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另一個后代(1)
- 銀河帝國12:機器人與帝國
- (美)艾薩克·阿西莫夫
- 5772字
- 2015-02-13 13:14:19
10
經過曼達瑪斯這段精神折磨之后,嘉蒂雅很想好好放松一下,可是由于太努力,結果適得其反。她原本將臥室的窗戶通通調成不透明,讓屋內充滿暖暖的微風,伴隨著樹葉的沙沙聲響,以及偶爾從遠方傳來的輕柔鳥鳴。后來,她又將音效改為遙遠的波浪,并在空氣中加入淡淡的海洋氣息。
通通沒用。她仍不由自主地想著剛剛發生的一切,以及即將發生的事情。她為什么要跟曼達瑪斯侃侃而談呢?她有沒有飛到軌道上去會晤以利亞,關他以及阿瑪狄洛什么事?而她的兒子到底是跟誰生的,以及何時生的,又關他和阿瑪狄洛什么事了?
曼達瑪斯對自己血統的質疑令她心神不寧,而問題就出在這里。在這個社會中,除非是由于醫療方面的原因,誰也不會關心自己的血統或血緣,因此一旦有人在言談中提到這個話題,一定會令對方不知所措。更何況,他還再三提到了以利亞(但想必不是故意的)。
她認定自己其實是想找個自我安慰的理由,一氣之下,她將這些思緒通通拋在腦后。剛才她反應失常,說起話來活像三歲小孩,那才是背后真正的原因。
不久之后,還有個銀河殖民者要來。
他并不是地球人,并非生于地球,這點她很肯定。而且很有可能,他甚至從未造訪過地球。他和他的同胞或許住在一個她聽都沒聽過的陌生世界,而且八成已有好幾代的歷史。
那他就應該是太空族了,她這么想。太空族也是地球人的后裔,但要遠溯許多世紀之前,不過那又有什么關系呢?誠然,太空族壽命很長,而這些銀河殖民者想必和地球人一樣短命,但這又能造成多大的差異呢?就算是太空族,也有可能由于特殊原因而意外早夭;她甚至曾經聽說,有個太空族不到六十歲就自然死亡了。所以,若將下一名訪客想成是有著古怪口音的太空族,又有何不可呢?
但是并沒有那么簡單。毫無疑問,那個銀河殖民者并不認為自己是太空族。重要的不是客觀的事實,而是自己的主觀認同。所以還是把他想成銀河殖民者,別想成太空族吧。
可是,不管如何稱呼他們——太空族、銀河殖民者、奧羅拉人、地球人——人類難道不就是人類嗎?最明顯的證據,就是他們一律不會受到機器人的傷害。而且,無論是最沒知識的地球人,或是奧羅拉立法局的主席,只要面臨威脅,丹尼爾都會以同樣的速度擋在他們面前,而這就意味著……
當她心中突然冒出一個念頭,似乎蓄勢待發之際,她感覺到自己有些恍惚——事實上是全身放松,打了一個盹。
那個銀河殖民者為何也叫貝萊?
她頓時打起精神,從險些將她吞沒的忘川之中鉆出頭來。
為什么也叫貝萊?
或許只是因為這個姓氏在銀河殖民者當中很普遍。畢竟,以利亞是這一切的幕后推手,他一定是他們心目中的英雄,就像……就像……
她想不出奧羅拉人心目中有類似的英雄。當年,首先發現奧羅拉的那支探險隊是由誰領導的?而當奧羅拉還幾乎無法住人的時候,又是由誰主持大地改造計劃的?這些她都不知道。
她在這方面的無知,到底是因為她是在索拉利長大的,還是奧羅拉根本就沒有這類英雄人物?畢竟,首先踏上奧羅拉的那支探險隊,成員個個都是地球人。直到許多世代之后,拜精妙的生物工程之賜,地球人的后裔才逐漸蛻變成長壽的奧羅拉人。從此以后,奧羅拉人開始鄙視那些先圣先賢,又怎么會把他們塑造成英雄呢?
但銀河殖民者則有可能把地球人視為英雄。或許,這是因為他們尚未脫胎換骨。總有一天,他們也可能會變得不一樣,那時以利亞就會遭到無情的遺忘,可是現在……
一定是這樣。當今的銀河殖民者也許有一半都改姓貝萊了。可憐的以利亞!人人爭先恐后擠到他的羽翼之下,甚至站到他的肩膀上。可憐的以利亞……親愛的以利亞……
現在她真的睡著了。
11
這一覺睡得并不安穩,根本無法讓她恢復平靜,更別提什么好心情了。她渾然不覺地沉著一張臉——要是從鏡子里看到自己,她會被這副中年外貌嚇一大跳。
丹尼爾喚道:“夫人——”在他眼里嘉蒂雅就是人類,和她的年齡、外貌、心情都毫無關系。
嘉蒂雅嚇了一跳,輕輕打個哆嗦。“那個銀河殖民者來了嗎?”
她抬頭看了看墻上的計時帶,然后做了一個簡短的手勢,丹尼爾立刻將暖氣溫度調高。(今天有點涼,到了晚上會更涼。)
丹尼爾說:“他來了,夫人。”
“你讓他待在哪里?”
“在主客房,夫人。吉斯卡在陪著他,管家機器人也全部就近候召。”
“希望它們有能力判斷他午餐想吃些什么。我對銀河殖民者的餐點一無所知,希望它們能好生伺候他。”
“這件事,夫人,我相信吉斯卡一定勝任愉快。”
嘉蒂雅對此毫不懷疑,卻只是哼了一聲。如果嘉蒂雅是那種習慣用鼻子說話的人,這一聲應該有嗤之以鼻的意思,可是她自認并非那種人。
“我猜,”她說,“在他獲準登陸之前,應該接受過妥善的隔離檢疫吧?”
“難以想象他躲得過那一關,夫人。”
她又說:“即便如此,我還是要戴上手套和鼻孔濾器。”
她從臥室走出來,隱約察覺附近有些管家機器人正在待命,立刻做了一個“給我一雙新手套和新濾器”的手勢。每座宅邸其實都有主人自行制定的專用“手語”,而且在做這些手勢的時候,主人一律動作迅速且不著痕跡。機器人必須像是有讀心術般,一一看懂這些毫不起眼的手語命令。此外可想而知,對于宅邸主人以外的其他人類,機器人就只能服從他們一字一句說出來的命令。
萬一機器人對于手語命令猶豫不決,甚至執行錯誤,那就是宅邸主人的奇恥大辱了。這意味著主人沒把手勢做好,或者機器人沒有看清楚。
嘉蒂雅心知肚明,通常錯誤都出在人類這一方,但幾乎毫無例外,人類從來不會承認這種事。那些倒楣的機器人會被迫接受不必要的反應分析,甚至被冤枉地賤價出售。嘉蒂雅一向認為自己絕不會做這種死要面子的蠢事,但這時如果沒拿到手套和濾器,那么她……
她不必再想下去了。她想要的兩樣東西,離她最近的機器人已經迅速且正確地送上來了。
嘉蒂雅將濾器插入鼻孔,吸了一兩下,以確認它位置正確。(檢疫過程雖然關卡重重,難保不會有些病菌漏網,她可沒心情冒這個險。)然后她問道:“丹尼爾,他長得什么樣子?”
丹尼爾說:“他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夫人。”
“我是指他的臉孔。”(這是個傻問題。如果他遺傳了以利亞·貝萊一點點特征,那么不勞她提醒,丹尼爾一定會注意到,而且主動提出來。)
“這就很難說了,夫人,我看不清楚。”
“這話什么意思?他絕不會戴著面具吧,丹尼爾。”
“這么說也沒錯,夫人,他的臉全被毛發遮住了。”
“毛發?”她忍不住笑出聲來,“你是指好像超波歷史劇中的人物?那是胡子吧?”她伸手在自己的下巴和嘴唇附近比了比。
“還要多呢,夫人,他的臉有一半都被遮住了。”
嘉蒂雅瞪大眼睛,她終于覺得自己有興趣見這個人了。被胡子遮住整張臉是什么樣子?奧羅拉男性——乃至一般的太空族男性——臉上的胡子都非常少,而且大多數在二十歲之前——幾乎可以說是嬰兒期——就做了永久性的毛囊清除術。
但仍有少數人保留著上唇的胡子。嘉蒂雅還記得她的前夫——山提瑞克斯·格里邁尼斯——在結婚之前,鼻下就有著兩條細細的胡須。他稱之為八字胡,但在她看來,活像一對生錯了地方的畸形眉毛。她一旦答應成為他的妻子,便堅持要他連根除去。
當時他二話不說便照辦了,直到今天她才頭一回想到,不知他是否有點舍不得。她依稀有個印象,剛結婚那幾年,他偶爾會將食指擺在上唇的位置。之前她都以為那是不自覺的搔癢動作,現在她才終于想通,他是在懷念那對一去不返的八字胡。
男人如果滿臉都是胡須會是什么模樣呢?會不會像只狗熊?
那會是什么感覺?如果女人也有這樣的胡須呢?她忽然想到一個畫面:一男一女想要接吻,竟然找不到對方的嘴唇。她覺得這個想法很滑稽,有些粗俗卻又無傷大雅,不禁哈哈大笑了好幾聲。她頓時覺得心頭的煩躁已消失無蹤,而且真的很期待見見這個“怪獸”。
畢竟,即使他的外表和行為都像一頭野獸,自己也不必怕他。他并沒有任何機器人——銀河殖民者活在一個沒有機器人的社會——而她會有十來個機器人圍在身邊。只要這個怪獸做出絲毫可疑的動作,哪怕只是氣呼呼地提高音量,他在瞬間就會被制服了。
她以絕佳的心情說:“帶我去見他,丹尼爾。”
12
“怪獸”連忙起身,開口說了一句話,聽起來有點像:“午安,夫人。”
她馬上就聽懂了“午安”兩字,但過了一會兒,她才想到后面說的是“夫人”。
嘉蒂雅心不在焉地回了一聲:“午安。”她不禁想起多年前,自己還是個怯生生的年輕女子,剛從索拉利來到這個世界,當時奧羅拉口音的銀河標準語曾讓她吃足了苦頭。
這個“怪獸”的腔調頗為粗俗——或者只是因為她聽不慣的緣故?她還記得以利亞有幾個字發音不太準,除此之外可以說是字正腔圓。然而,如今已過了一百九十幾年,這個銀河殖民者又并非來自地球,只要有隔離,語言就會產生變化。
不過,口音的問題只占了嘉蒂雅一小部分心思而已,她大半的注意力都用來打量對方的胡須了。
它一點也不像歷史劇演員所使用的道具,那些假胡子總是這兒一撮、那兒一撮地黏在臉上,看起來相當虛假。
這位銀河殖民者的胡子則大不相同,不但又濃又厚,而且平均分布在他的臉頰和下巴。和他深棕色的頭發比較起來,這些胡須顏色稍微淡一點,而且比較卷。每根胡子都差不多長,根據她的估計,至少都有兩英寸。
其實他并非滿臉都是胡須,這點令她相當失望。比方說,他的額頭(除了眉毛之外)就完全光溜溜的,而鼻子和雙眼下方也一樣。
此外,他的上唇并沒有明顯的胡須,只有些影影綽綽的斑點,仿佛剛冒出的胡茬兒。嘴唇下方的情形也差不多,但胡茬兒更不明顯,而且主要集中于下巴附近。
既然他的雙唇都裸露在外,嘉蒂雅確定要和他接吻應該毫無困難。她說:“我看你好像把嘴唇附近的胡子除掉了。”雖然明知緊盯著對方并不禮貌,她就是無法收回視線。
“是的,夫人。”
“我可否請問為什么?”
“可以。是為了衛生著想,我不希望食物掉到胡子里面。”
“你只是把它刮掉,對嗎?看得出它還會再長。”
“我使用激光刮刀,起床后十五秒就解決了。”
“為何不用一勞永逸的脫毛術?”
“我也許還想讓它長出來。”
“為什么?”
“為了美觀,夫人。”
這回嘉蒂雅真的聽不懂了,實在猜不到他說的是什么“觀”。
她追問:“你說什么?”
銀河殖民者答道:“也許有一天,我會厭倦現在這個模樣,會想把上唇的胡須再留起來。你可知道,有些女人就喜歡這種胡子,而且——”他想故作謙虛,卻難掩得意的神色,“我留起八字胡很好看。”
她突然想通了。“你說的是‘美觀’。”
銀河殖民者哈哈大笑,露出一副美白的牙齒。“你這么說,聽起來也很滑稽,夫人。”
嘉蒂雅試著裝出高傲的神情,它卻自動融化成一個微笑。所謂的正確發音其實因地而異,并沒有絕對的標準。她說:“你既然有這種想法,就該聽聽我的索拉利口音。聽好了——美、觀。”兩個字都有著濃重的彈舌音。
“我到過一些地方,口音和這就有點像,聽起來真是——粗、魯。”在說最后兩個字的時候,他故意夸張地彈舌。
嘉蒂雅咯咯大笑。“你彈的是舌尖,其實應該用舌頭的兩側。除了土生土長的索拉利人,這個音誰也發不準。”
“或許你可以教我。像我這種到處亂跑的行商,什么南腔北調通通聽過。”他又試著說了一遍“粗魯”兩字,結果險些窒息,隨即嗆咳起來。
“瞧。你的舌頭纏住了扁桃腺,當心永遠回不來了。”她仍舊緊盯著他的胡子,但再也壓不住自己的好奇心,終于伸出手去。
銀河殖民者嚇得連忙后退,等到明白她的意圖,他才停下了腳步。
嘉蒂雅將手輕輕放在他的左臉頰。她所戴的薄膜手套不但幾乎透明,而且不會影響指尖的觸感,因此他的胡子摸起來既柔軟又有彈性。
“很好摸。”聽得出她顯然很訝異。
“這倒是有口皆碑。”銀河殖民者咧嘴一笑。
她又說:“可是我不能站在這里,就這么跟你耗一整天。”
不出所料,他回了一句“我覺得沒什么不可以”,但她裝作沒聽見,繼續說:“你有沒有告訴我的機器人想吃些什么?”
“夫人,我這就把告訴它們的話再跟你說一遍——有什么吃什么。去年我到過好些世界,各地的飲食都各有特色。身為行商就得學著‘只要沒有毒,什么都能吃’。總之,任何奧羅拉餐點都行,千萬別刻意模仿貝萊星的口味。”
“貝萊星?”嘉蒂雅脫口而出,眉頭又皺了起來。
“那是為了紀念班·貝萊。我們是第一個殖民者世界,而開拓這個世界的先鋒部隊就是由他率領的。”
“他就是以利亞·貝萊的兒子?”
“是的。”說完,銀河殖民者立刻改變話題,他低頭打量了自己一番,然后帶著一絲慍怒說,“你們奧羅拉人怎么受得了這種衣服——又滑又蓬松,巴不得趕快換上我自己那一套。”
“我保證你很快就有這個機會了。不過現在,請先跟我一起享用午餐——對了,聽說你也叫貝萊,和你們的世界同名。”
“沒什么好奇怪的,貝萊自然是我們那個世界上最尊貴的姓氏,我叫丹吉·貝萊。”
他們一路朝餐廳走去,吉斯卡走在最前面,丹尼爾則殿后。一進餐廳,兩個機器人便走進自己的專屬壁凹。其他的機器人原本都待在各自的壁凹中,這時走出兩個來服侍用餐。這間餐廳采光很好,墻上滿是各種裝飾,而餐桌早已布置妥當,上面的食物散發出引人垂涎的香氣。
銀河殖民者做了一個深呼吸,露出滿意的表情。“我想我一定吃得慣奧羅拉食物。你要我坐哪里呢,夫人?”
其中一個機器人立刻答道:“請你坐這里好嗎,先生?”
嘉蒂雅禮貌地讓客人先就座,然后才坐到自己的位子上。
“丹吉?”她說,“我不清楚你們的世界有什么特殊的命名習慣,如果我的問題冒犯了你,請務必原諒。丹吉難道不是女性的名字嗎?”
“絕對不是。”銀河殖民者的聲音有點生硬,“其實這根本不算名字,而是兩個名字的縮寫:丹·吉。”
“喔。”嘉蒂雅恍然大悟,“原來你叫作丹·吉·貝萊。可否讓我滿足一下好奇心,這兩個字代表什么意思呢?”
“當然可以。那位當然就是‘丹’,”他邊說邊伸出拇指,朝某個壁凹用力一揮,“而我猜那位應該就是‘吉’。”他又指了指另一個壁凹。
“你不會是那個意思吧?”嘉蒂雅輕聲說。
“我就是那個意思。我的全名是丹尼爾·吉斯卡·貝萊。在我的家族開枝散葉的過程中,每一代至少都有一個丹尼爾或吉斯卡。我是六個子女中的老幺,卻是唯一的男孩。我媽媽覺得生夠了,就把兩個名字都給了我,算是一種補償吧。于是我成了丹尼爾·吉斯卡·貝萊,這對我來說實在太沉重。我寧可用丹吉當名字,如果你也這么叫我,我會覺得很榮幸。”他露出親切的笑容,“在我的家族中,我是第一個同時擁有這兩個名字的后代,也是第一個見到兩位本尊的人。”
“但為何要取這兩個名字呢?”
“根據我們家族的傳說,那是老祖宗以利亞的意思。他的兩個孫子都是由他命名的,老大叫丹尼爾,老二叫吉斯卡。他堅持要用這兩個名字,這個傳統就這么建立了。”
“女兒呢?”
“一代又一代都沿用耶洗別——也就是潔西這個名字。你知道,她是以利亞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