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的小朋友第一次見面時,她剛剛年滿十二歲,這四年來,她的變化很大,臀部變圓了,運動衫下面,胸部挺拔了,可以說,她已經長成了一個大姑娘,但是,我還是無法把她當成“女人”來看。當然,她已不再是個孩子,但還沒有真正成為一個女人。她還是那個……伊妮婭。那雙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完全沒變——聰明伶俐,充滿懷疑,還因為一些只有她知道的事,微微帶著傷感——當她把目光定格在你身上的時候,那種被觸動到的感覺,也比以往更加強烈。過去幾年里,她的頭發稍稍變深了些,去年春天她剪過一次頭發,現在還是短短的,甚至我在海伯利安地方軍中的那幾年,頭發都比她的要長。我摸摸她的頭,那些頭發短得剛好伸出我的指縫,但深色頭發中,還夾雜著幾根金發,那是在亞利桑那的時候,我們在烈日下工作,暴曬了好幾天,結果頭發的顏色也變淡了。
我們站在屋子里,傾聽著風沙挫磨帆布的聲音,貝提克坐在我們身后,沉默不語。突然,伊妮婭把我的雙手緊緊捧在手中。那天,或許她的確已經年滿十六,已經不再是孩子,而是一個年輕的女人,但是她的雙手放在我的大手中,依舊顯得那么小。“勞爾?”她開口道。
我望著她,等她說下去。
“你能為我做件事么?”她極其輕柔地問道。
“好的。”我回答得很干脆。
她捏緊我的手,凝視著我的雙眼:“明天,你能為我做件事么?”
“好的。”
不管是她的眼神,還是緊握的力道,都沒有絲毫緩和:“不管是什么事,你都能為我做么?”
這一次,我真的遲疑了。我明白這樣的誓言會承擔什么樣的后果,雖然這個奇妙的孩子從來都沒有要求我為她做過什么事——從來沒有要求我和她一起進行這緩慢的瘋狂冒險之旅。那是我和詩人老頭——馬丁·塞利納斯之間的約定,當時我還沒和伊妮婭見面呢。不管有沒有違背良心,我知道,這世上有一些事我無法強迫自己去做。但是我最沒辦法做的事,是向伊妮婭說“不”。
“是的,”我說道,“我會為你做任何事。”
就在那時,我明白自己已經入了魔——也可以說,重獲新生了。
伊妮婭沒有說話,只是點了點頭,最后一次捏捏我的手,便轉身回到燭光下,回到蛋糕旁,回到等候著的機器人朋友身邊。第二天,我得知了這一請求的真正含義,也明白了,兌現我的誓言是多么困難的一件事。
我得先中斷片刻。我意識到,如果你們沒有讀過這個故事前幾百頁的話,你們或許還不知道我是誰。由于我每寫下幾頁,就得把微薄的皮紙循環利用,所以以前寫下的書頁都已經不復存在,僅被存儲在書寫器的內存中。在那些已經失傳的紙頁上,我寫下了真實的故事。或者,至少是當時在我眼中的真實故事。或者,至少是我盡力講述的真實故事。大致如此。
這是關于伊妮婭的故事,當我寫下頭幾頁的時候,我不得不將薄紙循環利用,由于書寫器從未在我眼前消失,所以我可以得出一個假設,沒有一個人讀過我講的這個故事。事實上,我已經被流放至孤星世界阿馬加斯特,寫下故事的地方,是在星球軌道上的一個薛定諤貓箱——一個橢圓形的死亡牢獄中。貓箱只不過是個位置固定的能量殼,容納了空氣、食物循環設備、床、桌子、書寫器,以及一小瓶氰化物毒氣,由隨機的同位素發射控制施放——這樣看來,你們的確還沒讀過這個故事。
但我無法保證。當時,奇怪的事情正在發生。從那以后,奇怪的事情一樁接著一樁。對于以前和現在的這些書頁,到底有沒有人讀過,或者,未來有沒有人能讀到,我還是保留自己的判斷。
現在,請容我再次自我介紹一下。我名叫勞爾·安迪密恩,名字念上去像是“高人”——我的確很高,我的姓來自海伯利安這個偏地世界上“被遺棄”的大學城,安迪密恩。而我自己,也很有資格戴上“被遺棄”這個頭銜,因為在那個與世隔絕的城市中,我遇見了詩人老頭,馬丁·塞利納斯,禁詩《詩篇》的作者。那個城市,就是我冒險開始的地方。寫下“冒險”這個詞的時候,我微微帶著諷刺之意,或許是因為,人生就是一場冒險。我的旅途以一場冒險開始——我試圖從圣神手中救下十二歲的伊妮婭,護送她安全抵達遙遠的舊地,自那之后,這場冒險就擴變到了我的一生,充滿了愛與失,還有奇跡。
總之,故事中的這一周,發生了很多事:教皇駕崩,老建筑師死去,伊妮婭在流亡旅途中過了個不太順利的十六歲生日,而我呢,已經三十二歲,依舊很高、很強壯,得到的訓練主要集中在狩獵、爭吵、看別人指揮隊伍,依舊缺乏經驗,搖搖晃晃地走在一條瀕危之路上,快要和一個小女孩墜入愛河,而我本該像對待妹妹般保護她,她呢,似乎在一夜之間,變成了一個女人,作為她的朋友,我熟知她的一切。
還有一件事我得說一下,我在這兒寫下的這些事——圣神疆界內發生的事,保羅·杜雷被謀殺,拉達曼斯·尼彌斯這個女魔頭被救出,費德里克·德索亞的所思所想——并不是虛構,也不是猜測,不是像馬丁·塞利納斯那個年代里寫的虛構故事。我知道這些事,詳細到那天德索亞神父的思緒,阿爾貝都顧問的衣飾,并不是因為我無所不知,而是因為后來發生的一些事,我得到的一些啟示,是它們讓我變得幾近無所不知。
以后,你們自然會明白其中的含義。至少,我希望你們會。
實在抱歉,這次重新介紹做得真是拙劣。伊妮婭的賽伯人老爸的模板,那個名叫約翰·濟慈的詩人,曾經向朋友寫過一封信,是他最后一封辭別信,他寫道:“恭送別人時,我總是笨手笨腳。”事實上,我也和他一樣,不管是離別,還是見面,甚至在我癡心妄想的團圓中,都是如此。
所以,我將回到記憶中,回到一開始我分享、敘述的這個故事中,也許一時半會還難以理解,那么,就請你們稍稍忍耐一番。
伊妮婭十六歲生日那天過后,狂風號叫了三天三夜,塵暴也刮個不停。但這三天三夜中,女孩不見了。過去四年,我已經慢慢習慣了她不時的消失,按她的話講,那是她的“休息時間”。頭幾次,一連好幾天不見她人,我急得像是熱鍋上的螞蟻,但后來,我便習慣了。然而,這一次,我比以往多了幾分焦慮:被老建筑師叫作西塔列森的沙漠營地中,住著二十七名弟子和六十多名支持者,他的死,讓他們心神不安、焦慮萬分,而沙塵暴讓那焦慮又增添了幾分,歷來如此。在西塔列森附近,賴特先生讓他的實習弟子在沙漠中建了幾棟磚石住宅,其中有一棟在主樓的南面,大多數家庭和支持者住在里面。營地的建筑群幾乎像是一座城堡,有城墻、庭院、鋪好石子的走道——刮沙塵暴的時候,沿著它,就可以在樓群中快速走動。但是一連好幾天不出太陽,也見不著伊妮婭,不安開始在我心里滋生。
那幾天,我都會去她的學徒小屋看看,一天好幾次。那間屋子是離主營地最遠的,位于北面,差不多有四分之一英里遠,離山很近,但每次去,她都不在里面。她走的時候,沒有關上屋門,她留了一張紙條,叫我不要擔心,說這只是眾多遠足中的一次,水也帶足了。雖然見不著她人,但每次去,我對這間小屋的贊美之情便增添一分。
四年前,當我和她乘著從圣神戰艦上偷下來的登陸飛船,第一次抵達此地的時候,我們倆都已筋疲力盡,憔悴不堪,身上被燒傷,更別提還有一個機器人正在飛船的自動診療室中接受治療,就在那時,老建筑師和他的弟子們熱情地接待了我們。一個十二歲的小孩,通過遠距傳輸器,從一個星球到另一個星球,不遠萬里找到他,想要拜他為師,對此,賴特先生似乎并不感到驚訝。我還記得那一天,老建筑師問伊妮婭,對建筑有多少了解。“一無所知。”伊妮婭靜靜地回答,“我只知道,你就是那個人,而我應該拜你為師。”
顯然,這個回答讓賴特先生很滿意,老建筑師告訴她,在她來之前,他已經收下了很多弟子——后來我發現,一共是二十六名——這些人在向他表達出心聲后,他叫每個人以自己的想法,在沙漠中設計并建造一間屋子,以此作為入門測試。伊妮婭也必須通過這一考驗,老建筑師從營地中拿了些簡陋的材料,供她使用——帆布、巖石、水泥、幾根廢棄的木材,但設計房屋的思路以及建造的體力活,全都是孩子自己的事。
伊妮婭開工前,還不是老建筑師的弟子,我在主營地附近草草搭了個帳篷,并和她遍覽了眾多的學徒小屋。它們大多數很像帳篷屋,但有一些變化,很耐用,有些很有時尚感,其中一個特別展示出設計得相當漂亮的裙擺門,但伊妮婭跟我說,這東西華而不實,它沒法擋沙遮雨,即便是微風,都會把屋內弄得一團糟。一個個看下來,沒有一個讓我難忘。
伊妮婭花了十一天,完成了小屋的建造。碰到一些重體力活,我便幫她打打下手,比如幫她提重物、挖土。當時貝提克還在康復中,從自動診療室中出來后,便轉移到了營地的醫務室。其實我只是幫了一點小忙,所有的籌劃和大多數工作都是伊妮婭自己干的。最后的成果,便是這間奇妙的小屋。這幾天,她最后一段銷聲匿跡的時間里,我差不多每天要來四次。一開始,伊妮婭在地上掘出一個坑,小屋的主要區域就坐落在這個坑中,整個屋子的大部分都位于地面之下。接著,她在地上鋪上石板,緊緊排列好,光滑的地板就鋪好了。在石板之上,她又鋪上華美的地毯,那是在十五英里外的印第安集市中換來的。這個開挖出的坑是小屋的核心,在四周,伊妮婭豎立起一米高的墻,但事實上,站在凹陷的主房間中,真正的高度要比外面看上去的高出很多。這些墻是用粗糙的“沙漠石”建造的,而這些石頭,正是賴特先生用以搭建主營的建墻壁和上部建筑的材料,雖然伊妮婭從沒聽老建筑師講過,但她用到的技術和他如出一轍。
第一步,她先從沙漠、山頂營地周圍的旱谷和河流中,收集了足夠的石頭。這些石頭大小不一,五顏六色——紫色,黑色,銹紅色,深棕色——還有幾塊刻著巖石畫,或是含有化石。收集好石頭后,伊妮婭用木頭搭建出墻的形狀,接著揀出大塊的石頭,將它們平整的一面靠在墻的內側。在烈日下,她連著干了幾天,在河邊鏟沙子,用推車裝回建筑工地,又在那兒將水泥和沙子混合在一起,用混合好的混凝土,將石頭固定住。這是用混凝土和石頭搭配出的粗糙產物,賴特先生稱其為沙漠石匠術,但所得成果看上去極為漂亮,在混凝土中,透顯出五顏六色的石頭,到處都是裂紋和巖石的紋理。墻壁的高度約有一米,那厚度在白天可以將沙漠的熱氣拒之門外,而到了晚上,卻又能將內部的熱量保留在內。
伊妮婭建的這間小屋,第一眼看上去,似乎很簡單,但事實上不盡如此,她在設計中加入了很多小花招,過了幾個月,我才將它們全部領悟明白。稍稍貓下腰,就可以通過入口,進入門廳,然后跨下三級寬闊的臺階,繞上一番,來到另一個木石入口,可以把它視作通往主房間的大門。這個彎曲下沉的門廳,功效就像是氣閘門,可以阻擋風沙和雨水的進入。她還在那兒搭了帆布,有點像是重疊的三角帆,增強了氣閘門的功效。“主房間”只有三米寬,五米長,但看上去相當寬敞。有一個凸起的石桌,旁邊圍放了幾把固定的長凳,營造出就餐和休息區。在屋子的北墻上,她設計了一個壁爐,還在邊上安了不少壁龕和石椅。墻上甚至還有一個真正的石煙囪,但是煙囪完全沒有碰到帆布或是木頭屋頂。在石墻和帆布之間,在坐姿視平線的高度,她造了一扇百葉窗,從南至北,占滿了一面墻壁。這面狹長的全景區,既可以用帆布蓋住,也可以用百葉簾遮住,而且不用在外面動手。她在營地的垃圾堆里找到一些陳舊的纖維塑料桿,并用它們在屋子頂部將帆布塑造成圓滑的拱形,突立的尖頂、大教堂似的拱頂,以及折起來的古怪壁龕。
事實上,她還為自己造了間臥室。要到那里,須從主房間再跨下兩級臺階,繞上一番,轉個六十度。小房間建在一個坡度和緩的斜坡上,背靠一塊巨石,也就是她的選址之地。在她這兒,沒有水,也沒有管道,營地的淋浴房和廁所間是共用的,位于一座附屬建筑中,但伊妮婭在床邊(她的床是一個用膠合板造的平臺,上面有床墊和毯子),造了個漂亮的小石盆,還有一個浴缸,每周有好幾次,她會在主廚房燒水,然后一桶一桶拎到小屋,舒舒服服洗個熱水澡。
每天,光線會從帆布屋頂照進來,日出時暖洋洋的,正午時曬進來,像是涂上了一層黃油,到晚上,就變成黃澄澄的了。此外,伊妮婭選址時,特意將它安在巨人柱、多刺的梨叢和石松仙人掌旁邊,這樣一來,每天每一個不同的時刻,就會有不一樣的影子投在不同的帆布面上。這個地方非常舒服,非常愜意。而當我的小朋友不在時,便空蕩得無法用言語形容。
我說過,老建筑師死后,他的弟子和支持者開始焦急不安。或許,應該說“亂作一團”才對。伊妮婭消失的那三天,大部分時間我都在聽他們焦慮萬分的嘮叨,差不多有九十個人吧,之所以不是聚在一起,是因為賴特先生不喜歡吃飯的時候聚著一大幫人,所以大伙是分撥在大餐廳吃飯的。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沙塵暴的猛烈程度有增無減,這群人也似乎越來越恐慌。造成他們歇斯底里的,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伊妮婭的消失。她是塔列森的關門弟子,事實上,也是歲數最小的,但大家都已經習慣向她求教,聆聽她的話語。在一周之內,他們一下子失去了兩樣東西:賢師和向導。
第四天早上,沙塵暴平息了,伊妮婭回來了。當時剛剛拂曉,我在外面慢跑,碰巧看見她正在穿越沙漠,從麥克道爾山的方向回來。晨光映襯出她的輪廓,那是一個瘦削的身影,短發飄飄,身后是璀璨的華光。霎時間,我回想起第一次見到她時的情景,那是在海伯利安的光陰冢山谷中。
她看到了我,莞爾一笑。“嗨,布。”她叫道。她是在和我開玩笑,這典故出自一本古老的書,她很小的時候看過。
“嗨,斯科特。”我喊道,以同一典故回應她。
我們在距離還有五步的地方停了下來。我有一股沖動,想要撲上去,緊緊抱住她,叫她以后別再這樣不辭而別了。但我沒有那么做。清晨低懸的陽光為仙人掌、油木叢、鼠尾草拉出了長長的影子,我們黑黝黝的皮膚也浸在那黃澄澄的日光中。
“士兵們怎么樣?”伊妮婭問。看得出來,這三天她一直在禁食,雖然她曾答應我不再這樣做。她一直很瘦,但現在,她穿著薄薄的棉襯衫,瘦得連肋骨也幾乎凸顯了出來,嘴唇也干燥得開裂了。“他們有沒有不安?”她說。
“他們嚇得尿褲子,連硬磚頭也拉出來了。”我說。幾年來,在這個孩子身邊,我一直不讓自己使用地方軍時說的那些話。但她現在已經十六歲了。而且,她有時候也會說一些下流話,甚至連我都聽不懂。
伊妮婭笑了。燦爛的陽光照亮了她短發中的金發。“我猜,這對建筑師們很有用處。”
我揉揉臉頰,摸摸粗糙的胡茬。“說正經的,孩子。他們真的相當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