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海卻又像個牡蠣一樣，緊緊閉上了嘴。方非彎下腰，從地上拾起了那只手電筒。剛才被金燕一摔，手電熄了，方非這時又把手電給打開了。手電的光，黃到發白，照得每個人的臉都是一片慘白。

方非重復地說了一遍：“我們不能留在這里。我們去醫院。那里有電，有燈，也有人。我們必須先保證自己的安全才行。”

幾個人不約而同地同時抬起頭，往醫院的方向望了過去。那幢五顏六色的建筑物，就那樣極度不協調地矗立在黑暗里，在這個無底洞下面。肖默突然覺得，這醫院就像個穿著五顏六色衣服的小丑。

當然，這只是個幻覺。一座大樓，怎么會像一個小丑呢。

四個人再也沒有一點說話的心情，按著方非研究著地圖指點的方向，盡量輕手輕腳地朝那座醫院摸去。這段路并不長，那幢五彩的建筑物仿佛就近在咫尺。可是，近于廢棄的廠房，像個巨大的迷宮，他們雖然拿著幅詳細的地圖，可是，仍然是個讓人絕望的蜘蛛網。他們不知道第幾次在里面轉來轉去最后又撞上一堵墻的時候，朱海終于忍不住罵出了聲：“見鬼，誰設計的這么個廠啊？里面的工人，他們能找到路嗎？”

金燕卻格格格地笑了起來。“他們當然能找到。他們就生活在里面，你懂嗎？這里就是他們的家！你會不認識你家的路嗎？”

肖默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金燕。醫院大樓頂部有一排警示燈，映著大樓的彩色，連燈光好像都變成了五彩的。一束光正好打在金燕的臉上，她膚色很白，那束光就像是給她的頭臉上罩上了一層透明的彩色面紗一樣，出奇的秀麗。

警示燈一直在向四面八方轉動。肖默說了一句：“這種燈，是在城市的高樓上，因為樓層太高，怕夜航的飛機撞上，才會裝上這種燈。但是這里……這里怎么會有飛機過來？裝這種警示燈，又有什么意義？”

“誰說這里就一定沒有飛機來呢？你忘了，這里曾經是軍工廠。”方非轉頭看了肖默一眼，這一眼很奇怪。“肖默，你說，你是來這里找你朋友的。你們很熟嗎？”

肖默平平淡淡地回答。“熟，很熟，非常熟。”

方非的眼光，仍然在他的臉上打轉。“你們難道是同學？”

肖默點了點頭。方非依然窮追不舍：“是嗎？是大學同學，碩士同學，還是博士同學？”

“你對這個這么感興趣？”肖默的嘴角，微微地抽搐了一下，“你接下來是不是還想問，我們是哪所學校畢業的？”

方非的眼睛，在眼鏡后面，奇怪地閃了一下光。他的眼睛不大，卻很亮。“我只是奇怪而已。一般人不會來這個看起來廢棄了的地方。除非他也是為了……”

肖默打斷了他。“為了什么？”

朱海忽然叫了起來：“看！我們走出來了！”

他們剛從一條狹窄得只能容一人通過的小路拐出來，這路上到處橫七豎八地堆著各種生銹的機器零件，一不小心就會被絆一下。

方非看地圖的本事確實厲害，居然還真把他們給帶出來了。

現在，那幢像個幻想樂園的巨大建筑物就橫在眼前，這時候更發現這醫院大得超過他們的想象。

真像一堵圍墻，長長的，有三十層樓高，一直向這片洼地的盡頭延展過去。

肖默朝方非手里的地圖瞟了一眼，至少在這幅地圖上，這“圍墻”是一直修到了盡頭。他實在不敢想象，這么一座建筑，需要花費多少的人力物力，或者說，是否有這個必要？

畢竟，它只是一座座落在荒山野嶺上的醫院。

當他想到這一點的時候，醫院上面那四個大字，“云中醫院”，一個接著一個地閃爍了起來。

完全不搭調。

肖默身邊的金燕，輕輕地說：“你現在同意我的話了吧？”

肖默無言地點了點頭。他這一刻的感覺，實在是太強烈了。

我們站在一座廢墟之前，廢墟是真實的廢墟。而眼前，是真實的幻境。虛擬的仿真世界，一座完全不該出來在這里的，像兒童樂園一樣的巨大的醫院。

多么奇怪和不和諧的感覺。

感覺歸感覺，他們走進云中醫院大門的時候，都舒了一口氣。那是一道很常見的玻璃自動門，剛靠近，玻璃就自動開了。

不管怎么樣，這醫院外面怪異，里面倒確實是個醫院。

一個非常大的大廳，以白色為主的色調，十分寧靜，暗灰色的地板，锃亮的電梯間。醫院看起來已經下班了，掛號和取藥的柜臺窗口都是關著的，一進門的右手邊有一個問詢臺，一個穿粉色護士裝的女孩正坐在那里，看到他們進來，明顯地露出了十分驚異的表情。

女孩站了起來，瞪著他們看了半天，問：“你們是來看病的？”

“不，不是。”朱海搶先一步上前，他眼睛細細的，笑起來很有親和力。“我們是來找一個朋友的，可是沒有找到他。但是這里，都是些廢棄的車間，連燈都沒有，我們沒辦法上去了，只有這醫院看起來有人的樣子，所以……”

“所以你們想到醫院來過夜？”

一個冷冰冰的聲音，響了起來。幾個人不約而同地抬頭看了過去，不知道什么時候，一個穿白大褂的年輕男人，站在電梯門口，冷冷地看著他們。

這男人戴著副細框眼鏡，五官長得極清秀，高鼻薄唇，只是那冷極了的表情，就像這醫院四壁那光滑的白一樣，讓人有種凝視著瓷器的感覺。瓷器是細致而美的，但卻總有種不像真人的感覺。顏色略深的鏡片，把這男人的眼睛遮在后面，看不清他眼里的表情。

“是……”肖默一個字還沒說完，那看起來像是醫生的男人就冷冷地打斷了他。“不好意思，這里是醫院，不是酒店。你們趕快離開吧。”

朱海急了，一個箭步沖上去，大聲地說：“這也太沒人性了吧！看看外面，黑漆漆的一片，還不知道有什么藏著呢！你們這里，死了人，知不知道，死了人？”

那男人卻絲毫不為所動，依然一臉冷淡地說：“這里是醫院，天天都在死人。這有什么好奇怪的？”

朱海大聲叫道：“不是你這醫院，是廠里！外面！不是病死的，是被人殺死的！”

那男人卻仍然沒有反應，聲音更冷淡了。“你們是膽子太小，嚇出幻覺了吧？我再說一遍，這里是醫院，只接收病人。請你們馬上離開，不然我只能叫醫院的保安請你們出去了。”

朱海罵了一句：“不可理喻！”正想再說什么，只見一直沒有開口的方非突然不知哪里掏出了一把小刀來，在自己手臂上割了一刀。這一刀割得還真不算淺，血一下就冒了出來，嚇得那護士女孩尖叫了起來。

方非這時候還真英雄，刀子就比在自己手臂上，瞪著那醫生。“你不是說病人才能進這醫院嗎？現在我就是病人！是不是還要再深一點的傷口你們才肯收？”

那醫生也沒想到方非來這一招，怔住了。護士跑了過來，拉著他說：“許醫生，許醫生，你就讓他們進來吧，隨便找個病房讓他們休息一晚上就是了，真再出什么事，也不好啊！”

“真是多事。”那姓許的醫生從鼻孔里哼了一聲，“你帶他們去吧。——0914號病房，不要走錯了。還有，你們不能離開病房，天一亮，有車了，馬上離開。”

這許醫生一句多的話都沒有，從肖默身邊擦了過去，走了，只扔給他們一個背影。

護士女孩做了個鬼臉，說：“我帶你們去病房吧。許醫生就是這樣的，你們別在意。不過，你們也真的不要亂跑，這里……”她猶豫了一下，白凈俏麗的小臉上，也籠上了一層陰影，“不是很好。”

肖默一直沒說話，進了電梯才問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謝謝你幫忙。”

“叫我曉鈞吧。”女孩說，她又看了看方非的手臂，“流了不少血呢，上去我幫你包扎一下。”

肖默也看了看方非的傷口。“你真狠，有必要嗎？”

方非推了一下眼鏡。他的聲音，在電梯里聽起來，有種遙遠的空洞感。“有必要。真的，相信我，有必要。”

曉鈞深深地看了方非一眼，又把眼睛轉開了。金燕向曉鈞靠近了一點，輕聲問：“0914應該是9樓的14號病房吧？可是，為什么我覺得我們不是在往上走，電梯——是在往下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