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9月24日
在接到馬博的電話后,趙瑋和夏新亮連夜趕往火車站,登上了當天從九江開往海舟市的最后一趟火車。列車載著形色各異的旅客,連帶著他們沉沉的夢和酸臭的汗味行駛在夜色中,奔赴下一站的愛恨離別。
車窗外殘月斜臥,車廂內鼾聲四起。火車天花板上的燈精神抖擻地灑下白光,照得睡得千姿百態的旅客臉色慘白,唯有四只放光的眼睛此刻毫無睡意,他們的大腦還在被下午接收到“黎花沒死”消息的余震沖擊著。
“913案”調查快半個月了,好不容易峰回路轉有了些頭緒,結果突然傳來黎花沒有死!那么花枝島上的那個“黎花”究竟是誰呢?
一切又回到了原點——死者的真實身份。
從一開始,花枝島上那個假黎花便像是在刻意隱瞞身份。如果黎花這個名字是死者隨意給自己取的一個假名字,但一模一樣的容貌,無論如何都無法用“巧合”兩個字來解釋。很明顯,花枝島上的那個假黎花,用著和真黎花一樣的名字和外貌。趙瑋在得知黎花沒死的時候問過德貴叔:黎花有沒有雙胞胎姐妹?德貴叔非常肯定地說“沒有”。
之前,趙瑋他們理所當然地以為,死者生前整容是出于愛美,想把自己整得漂亮一點,現在看來,沒有這么簡單,死者生前做的整容手術另有目的,應該是為了整成黎花的樣子。
為什么?如果整成名人的樣子,趙瑋還能夠理解,有不少山寨明星靠著跟大明星相似的外貌,混得風生水起,賺了不少錢。但是,死者整成黎花的樣子是為了什么呢?趙瑋怎么想都找不到答案,只能在見到黎花之后找找線索。
夏新亮此刻同樣在為案件冥思苦想,只是他的心情比趙瑋輕松一些,因為他的偶像落霞,不,準確地說應該是黎花還活著。一想到明天,不對,應該是今天就能見到自己的偶像了,夏新亮不免又有些興奮,但此刻坐在他身邊一臉嚴肅的趙瑋所帶給他的壓迫感,令他不敢有絲毫的表露。他能感覺到趙瑋身上的壓力正越來越大,尤其是這次出差,原本就讓趙瑋跟高隊產生了分歧,這樣一來,回去更難交差了。但夏新亮轉念一想,就算死者不是黎花,也一定跟黎敏認識,找黎敏這個方向應該沒有錯。在啤酒屋死者房間找到的那張藍眼淚的照片和在俞志國家看到的那張照片一模一樣就是最好的證明。如此一想,他松了口氣,可是黎敏怎么像人間蒸發了一樣。
“我想,整容醫院應該作為突破口,之前我們一直以為死者整容是為了變美,沒朝整容醫院這個方向去查過,今天讓劉宇寧給所有具有整容資質的醫院都發一份協查通知,找出是什么人去醫院整成了黎花這個樣子,我們就能查出死者整容之前的樣貌,醫院應該也會有她的身份信息。”趙瑋頭微微側過來,低聲對著夏新亮說。
夏新亮一直以為趙瑋在發愁,卻沒想到她又找到了一個突破口,立馬點頭道:“師父,你可真行!我覺得黎敏這條線還得跟下去,她一定也知道點什么。”
兩人相互交流了這一天調查下來的想法,夏新亮見趙瑋的心情略有放松,便問道:
“師父,明天見到黎花,我想請她給我簽個名,這合規矩嗎?會不會給咱警隊丟臉啊?”
夏新亮問得小心翼翼,卻沒有得到趙瑋的回復,以為師父故意對他置之不理,心中窘迫不安,便閉上了眼睛假裝睡去。其實,趙瑋并沒有聽到夏新亮的問題,她剛剛有一種奇怪的感覺,這個案子兜兜轉轉,有一個人卻一直繞不開——黎敏。夏新亮說得沒錯,這一次來分水鎮,他們并非無功而返,恰恰是證明了一件事情,黎敏一定認識死者,死者房中的那張藍眼淚的照片不會是無緣無故放在那里的。
周圍更安靜了,剛才還有幾處零星的嘮嗑聲和一桌打牌的聲音,此刻也都安靜下來,唯有各異的鼾聲此起彼伏,有似拖拉機的突突聲,有像電鉆聲的滋滋響,也有如母雞打鳴的咯咯聲……這節列車的車廂里,猶如一場小型的打鼾行為藝術展。趙瑋右手邊靠窗的女孩子枕著玻璃窗睡得很香,半張的嘴巴里垂下晶瑩剔透的口水,姑娘像是在夢中得到了提醒,慵懶地抬起手背擦去口水,然后在一陣半醒的扭動后又重復入夢。
瞌睡像咳嗽一樣具有傳染性,厚重粘滯,趙瑋覺得自己的眼皮也變得沉重起來,一開一合需要額外用力。難受的是這呈90度直角的硬座讓她難以找到一個舒服的姿勢來安放睡眠,然而,再不舒服也抵擋不住睡意的攻擊,她瞅了一眼夏新亮,他雙臂交疊在胸前,有小半個身子朝著過道斜出去,估計是為了讓擠在中間的趙瑋坐得舒服一些。得益于他的身高,夏新亮的頭正好仰靠在椅背上,這使得他的嘴巴不自覺地微張出一個黑窟窿,像是要吞進這人間的黑暗。看著夏新亮不修邊幅的睡姿,趙瑋露出了一天中難得的笑容。跑了一天,大家都累了。慢慢地,趙瑋的頭越來越低,低到下巴抵在胸前,細長的脖子彎曲得似一只熟透了的蝦米辛苦地吊著她的腦袋。她也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久,夏新亮被對面伸過來的一只大腳撞醒,見趙瑋的頭正倚在自己肩膀上,便緩緩挺直后背,一動不動地呆坐著看向車窗。黑夜的底色讓車窗映射出車廂里的情景,然后,窗外漸漸地變成深藍又過渡到淺藍,車窗上的畫面越來越淺,直到他察覺到趙瑋的頭輕微地動了一下,便裝作自己還在睡眠,又趕緊閉上了眼睛。趙瑋的精神已經恢復過來,她看到車窗外晨光熹微,掏出手機看了一眼時間,已是清晨5點,還有半個小時就能到海舟市了。
不愧是硬座,下車之后,夏新亮覺得渾身上下哪哪都硬。硬座的座位倒不算硬,卻把人坐得梆硬了,也算是名副其實。兩人直奔刑警隊,簡單洗漱更換衣服后,去食堂吃了個早餐,便向黎花家趕去。他們約好了早上8點碰面。
眼前活生生的黎花和花枝島上那個被害的“黎花”簡直就是一個模子里印出來的,難怪連跟她共同生活過的馬博也會認錯。
這個寬敞的客廳,自黎花搬進來后,還是第一次如此熱鬧。兩人在沙發落座,黎花從廚房端出三杯意式咖啡和一個果盤,瞬間,客廳氤氳在咖啡的醇香之中。看來,黎花為了他們的到來,一早就開始準備了,這幾杯奶泡綿密的咖啡,應該是剛剛做好的,難怪黎花一見到他們,說了一句“時間剛剛好”。
“我沒有放糖,不知道合不合你們的口味。”黎花半蹲在茶幾前,將咖啡一一地放到兩人面前。
“真不好意思,給您添麻煩了。”趙瑋端起咖啡杯抿了一口,恭維道:“難怪您邀請我們來您家,在我們警局可喝不到這么好喝的咖啡。”
“趙警官,咱們就不用客套了,直入主題吧。我對這個案子非常感興趣。我在網上看到了死者的照片,確實跟我長得一模一樣,而且也叫黎花,您覺得有這么巧合的事情嗎?”
黎花的眼中笑意盈盈,趙瑋卻覺得她的話中暗藏機鋒,如此敞亮地開門見山并將一個難題拋給她,這里面似乎有一位懸疑小說家對警方的挑釁。稍作思考,她不帶任何感情色彩地說道:“任何案件中的巧合,我們都要經過調查求證,在沒有求證之前,我沒有辦法回答您的問題,也許是巧合,也許不是。”
趙瑋稍作停頓,又緊接著說道:“我想,巧合這種事情,更容易出現在小說當中,我們警方偵破案件,跟寫小說很不一樣。”
面對眼前這位懸疑小說家,趙瑋的胸中升起一股難以名狀的復雜情緒,因為黎花還有另一個身份——曾經《海舟時報》的記者,《花枝島小學女生墜樓真相曝光蛇蝎女教師令人發指》的作者。當初,她以為黎花是被害者,對她更多的是惋惜,但現在她活生生地坐在自己對面,又是一副似要挑戰警方的派頭,趙瑋在交談中不自覺地有些針尖對麥芒了。
黎花是個聰明人,一下子就聽出趙瑋話語中的暗示,連忙為自己打了個圓場:“職業病職業病,馬博已經告訴過你們我現在的職業,雖然寫了不少懸疑小說,這還是第一次這么正式地跟警察打交道,一下子忘乎所以了!”
“我很喜歡看您的小說,您寫得真不錯。”夏新亮察覺到趙瑋的話語中帶著一股情緒,為了緩和氣氛接過了話茬,“今天來,我們主要是想跟您了解一下,這段時間在您身上有沒有發生過比較特別的事情。”
“兩位警官,昨天晚上,我躺在床上也在思考這問題,被我想起一件事情來。大概是四個月前,有幾個兇神惡煞的人來我這里討債,說我從他們那兒借了高利貸。我說他們找錯人了,我根本沒有必要借高利貸,但是他們拿出了我的身份證復印件,還有我簽字的借條,以及我向他們借高利貸時的照片,那照片上的人確確實實是我,當時我以為他們是了解到我手上有點錢,也知道我一個人住平時獨來獨往,所以做了個局想要來敲我一筆。一開始我不想理會,但是他們手上證據齊全,就算鬧上法庭我也說不清。這種人得罪不起,所以我就把錢給了換了個清凈。現在想起來,我覺得也許是那個死者冒用了我的身份去借了那筆高利貸。”
“借了多少?”趙瑋問。
“唉……”黎花微微頓了頓,輕嘆了一聲:“30萬。可能你們覺得我這樣做很不可思議,但我只想花錢買個清凈。”
“這不是一筆小錢啊,你就這樣平白無故地給出去了30萬?”趙瑋的聲音中透著難以置信的語氣。
“我當時想,若是對方有心想要訛詐我,就算報了警,也會惹來一身麻煩,錢可以再掙,我不想被這些人纏著。”
30萬從黎花嘴里說出來,像是30塊錢一樣輕松。得虧他們之前調查過黎花的經濟狀況,否則可能會覺得這是天方夜譚。
黎花繼續說道:“現在看來,還真有那么一個人假扮成我的樣子去借了高利貸,她在四個月前就開始冒充我了,哦,不對應該不止四個月。”
“而且,這個假扮成你的人能拿到你的身份證復印件和你的簽字,應該是跟你熟悉或者有過交集的人。”夏新亮說,“黎花小姐,請你仔細想一想,有誰能拿到你的這些東西。”
“我也是這么想的,所以,昨天晚上我把這兩年里能夠接觸到這些東西的人仔仔細細想了個遍。自從辭職之后,我不是待在家里,就是去酒店寫稿,幾乎沒有跟什么人打過交道,除了偶爾去銀行辦理業務,他們可以拿到我的這些信息,還有就是……”
黎花說到這兒停了下來,她像是在思考什么,趙瑋和夏新亮都安靜認真地聽著,等待黎花繼續說下去。夏新亮時而咬著嘴唇,時而目光低垂,似乎是在穩定心情。
黎花回憶起一樁一年半前發生的事情:
“2010年2月份,我從中介市場找了一個叫“劉云”的人來家里做鐘點工,人倒是很勤快,但我越看她越覺得眼熟,很像我以前寫過的一篇報道里的一個人,后來,我就去翻以前資料查證了一下,確實長得一樣。我就問她是不是用了假身份證,她本來應該叫黎敏。她承認了,但她狡辯說報紙上寫的都是不真實的,求我不要開除她,她很需要這份工作。因為這些年她被網暴得厲害,才不得不換個名字出來打工。我告訴她,這篇報道就是我寫的,然后就把她開除了。我沒有辦法雇傭這樣的人工作。她當時在我這里干了大概半個月,那些東西她都可以接觸到……”
“黎敏?你說的是花枝島的那個女老師?”趙瑋吃驚地問,真沒想到她到了要用假身份來找工作的地步。
“是的,趙警官您也知道她?”黎花像是自問自答地說道:“哦,要是我沒記錯趙警官當時應該參與辦理那個案子了吧?”
“嗯。”趙瑋應了一聲,沒有多做解釋,又繼續問道,“你把她開除后,她還有來找過你嗎?”
“當然沒有。”黎花說。
“她那個假身份證信息,你這邊還有嗎”趙瑋繼續問。
“這我沒有留。或者,你們可以去家政公司問問,就開在斜對面天意大廈一樓,叫‘好媽媽家政’。”黎花回答得很干脆,緊接著像意識到了什么,打探道:“你們是在懷疑她嗎?”
“您如此負責地為我們提供線索,我們當然也應該負責地查一下。”趙瑋面無表情地說。
“我所能想到的都告訴你們了,希望會對你們有幫助。我很清楚,任何一條被忽略或者隱藏起來的線索都可能是破案的關鍵,會讓警方走很多冤枉路,我在小說創作中常用這種技法。”
黎花說完自己想要說的,就有了一種想要送客的意思。趙瑋給夏新亮使了個眼色,便欲起身,突然想起一件事,說道:
“對了,我們剛從分水鎮回來,德貴叔知道你沒死很高興,讓我給你帶個話,你之前的那所房子明年估計就要拆遷了,他讓你有空回去看看。”
“好的,有空了我會回去一趟。”黎花以明朗的語氣說道,“趙警官你們辦案可真細致,連我老家都去了。你也認識德貴叔嗎?”
“是的,我姑媽跟他挺熟的。”
走出黎花家,趙瑋心里暗暗感嘆,不愧是寫懸疑小說,把她想要問的都提前準備好了。甚至,比她想得更深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