好的東西,在這種情況下,伊妮婭的領導能力便不那么明顯,而現在,它重新顯露在眾人眼前。
“對,”一排排座椅上,大家此起彼伏,中間有人喊道,“去哪兒,伊妮婭?”
我的朋友張開雙手,這回換了另一個姿勢,我也知道什么意思,這次不再是“問題沒有意義”,而是“你必須自己回答”。伊妮婭大聲說道:“有兩個選擇。你們每一個人,到這兒,要么是通過遠距傳輸器,要么是通過光陰冢。所以,要返回,你們可以通過遠距傳輸器,或是……”
“不!”
“怎么可能?”
“絕不……我寧愿死!”
“不!圣神會發現我們,殺了我們的!”
如雷的喊聲立即爆發了,全都是發自肺腑的。那是恐懼的聲音,音樂廳中頓時彌漫起一股恐慌的氣味,以前,在海伯利安的沼澤地中,會有一些動物誤中捕獸夾,腿被夾住,現在我在大廳中感受到的恐慌,就同那時一樣。
伊妮婭舉起一只手,喊叫聲停止了。“如果你們不想通過遠距傳輸器回圣神空間,也可以留在地球上,自己照顧自己。”
臺下一陣嘀咕,在聽到可以不返回后,有些人舒了口氣。我明白他們的感受——對我來說,圣神也已經成了一個可怕的妖魔。想到要回到那種地方去,我每星期就至少有一次上氣不接下氣地從睡夢中驚醒。
“但如果你們留在這兒,”女孩在音樂廳的邊緣坐了下來,她繼續道,“你們就無家可歸了。這個地球上還有其他很多群人,但每一群人都有各自的事業,有各自的實驗。你們無法融入到他們的隊伍中。”
臺下有人在喊叫,在發問,想要獲得一些謎題的答案,他們在這兒待了那么長時間,還是沒有解開這些謎。但伊妮婭毫不理睬,繼續說她的話:“如果你們留在這兒,你們就浪費了賴特先生教給你們的知識,浪費了你們在這兒學會的東西。地球不需要建筑師,不需要建筑工人。現在不需要。我們必須回去。”
杰弗·彼得斯又開口了,聲音尖厲,但沒有火氣。“難道圣神需要建筑工人和建筑師?需要我們為他們建那該死的教堂?”
“是的。”伊妮婭說。
杰弗一只大拳重重地砸在身前的椅背上。“要是被他們知道我們是誰……我們從哪兒來……他們肯定會把我們抓起來,甚至殺了我們!”
“沒錯。”伊妮婭說。
貝茲·金博問:“你也一同回去嗎,孩子?”
“對。”伊妮婭一面說,一面跳下舞臺。
現在,每個人都站了起來,都在沖身邊的人嚷嚷。如今,團隊的九十個人已經失去了依靠,杰弗·彼得斯為他們說出了心聲,“我們能和你一起走嗎,伊妮婭?”
女孩嘆了口氣。她的臉還是早上我看到她時那副模樣,黑黝黝的,異常警覺,但也充滿了倦意。“不。”伊妮婭回答道,“我覺得,離開這兒,就像是死亡或是出生,我們每個人,必須自行完成這件事。”她微微一笑,“或者,也可以幾人一組。”
音樂廳又一下子安靜了下來。伊妮婭重新開口的時候,感覺像是一件樂器從管弦樂隊停奏的地方重新演奏了起來。“勞爾第一個走,”她說,“今晚就走。然后,你們每一個人,會挨個找到屬于你們的遠距傳送門。我會幫你們,等大家都完成后,我最后一個離開地球。但我肯定會走,幾個星期內就會走。我們所有人必須走。”
大家在往前擠,雖然沒人吭聲,但都在朝留著短發的女孩身邊移動。“但我們中,有人能夠重逢。”伊妮婭說,“我能肯定,我們中有人一定會重逢。”
但我也聽出了這句使人寬心的預言還有另一面:我們中有些人會死,他們不會再和別人相見。
“對了,”貝茲·金博的聲音很低沉,她的一只大胳膊搭在伊妮婭的肩上,“廚房里還有些食物,夠我們最后吃頓大餐的了。今天吃的這頓,會讓你們在幾年內都難以忘記!就像我媽媽一直說的,要是去旅行,一定不要空著肚子走。誰和我去廚房,給我打下手?”
這時候,大家伙開始散開,家人、朋友各自一小撮一小撮聚在一起,還有些不合群的單獨站著,似乎一下子蒙了,我們開始從音樂廳魚貫而出,大家一面走,一面還是在朝伊妮婭身邊擠。當時,我真想抓住她,搖晃她,直到把她的智齒搖落為止,然后問她,你他媽到底什么意思?“勞爾第一個走……今晚就走。”你有什么資格,命令我把你拋在身后?你怎么覺得,你就一定能使喚我?但她離我太遠了,邊上還圍著那么多人。我能做的,就是大步跟在人群后面,隨著眾人一起走向廚房和餐廳,我的臉、拳頭、肌肉、走路的樣子,無不寫滿了憤怒。
有一次,我看見伊妮婭回頭望了一眼,身邊一大堆人擠著她,她吃力地扭過頭,眼神在向我乞求:容我解釋。
我冷冷地回看著她,沒有給她任何回答。
快到黃昏時,她終于到了我身邊。我當時正在大車庫中,那是賴特先生命令建造的,位于營地東部五百米外。這棟建筑的四側都是進出口,垂著帆布簾,但有幾根巖石柱,支撐著耐久的紅杉木屋頂,這棟建筑的用途,是為了安置我們的登陸飛船。
我站在登陸飛船敞開的艙口中,帆布大門拉開著,朝外面一望,就看見伊妮婭正穿過沙漠,朝我這邊走來。我已經一年多沒戴過通信志手環了,現在又把它重新套在了手腕上。這東西儲存著我們前一艘飛船的記憶,那艘船在幾個世紀前屬于領事,在我學習如何駕駛登陸飛船的時候,它曾是我的聯絡員、我的老師。不過,現在我已經用不著它了,通信志的記憶已經上傳至這艘登陸飛船中,在操縱登陸飛船方面,我也已經駕輕就熟。但戴著它,讓我感覺非常有安全感。當時,通信志也在對飛船進行系統檢查,也許你會說,它是在和自己聊天。
伊妮婭站在折起的帆布門內,落日在她身后投出長長的影子,也將帆布染成了紅色。“登陸飛船怎么樣?”她問。
我看了看通信志的讀數。“一切完好。”我咕噥道,沒有朝她看。
“如果再飛一次,燃料和電力夠用嗎?”
我還是沒有抬頭,越過艙門撥弄著駕駛座扶手上的觸摸板:“那要看它去哪兒了。”
伊妮婭走到登陸飛船的臺階上,抓住我的腿:“勞爾?”
這一次,我終于沒法躲開她的目光了。
“別生氣,”她說,“我們必須這么做。”
我挪開腿:“天殺的,別老是沖我和大家發號施令,跟我們說必須做什么事。你只是個孩子,也許,有些事情我們并不一定要做,也許,我該丟下你,一個人離開。”我走下扶梯,按一下通信志,臺階縮了回去,與船體合而為一。我走出車庫,開始朝帳篷走去。太陽低掛在地平線上,那是一個極圓的紅色球體。在落日的照耀下,主營地的那些巖石和帆布建筑看上去就像是著了火,那是老建筑師最害怕的事情。
“勞爾,等等!”伊妮婭在身后追趕,我稍稍往后瞥了一眼,發現她已經累得不行了。整個下午,她一直在和人見面、談話、解釋,安撫他們,擁抱他們。我不由自主地想到,團隊就像是一窩情緒化的吸血鬼,伊妮婭是他們唯一的能量源泉。
“你說過,你會為我……”她說道。
“對,對。”我打斷了她的話。我突然有種感覺,她是大人,而我才是一個任性的孩子。為了隱藏我的困惑,我又一次背過身去,望著落日的余暉。在那一小會兒的時間里,我們倆默默地站著,望著光線暗去,天色慢慢暗沉下來。早先我已經得出一個結論,和我從小就熟知的海伯利安的日落相比,地球的日落更加遲緩,也更加美麗,而在沙漠中觀看日落,則更為動人。過去的四年間,我和這個孩子,一起觀看過多少次日落呢?我和她,在沙漠中的璀璨繁星下,曾度過多少次懶散的夜晚,一邊享用晚餐,一邊交談?這會不會是我倆最后一次一起觀看日落?這個念頭不由讓我沮喪,讓我怒火中燒起來。
“勞爾,”伊妮婭又開口道,我倆的影子已經并在了一起,夜風冷颼颼的,“能跟我來嗎?”
我沒有說“好”,但還是一路跟著她,走過巖石地,在黑暗中,避讓著絲蘭樹和矮仙人掌的棘刺,最后回到了燈火通明的營地。發電機的燃料油還能用多久?我思索著。我知道答案——維護發電機,給它加油,那是我的職責之一。主油箱中的儲備能維持六天,備用油箱中的——是用來應付緊急情況的,還沒開啟過——能維持十天。現在,印第安集市沒了,也就不再有補給渠道。電燈、冷藏庫、電力設施,還能維持三星期,然后……會怎樣?黑暗,腐爛,終結,塔列森四年來無休無止的建造、拆毀、重建,這些活潑的喧鬧聲,都將畫上句號。
我本以為,伊妮婭可能是要領我去餐廳,但我們路過那些明亮的窗戶時,她卻沒有進去,餐桌旁坐著一群群人,認真談著話,當我們走過時,他們抬起眼,只往伊妮婭身上看了看——恐慌四處彌漫,在他們眼里,我就是個隱形人。接著,我們朝賴特先生的私人制圖室和辦公室走去,但到門口時,卻沒有停下腳步。往前走,到了漂亮的小會議室,有一小群人正坐在那兒看最后一場電影——三星期后,電影放映機就會停止運轉——我們也沒在那兒停下來,甚至到主制圖室的時候,也沒拐彎走進去。
我們的目的地是一個工場,在營地南面,離車道很遠,由巖石和帆布制成。那是個很實用的外屋,用來操作吵鬧的機器,使用有毒的化學品。到營地的頭兩年,我經常在這兒工作,但最近幾個月不曾來過一回。
貝提克正等在門口。那張泰然自若的藍色臉龐上,微微露出一抹笑意。那天,我們給伊妮婭驚喜,為她辦生日會,機器人把生日蛋糕端上來的時候,他臉上的表情就如現在這般。
“怎么了?”我還是有點火大,看了看女孩疲憊的面龐,又望了望機器人自以為是的表情。
伊妮婭走進工場,打開燈。
小房間中央有張工作臺,上面放著一條小船,長度不到兩米。形狀像是一粒兩頭尖尖的種子,整個船體,除了一個圓形的小座艙外,其他地方都用某種東西包裹著。座艙裝有尼龍擋板,顯然可以緊緊困住船員的腰身,一把雙葉槳擱置在船邊。我走向前,伸手撫摸著船體,外面那層包裹材料是用拋光玻璃纖維和內置鋁帶、鋁配件制成的。團隊中,只有一個人做得出這么細的手工活。我瞧了瞧貝提克,眼神中幾乎帶著責難。他點點頭。
“這叫獨木舟。”伊妮婭說,她也在撫摸光亮的船體。“來自舊地的設計。”
“我見過好多類似的船。”我說道,沒有顯出被這制作工藝打動的表情,“冰爪大熊的叛軍用的小船,跟這東西差不多。”
伊妮婭仍舊輕撫著船體,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它身上,似乎我的話就是耳旁風一樣。“是我叫貝提克為你做的,”她說,“他在這兒干了幾星期了。”
“為我做的。”我蠢頭蠢腦地說道。當我意識到眼前即將面臨的事情后,肚子一陣抽痛。
伊妮婭走近了些,站在吊燈的正下方,燈光在她的眼睛和頰骨下方投下影子,讓她看上去很成熟,不像是剛剛年滿十六歲。“勞爾,我們的筏子沒了。”
我知道她說的是哪個筏子。是那個曾載著我們穿越了眾多星球的筏子,它最后在神林被割成了碎片,當時我們在那兒受到了伏擊,差點就死在那里。它曾載我們在天龍星七號沿河而下,穿越希伯倫和庫姆-利雅得的沙漠,橫穿無限極海的汪洋大海。我知道她說的是哪個筏子。我也知道,這條小舟意味著什么。
“這么說,我得乘著它,沿原路返回?”我抬起手,似乎想要撫摸它,但卻沒有這么做。
“不是原路返回,”伊妮婭說,“而是沿特提斯河繼續向下,穿越別的星球,穿越一個個星球,直到找到飛船為止。”
“飛船?”我重復道。在我們逃離圣神追捕的時候,領事的太空船受了重傷,我們把它留在了一個無名的星球上,讓它藏在河底,進行自我修復。
我的小朋友點點頭,疲憊的眼睛下有些影子,隨著她的動作忽隱忽現。“勞爾,我們需要那艘船,如果你愿意,我希望你能乘著這條小舟,沿著特提斯河順流而下,直到找到那艘船,然后乘著它飛到另一個星球,我和貝提克會在那兒等你。”
“圣神空域中的星球嗎?”我問道,那簡單的句子,卻隱含著莫大的危險,我的肚子又是一陣抽痛。
“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