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新教皇開口演講前,德索亞神父艦長就已經轉過了身。他推搡著往回走,擠過一個個靜立不動的人兒,試圖逃離圣彼得廣場那兀然變得幽閉恐怖的禁閉區域。
毫無用處。人群正全神貫注,歡樂無比,德索亞陷在了這群狂熱之徒中。從新教皇口中蹦出的那些詞語,同樣充滿了喜悅,熱情洋溢。德索亞神父艦長站在那兒,他無法逃離這一切,只能低下頭。人群開始高呼:“這是上帝的旨意。”這時,德索亞淚眼蒙眬。
圣戰。光榮。對驅逐者問題的最后決議。超越想象的死亡,超越想象的毀滅。德索亞神父艦長緊緊閉上雙眼,但腦海中依舊跳動著一幅幅畫面:帶電粒子束在黑暗的太空中閃耀,整個星球熊熊燃燒,海洋變成蒸汽,大陸變成熔巖河,環軌森林濃煙滾滾,燒焦的尸體在零重力下翻滾,脆弱的翼狀生物被燒成灰燼……
億萬人高聲歡呼,而德索亞潸然淚下。
那次深夜的離別,是我經歷過的最折磨心靈的事。
軍人都很擅長在午夜行軍,我在海伯利安地方軍服役的時候,感覺似乎所有重要的軍事行動都是在凌晨時分展開的。所以,看到黎明前的黑暗,聞到深夜的氣息,我總會聯想到那種奇怪的感受,既恐懼又興奮,既擔心又期盼。那晚,伊妮婭向團隊宣布消息后,她說我必須當晚就走,但我還是花了很長時間完成臨行的準備:裝好獨木舟,打點好裝備,決定哪些該留下,哪些該拿在身邊,拆掉我在營地的帳篷和工作區。所以,直到凌晨兩點,我們才乘上了登陸飛船,而抵達目的地的時候,幾乎已經快日出了。
說實話,我感覺自己像是被女孩先發制人的宣告牽著鼻子走。我們在塔列森的四年里,許多人都會到伊妮婭跟前,請她給予指引和建議,但不包括我。當時我已經三十二歲,而她才十六歲。照顧她,看護她,那才是我的工作,而且——如果事關重大——我得告訴她該怎么做,什么時候做。我一點也不喜歡如此急轉直下的形勢變化。
我本以為,貝提克會和我們一起乘飛船走,一路送我到乘小舟離開的地方。但伊妮婭說機器人得留在營地,所以我又花了二十分鐘,在營地里找到他,和他道別。
“伊妮婭說,有朝一日我們會重新相見。”藍皮膚的男子說道。“我也相信,我們會再見的,安迪密恩先生。”
“勞爾,”我說了無數遍了,“叫我勞爾。”
“好。”貝提克說道,臉上滑過一絲微笑,帶著拒不從命的意味。
“去他的。”我意味深長地說道,接著向他伸出手,與貝提克握了握手。我突然有股沖動,想要抱住這個同行旅友,但我知道,這樣做肯定會讓他不知所措。雖然機器人并非設計成拘謹屈從的奴隸,畢竟,他們是活生生的有機生物,而不是機器,但經由RNA培養及長期訓練,他們已經無望地成了刻板的工具。至少,我面前這位就是這樣。
接著,我和伊妮婭便離開了,我們登上登陸飛船,飛出停機棚,進入沙漠黑夜,靜悄悄地升空。我已經盡己所能,找到了大多數的團隊學徒和工人,和他們道了別,但時間已經很晚,人們都三三兩兩地各自待著在宿舍房間、帳篷和學徒小屋中。我真希望以后能和他們中的某些人再次相見,尤其是四年來一起工作的那些建筑工人,但我真的沒有多少信心。
登陸飛船本可以直接載我們去目的地,只需伊妮婭敲入一串坐標,但我將控制器設置在半自動狀態,這樣一來,飛行過程中,我就能假裝忙著一些事情。從坐標看,我們得飛上一千五百公里。伊妮婭說過,我們的目的地是在密西西比河沿岸的某個地方。登陸飛船只需飛行在次級軌道,最短只需十分鐘就能抵達,但由于能量和燃料的匱乏,所以我們得盡量節約著用,于是,飛船一張開機翼,伸展到最大尺度,我們就將速度保持在亞音速,高度維持在舒適的一萬米,在著陸前不再進行任何形變操作。登陸飛船的人工智能核心中,棲息著領事飛船的人格,是我在很久以前從通信志中傳上去的,現在,我們便命令他保持沉默,除非碰到什么非常重要的事情要講。接下來,我和伊妮婭躺了下來,在周圍儀器發出的紅光的包裹下,一面聊天,一面望著身下的黑色大陸慢慢移動。
“丫頭,”我說,“為什么要這么急著走?”
伊妮婭撇了撇手,這動作做得很夸張,五年前我就見過。“我們得開始行動了,這很重要。”她的聲音很輕,幾乎有點死氣沉沉,那股推動團隊發展的活力和意志力都枯竭了。也許,只有我一個人認得出她這語氣,她聽上去像是要哭了。
“這事真的重要到,”我說,“非得在大半夜……”
伊妮婭搖搖頭,朝黑漆漆的擋風玻璃外看了片刻。我意識到,她在哭,當她最后轉過頭來的時候,儀器發出的亮光讓她的眼睛看上去紅通通的,淚光閃閃。“如果你今晚不走,我會再也鼓不起勇氣讓你走的。如果你不走,我就再也鼓不起勇氣,只能留在地球上……永遠也不會回去。”
當時我有股沖動,想要過去握起她的手,但我沒有那么做,我的大手仍舊握在全能控制器上。“嗨,”我說,“我們可以一起去找飛船。你跟我分道揚鑣,這根本沒什么意義。”
“不,有意義。”伊妮婭的聲音非常輕,我必須往右邊湊,才能聽清楚她的話。
“或者可以讓貝提克去取那艘船,”我說,“我和你留在地球上,然后等我們準備好了,就一起回……”
伊妮婭搖搖頭:“勞爾,我永遠也沒辦法準備好回去。一想到這個,我就幾乎嚇得半死。”
往日浮現在我腦海中:那瘋狂的追趕,把我們追得從海伯利安逃出,穿越大半個圣神空間,無數人沒命追趕,圣神星艦、火炬艦船、戰斗機、海兵、瑞士衛兵,天知道還有什么——包括那個女魔頭,她差點在神林殺死了我們——我們無時無刻不在躲避他們。最后,我說道:“丫頭,我也這么想。也許,我們應該留在地球上,他們到不了咱們這兒。”
伊妮婭馬上朝我看來,我明白她那表情的意思:不僅僅是倔強,也是指事已決定,不容商討。
“好吧,”我說,“可你還沒回答我,為什么不能叫貝提克帶小舟去找飛船,而我和你一起走。”
“不,我說過,”伊妮婭說,“你只是沒仔細聽。”她坐在大號座椅上,轉到一側。“勞爾,如果你走了,并答應我,有朝一日在圣神空間的某個地方和我相見,我就會通過遠距傳輸器做我必須做的事。接下來這些事,我必須獨自完成。”
“伊妮婭。”我叫著她的名字。
“怎么了?”
“這真是太傻了。你沒發覺嗎?”
這個十六歲的孩子沒有回答。在我們身下及左側,在堪薩斯西部的什么地方,出現了一圈營火。我朝外望著黑暗中的亮光。“知不知道你那些外星朋友在下面做的是什么試驗?”我問道。
“不知道,”伊妮婭回答,“而且,他們也不是我的外星朋友。”
“哪方面不是?”我問,“不是外星?不是朋友?”
“都不是。”伊妮婭回答,我意識到,對于這些神一般的智慧生命,這是她說過的最言之鑿鑿的一句話。這些神秘人綁架了舊地,我有時候覺得,他們也綁架了我們,仿佛放牛一般,把我們從遠距傳輸器間趕來趕去。
“介不介意跟我說說這些不是外星也不是朋友的人?”我說,“畢竟,可能會出什么事……我可能無法成功抵達約會地點。我想在走之前,知道一些關于我們主人的秘密。”
話一出口,我就后悔了。伊妮婭頹然倒在座椅上,似乎我狠狠摑了她一巴掌。
“對不起,丫頭,”這一次,我終于握住了她的手,“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有點生氣。”
伊妮婭點點頭,我又看見了她眼眶中的淚水。
我一面在心里罵自己,一面說道:“團隊每個人都十分確信,這些外星人是群神一般的人,慈悲、親切。大家嘴上說‘獅虎熊’,可實際上,他們心里想的是‘耶穌啊耶和華啊ET啊’,就是賴先生給我們看的那部古老的平面電影。每個人都確信,如果有朝一日這個團隊解散了,那么這些外星人就會出現,像慈母般引領我們回到圣神。不危險,不混亂,不吵鬧。”
伊妮婭笑了,但眼睛依舊淚光閃閃。“自從人類用熊皮蓋住屁股,走出洞穴以來,他們就一直在等待耶穌、耶和華、ET的出現,等那些人救他們于水火。”她說,“他們會一直等下去。但這是我們自己的事……是我們的戰斗……我們必須自行解決。”
“你說的我們,是指你、我、貝提克?我們得對抗八千多億擁有重生秘訣的信徒?”我輕聲說道。
伊妮婭又一次抬起手,做了個優雅的手勢。“對,”她說,“目前來說,是。”
我們抵達目的地的時候,天仍舊黑得伸手不見五指,而且還下著滂沱大雨。時值深秋,那雨水冷冷的,還夾帶著雹子。密西西比河是條大河——舊地最寬的河流之一——登陸飛船在河流上方盤旋了一圈,然后著陸在西岸的一座小鎮上。事實上,這一切是我從顯示屏上看到的,圖像經過增強處理,而外面的真實景色,只是黑漆漆的一片以及嘩嘩的大雨聲。
我們先是飛過一座小山,山上都是光禿禿的樹木,又穿過一段空空蕩蕩的大路,有條狹窄的橋梁橫跨在密西西比河上,最后著陸在一塊路面鋪平的空曠區域中,離河只有五十米遠。這座河邊小鎮坐落在一個谷地中,四周矗立著山林,從顯示屏上,我能看到小型木屋,大型磚石倉庫,河邊還有幾棟高大的建筑,可能是谷糧倉。這些建筑可以追溯到十九至二十一世紀的舊地,這種式樣在當時的這一區域很盛行。我不知道,為什么這個城市在遭受苦難深重的地震和火災之后還能幸存下來,也許是獅虎熊重建的,但我也不知道他們為什么要重建。狹窄的街道上看不到人的蹤跡,通過紅外波段觀察,也看不到熱信號——既沒有活的生物,也沒有地行車內燃引擎發出的熱量。不過另一方面,那是一個冰冷的雨夜,時間才剛到四點半,在這人見人厭的破天氣中,有一點點常識的人,都不會在外面溜達的。
我倆都穿上了雨披,我提起小背包,說道:“再見了,飛船。老實看家,別亂動。”飛船形變出一條階梯,我們從上面走了下來,走進了大雨中。
小舟藏在飛船腹部的儲藏庫中,伊妮婭幫我把它拖了出來。我們沿著滑溜溜的街道,往河流那兒走去。在前一次沿河冒險的旅途中,我隨身攜帶過夜視鏡和各種武器,身邊還有一個筏子,上面裝滿了稀奇古怪的小玩意。今晚,我手里只有一把激光手電,是我們在前往地球的旅途中僅剩的一個紀念品。我把它設置在節能狀態,雖然光線非常暗淡,但還是將身前兩米的街道照亮。除了手電外,我的背包中還有一把納瓦霍狩獵刀,還有幾塊三明治和水果干。我已經準備好對抗圣神了。
“這是什么地方?”我問。
“漢尼拔。”伊妮婭回答,她使出吃奶的力,緊緊抓著滑溜溜的小舟。我倆踉踉蹌蹌沿著街道往前走。
此時,我不得不把細長的激光手電咬在嘴里,騰出雙手,緊緊把住這條愚蠢小舟的船頭。走著走著,街道到了底,出現了一條卸貨斜坡,伸進了密西西比河的湍流之中,我放下小舟,拿下手電,說道:“圣彼得堡。”團隊營地有個圖書館,藏書豐富,都是印刷書,我曾在那兒待過上萬小時,遍覽群書。
在手電投出的微弱光線下,我看見伊妮婭戴著兜帽的腦袋點了一下。
“真是瘋了。”我說道,拿著手電對著空蕩蕩的街道掃了一番,又照了照磚石倉庫,照了照黑漆漆的河流。奔騰的黑色水流令人心懼,一想到要在這條河上順流而下,都讓我覺得無比抓狂。
“是的,”伊妮婭說,“瘋了。”冰冷的雨滴砸在她的兜帽上。
我繞過小舟,抓住她的胳膊。“你看見了未來的景象,”我說,“告訴我,我們什么時候能再見?”
她低著頭。在微弱的光線中,我只能看見她那蒼白的臉頰露出一小片模糊的區域。透過雨披的衣袖,我抓著她的胳膊,但又像是抓住了一根長久以來一直矗立在那兒的枯樹枝。她開口說了句話,但聲音太輕,雨聲和流水聲又太吵鬧,我沒有聽清她在講什么。“什么?”我問。
“我說,我沒有看見未來的景象,”她回答,“我只是記得一部分。”
“有什么區別?”
伊妮婭嘆了口氣,走近了些。天非常冷,從口中呼出的氣結成了霧,纏結在一起。我百感交集,內心充滿了焦急、恐懼、期盼,腎上腺素狂涌。
“區別在于,”她說,“看見,是清楚地展現在眼前,而記得……則另當別論。”
我搖搖頭,雨水淌進雙眼:“我不明白。”
“勞爾,你還記得貝茨·金博的生日聚會嗎?那天杰弗彈了鋼琴,奇奇喝醉了酒,摔倒在地上,記得嗎?”
“當然記得。”我回答。在這大半夜,在一場暴風雨中,在即將離別的時候,討論這樣一個話題,真讓我感到冒火。
“什么時候?”
“什么?”
“是在什么時候?”她重復道,在我們身后,密西西比河從黑暗中奔騰而來,又在黑暗中奔騰而去,快得像是一列磁懸浮列車。
“四月吧,”我說,“五月頭上。我記不清了。”
戴著兜帽的腦袋點了點:“那天晚上,賴特先生穿了什么衣服?”
換做以前,面對這個孩子時,即便心里冒火,我也從沒想過要打她,打她屁股,沖她大嚷。但現在,我卻有了那股沖動。“我怎么知道?我干嗎要記得這個?”
“想想看。”
我吐出一口大氣,別過頭,望著聳立在黑夜中的黑色山巒:“見鬼,我不知道……灰色羊毛衫。對,我記得他當時穿著那件衣服,站在鋼琴邊。就是那件扣子很大的灰色羊毛衫。”
伊妮婭又點了點頭,雨水正噼里啪啦地落在我們的兜帽上。“貝茨的生日聚會是在三月中旬。賴特先生沒來,因為他感冒了。”
“那又怎樣?”雖然這么說,但我心里已經明白了她說的這些話有什么意義。
“所以,我只是記得未來的一點景象。”她又重復了那句話,聲音顫抖,似乎要哭出來了。“我不太情愿去相信這些記憶,如果你一定要我告訴你相見的日子,那可能就像是賴特先生的灰色羊毛衫。”
很長一段時間內,我再沒說話。大雨落下,就像是一只只小拳頭狠狠地砸著關得嚴嚴實實的棺材。最后我終于說道:“好吧。”
伊妮婭向前走了兩步,雙手環抱住我。我倆的雨披也親密接觸著,發出沙沙的響聲。我們笨拙地抱在一起,我能感覺到她背部繃得緊緊的,胸部也更加柔軟了。
她放開手,往后退了一步:“可以把手電給我用一下嗎?”
我遞給了她。她用手電照著把獨木舟小艙中的尼龍裙往后拉,纖維塑料下,露出一截狹窄的光亮木頭,上面有一個透明的保護面板,在雨水中閃閃發亮,面板內是個紅顏色的按鈕。“看見這個了嗎?”
“看見了。”
“無論如何,都不要碰它。”
我當場放聲大笑。在塔列森的圖書館里,我讀過一些戲劇,有些十分荒誕,比如《等待戈多》。我有種感覺,我們是不是飛進了一場荒謬離奇的戲劇里了呢。
“我是說正經的。”伊妮婭說。
“要是這按鈕不能碰,你裝它干什么呢?”我反問道,抹了把臉上的雨水。
伊妮婭搖搖頭。“我是說,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不要碰。”
“丫頭,我怎么知道什么時候才是萬不得已的?”
“到時你會知道的,”她說道,又抱了抱我,“我們最好把船推到河里去。”
這時候,我俯下身,想要親親她的額頭。在過去的四年間,我這樣親過她好幾次,比如在她跑去靜修前,我就這樣祝福過她;在她發燒或是累倒的時候,我曾把她抱到床上,親吻她濕乎乎的額頭。但就在我湊過去的時候,伊妮婭仰起了臉,于是,自我和她在光陰冢山谷的風暴和混亂中相逢以來,我第一次親到了她的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