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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彌撒幾乎是在一片漆黑中結束。最后的禱念詞和應唱,也全被號叫的狂風淹沒。小教堂沒有電,從來就沒有過,墻上點著十支蠟燭,燭火搖曳,根本沒法刺破黑暗。德索亞神父做完最后的賜福,接著拿著圣杯回到黑漆漆的圣器室,將它放回小祭壇上。帕布洛扭動身子,急匆匆地脫掉白法衣,穿上防風連帽衣。

“神父,明天見!”

“好的,謝謝你,帕布洛。別忘了……”話音沒完,小男孩便跑出了門,奔向香料作坊,他和他爸爸、叔叔在那兒工作。破敗的擋風雨條門周圍,紅色的沙塵暴漫卷著。

在平時,德索亞神父此時應該正在脫法衣,放回祭服柜。稍晚一會兒,他會把它們拿到教區的家中洗干凈。但今天早上,他依舊穿著短祭袍、祭衣、白長袍、飾帶、披肩。出于某種理由,他覺得還不能脫掉他們,就好似在煤袋戰役的登陸行動期間,他不能脫掉普氏戰斗裝甲一般。

那個高挑的人影站在圣器室的門口,但仍舊躲在黑暗中。德索亞神父等待著,注視著,同時抑制住內心的沖動,沒有在胸口劃十字,也沒有把剩下的圣餐餅高高舉起,就仿佛它們能保護自己不受吸血鬼或者魔鬼的傷害。外頭,風暴的咆哮聲變成了妖精的厲叫。

那人向前走了一步,踏進圣器室燭燈投出的紅光中。德索亞認出了她——吳瑪姬艦長,圣神艦隊指揮官馬盧辛元帥的私人助手兼聯絡官。但德索亞馬上在心里做了糾正——今天早上的第二次:她現在是吳瑪姬元帥,紅光下,他看見了女子衣領上的星章。

“德索亞神父艦長?”元帥問道。

耶穌會士緩緩地搖了搖頭。在這個一天二十三小時的星球上,現在剛到七點半,但德索亞已經感到了疲倦。“我已經不再是艦長,只是神父,不過,我是德索亞。”他回答。

“德索亞神父艦長,”吳元帥重復道,這次的語氣不再是詢問,“軍令已下,特此將你召回現役。給你十分鐘的時間收拾行李,之后跟我走。軍令傳達完畢。”

費德里克·德索亞嘆了口氣,閉上雙眼。他很想大喊。主啊,求你了,別把這杯傳給我。他睜開眼,圣杯依舊在祭壇上,吳瑪姬元帥仍舊等待著。

“遵命。”他回答道,聲音輕緩,審慎,接著開始脫下神圣的法衣。

尤利烏斯十四世教皇駕崩并下葬后,第三天,從他的重生龕中發出一陣異動。細長的臍帶線和機械探針悄悄退走,消失了。死氣沉沉的圣體躺在石板上,但胸脯偶爾會起伏一番,抽搐幾下,不多久,突然發出呻吟,又過了好幾分鐘,那具軀體竟用胳膊肘支起了身,最后完全坐了起來,一件紋滿華麗刺繡的絲衣滑到了赤裸男人的腰部。

幾分鐘內,這個男人就這么坐在大理石板的邊緣,顫抖的雙手捧著腦袋。接著,他抬頭一望,發現重生教堂的一面密墻悄無聲息地滑開,一名穿著紅色正裝的樞機穿過幽暗的空間,絲布和念珠發出輕微的聲響。在他身旁,還有一個高挑英俊的男子,一頭灰發,灰色的雙眸,這個男人穿著一件灰色法蘭絨連體制服,雖簡易,但很端莊。樞機和灰衣男子身后三步遠處,跟著兩名瑞士衛兵,他們身著源自中世紀的橙黑制服,但身上沒帶武器。

坐在石板上的赤裸男子眨眨眼,教堂中光線很暗,但他的眼睛似乎連這個也無法適應。不過,最后,他終于定睛凝視眼前的人物。“盧杜薩美。”剛剛重生的男子說道。

“杜雷神父。”盧杜薩美樞機應道。他手里拿著一只特大的銀杯。

赤身男子咂咂嘴,動動舌,似乎一醒來就覺得嘴里含有什么劇毒的東西。他身材瘦削,一副苦行僧的面容,悲愁的雙眼,新生的身體上有一條舊傷痕。在他的胸膛上,有兩個十字形,它們微微鼓起,正閃著紅色的光芒。“現在是何年?”他最后問道。

“公元三一三一年。”樞機回答,他仍舊站在這名赤裸的男子身旁。

杜雷神父閉上雙眼。“自我上一次重生,過了五十七年。自遠距傳輸器的隕落,過了兩百七十九年。”他睜開眼,望著樞機,“自你下毒謀害我,殺死教皇忒亞一世起,已經過了兩百七十年。”

盧杜薩美樞機哄然大笑:“算術做得不錯,看來你從重生的混亂中恢復得很快嘛。”

杜雷神父的目光從盧杜薩美移向穿著灰色服裝的高個男人。“阿爾貝都。你來這兒,是想做個見證人?還是,你想要給你馴服的猶大壯壯膽?”

高大的男人沒有吭聲。盧杜薩美樞機本已細薄的嘴唇現在抿得更緊了,幾乎消失在了紅潤的下頜垂肉中。“偽教皇,在你滾回地獄前,還有什么話要說?”

“對你,我無話可說。”杜雷神父喃喃道,他閉上雙眼,默默禱念。

兩名瑞士衛兵抓住杜雷神父的細瘦胳膊,耶穌會士沒有反抗,其中一名士兵把住重生男子的額頭,把他的腦袋往后拉,亮出細瘦的彎脖子,那情景真像是一只鴨子引頸待宰。

盧杜薩美優雅地踏近了半步,從絲袖中抽出一把牛角柄小刀,咔嗒一聲亮出刀刃。杜雷神父被兩名士兵緊緊按住,毫無反抗之力,腦袋被往后按,露出的喉結倒似乎更加顯眼了。盧杜薩美伸出手臂,姿勢優美地向上一揮,像是投擲出了什么東西。杜雷的頸動脈霎時被割斷,鮮血噴濺而出。

盧杜薩美朝后退去,不讓鮮血沾染自己的衣袍。他將小刀藏回衣袖,舉起寬口杯,接住勃勃噴涌的鮮血。當杯子幾乎盛滿時,鮮血也不再噴濺,他朝瑞士衛兵點點頭,兩名士兵隨即松手放開了杜雷的腦袋。

剛重生的男子現在又成了一具死尸,腦袋下垂,雙目緊閉,嘴巴微張,破開的喉部像是畫筆畫出的鮮艷紅唇,咧出一副可怕的笑容。兩名瑞士衛兵將尸體搬到石板上,掀去絲衣。已故男子赤身躺著,看上去極為慘白,羸弱不堪——裂開的喉嚨,帶有疤痕的胸脯,又白又長的手指,蒼白的肚子,軟趴趴的陽物,骨瘦如柴的雙腿。即使是在一個擁有重生奇跡的年代,死亡也從不給人留下一點尊嚴,就連那些始終克己自制的人,也無法幸免。

士兵把漂亮的尸布拿開后,盧杜薩美樞機舉起沉重的圣杯,將滿滿一杯鮮血倒上已故男子的雙眼,倒進他張開的嘴巴,倒進外翻的傷口中,接著往下倒上尸體的胸膛、肚子、私處,那一大片鮮艷的紅色,同樞機袍子的顏色相比,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你不是由肉體組成,而是心靈。”盧杜薩美念道。

高挑男子揚揚眉毛。“巴赫,是不是?”

“對。”樞機回答。他把空空如也的圣杯放到尸體身邊,接著朝瑞士衛兵點點頭,那兩人便用一塊雙層的尸布蓋住了死尸。鮮血立即將美麗的織物浸染了。“《耶穌,我之喜悅》。”盧杜薩美補充道。

“跟我猜的一樣。”高個男人說道,他朝樞機望了一眼,目光中滿是質疑。

“好,”盧杜薩美回答,“動手吧。”

灰衣男子沿著尸架繞了個圈,走到瑞士士兵身后,那兩人即將處理完浸滿鮮血的尸布。當他倆直起身,從大理石板那兒走回來的時候,灰衣男子舉起兩只大手,分別擺在兩人的脖頸上。士兵的眼睛和嘴巴大張開來,但已經來不及喊出聲,霎時,那睜大的雙眼和張開的大嘴中,冒出白熱的光芒,他倆的皮膚變得透明,可以清楚地看見身體內涌起的橙色火焰,接著,兩人消失了——揮發了,潰散成了比灰還要細小的粒子。

灰衣男子雙手對搓了一番,拍掉一層薄薄的灰燼。

“可惜啊,阿爾貝都顧問。”盧杜薩美樞機喃喃道,聲音仍舊是渾厚的男中音。

在朦朧的光線下,灰衣男子望著半空中塵埃留下的細微痕跡,接著回頭看了看樞機。他的眉毛又一次揚了揚,飽含質疑。

“不,不,不。”盧杜薩美解釋道,“我是說尸布。那些污痕永遠也褪不掉,每次重生后,我們都要織一塊新的。”他轉過身,開始朝密門走去,袍子瑟瑟作響。“來吧,阿爾貝都,我們得談點事,中午之前,我還有一場感恩彌撒要主持。”

兩人走后,密門隨即關上,這間重生小室又變得靜悄悄、空蕩蕩了。昏暗的光線中,只有一具裹著尸布的尸體以及幾絲灰霧,那薄霧正在一點點四處移動,并且慢慢褪去,使人聯想到不久前過世之人的靈魂,正慢慢離開這個塵世。

尤利烏斯教皇第九次駕崩,杜雷神父第五次被謀殺,在這一系列事情發生的同一時間,十六萬光年之外,我和伊妮婭正流亡在被劫持的地球——舊地上。這是真正的地球,但環繞軌道的中心處,卻不是太陽,而是一顆陌生的G型恒星。那是在小麥哲倫星云,并非舊地家園所在的銀河。

對我們來說,那一周過得很奇怪。當然,我們并不知道教皇駕崩的消息,因為除了休眠的遠距傳送門外,這個喬遷新址的地球,沒有任何方法可以和圣神空域聯系。事實上,到如今這個份上,我已經知道,伊妮婭當時通過我們無法想象的手段獲悉了教皇的死訊,但她對這些發生在圣神領空中的事只字未提,也沒有人向她問及。在地球上四年的流亡生涯是那么簡單、平靜、深邃,我到現在也無法領悟透徹,要回憶也幾乎帶著莫大的痛楚。無論如何,那特殊的一周的確很深邃,但卻一點也不簡單,更不平靜:周一,伊妮婭師從四年的老建筑師死了,周二那天晚上非常寒冷,我們在沙漠里為他舉行了葬禮,儀式充滿了悲傷,最后草草結束,周三那天是伊妮婭的十六歲生日,但建筑師的死使得整個塔列森團隊都沉浸在悲痛和迷茫中,只剩下我和貝提克為她舉行生日慶祝會。

機器人烤了塊巧克力蛋糕,那是伊妮婭最喜歡吃的,而我,幾天來一直在用心雕琢一根手杖,那本是根粗壯的樹枝,是我們和老建筑師去臨近的山上郊游時找到的。那天晚上,我們在伊妮婭的漂亮學徒小屋中吃著蛋糕,喝著香檳,但她始終默不作聲,看起來心不在焉的,當時我覺得一切歸咎于老頭的死以及團隊中彌漫的恐慌。現在我終于了解,她的魂不守舍,更多是由于意識到了教皇的駕崩,意識到了未來路途上即將聚集的暴虐事件,意識到有史以來最平靜的四年即將結束。

我還記得那天晚上我們的談話。那天,天很早就黑了,冷颼颼的。這棟舒適的小屋,是由巖石和帆布制成的,是她四年前作為學徒的入門之作。屋子外頭,刮著猛烈的沙塵暴,山艾樹和絲蘭樹被風壓彎了腰,還發出刺耳的響聲。提燈嘶嘶作響,我們坐在一旁,將香檳酒杯換成泡著熱茶的茶杯,在沙子和帆布的咻咻聲中,小聲談著話。

“總感覺事情怪怪的,”我說,“我們知道他老了,還生病了,但大家都沒覺得他會死。”當然,我說的是老建筑師,不是離我們十萬八千里遠的教皇,他對我們來說無足輕重。伊妮婭的這位賢師,跟這顆流放地球上的其他人一樣,身上沒有十字形。他的死是終結,是現在的教皇無法達到的終結。

“他好像知道。”伊妮婭輕聲說,“最近幾個月,他將學生們召集起來,傳授最后一點知識。”

“他給你傳授了些什么?”我問,“我是說,如果不是什么秘密,也不是太私人的東西。”

伊妮婭捧著熱氣騰騰的茶杯,微微一笑:“他告訴我,一旦建造工程開始,建筑成型時,如果你把額外的費用開支一點點報出去,即便是雙倍的價碼,老板也會同意支付。他說,這是因為起步之后就回不了頭了,也就是說,我手里就像是拿著六磅重的釣魚線,我的顧客就像是條鱒魚,已經咬住了我的鉤。”

我和貝提克大笑起來。笑聲中并沒失敬之意——老建筑師是個極為罕見的奇人,一個真正的天才,個性很強——但就算是滿懷悲痛之情懷念著他,我們也知道,他的個性中還有一些自私和偏執。我稱他為老建筑師,并不是在拍他馬屁,他是一個賽伯人,人格模板來自一名大流亡前的人類,生活于公元十九至二十世紀,名叫弗蘭克·勞埃德·賴特。塔列森團隊的每個人都畢恭畢敬地稱他為“賴特先生”,就連那些跟他一樣歲數的老學徒也這么叫,但我總是把他當成老建筑師,因為在來到舊地前的旅途中,伊妮婭就是這么描述她的未來賢師的。

貝提克仿佛跟我想到一塊去了,他說道:“有點怪,有沒有覺得?”

“什么有點怪?”伊妮婭問。

機器人微微一笑,摸摸左胳膊光滑的斷根,這幾年來,他已經養成了這個習慣。登陸飛船載我們穿過了神林的遠距傳輸器,船上的自動診療室也救活了機器人,但他身體的化學因子跟普通人類不一樣,飛船無法為他培育出新的胳膊。“我是說,”他解釋道,“如今教會已經統治了人類的全部事務,所以關于人是不是有靈魂,在死后這個靈魂會不會離開軀體的問題已經有了明確的答案,可是,以賴特先生的死來看,我們卻發現,他的賽伯人格雖然脫離了他的身體,卻仍舊存在,或者,在他死后,至少存在了些許時間。”

“果真如此?”我懷疑道。熱乎乎的茶喝起來暖人心脾,味道很棒,是我和伊妮婭在印第安集市買的——事實上,是拿其他東西換來的。那集市在一個沙漠中,應該是斯科特斯戴爾城的所在地。

伊妮婭回答了我的問題。“是的,的確是這樣。你們瞧,雖然家父的賽伯體被殺死了,但他的賽伯人格依舊存活著,被儲存在家母腦后的舒克隆環中。我們還知道,之后它還在萬方網中獨立存在過,后來又住進了領事的飛船,在里面棲息了一段時間。賽伯人格能以某種整體性波陣面的形式存在,沿著數據平面或萬方網的矩陣傳播,最后回到他在內核中的人工智能本源所在。”

我知道這些,但從來沒有弄懂過。“好吧,”我說道,“但賴特先生基于人工智能的人格波陣面去哪兒了呢?在我們這個麥哲倫星云中,不可能有任何連接通向內核的所在地。這兒根本沒有數據網。”

伊妮婭放下空杯子。“肯定會有個連接,不然,賴特先生和其他聚集在這兒的重建賽伯人格不可能存在。別忘了,技術內核曾把遠距傳送門間的普朗克空間作為一種媒介、一個藏身地來使用,正因如此,垂死的霸主才毀滅了所有的遠距傳輸通道。”

“締結的虛空。”我說道,將詩人老頭的《詩篇》中的詞重復了一遍。

“對,”伊妮婭說,“不過,我一直覺得這個詞又呆又笨。”

“不管叫什么名,”我說道,“我還是無法理解,它怎么能通到這兒……通到一個不同的銀河中。”

“內核用來建造遠距傳輸器的這種媒介,無處不在,遍及時空,”伊妮婭皺了皺眉,“不,不對,是時空嵌封在締結的虛空中……它超越了時空。”

我左右四顧。提燈發出明亮的光芒,照得小帳篷內一片光亮,但外頭黑漆漆的,狂風號叫著。“這么說,內核到得了這兒?”

伊妮婭搖搖頭。我們以前討論過這個話題,當時我就沒弄懂,現在依舊不明白。

“這些賽伯人,他們的人工智能其實并不屬于內核,”她說道,“賴特先生的人格不是。家父……第二個濟慈賽伯人……也不是。”

她說的這些話我從沒弄明白過。“《詩篇》中提到,濟慈賽伯人,包括你父親,是云門——內核的一個人工智能創造的。云門跟你父親說,賽伯人是內核的一項試驗。”

伊妮婭站起身,走到學徒小屋的入口處。伊妮婭的建造手藝很棒,兩邊的帆布被風吹得上下起伏,但完好無損,也很好地阻隔了外面的風沙。“《詩篇》是馬丁叔叔寫的,”她說,“在故事的真實性上,他盡力了,但還是有些地方,他并沒有真正理解。”

“我也沒能理解。”我說道,接著不再談這個話題。

我走向前,雙手抱住伊妮婭,四年前,我曾抱過她,現在,我感受到她背部、肩膀、胳膊在這幾年來發生的細微變化。“丫頭,生日快樂。”

她抬起頭,望了望我,接著,腦袋靠在了我的胸膛上。“謝謝,勞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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