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17章

  • 面紗
  • 郭羽
  • 4983字
  • 2025-03-14 09:10:00

2003年10月23日

這是一個絲毫沒有特點的周四,空氣里暢快地流淌著桂花的清香,秋風翻動起街道兩旁的梧桐樹葉,發出“沙沙”的聲響,三五只麻雀停在樹上啁啾。黎花和陳秋霞并肩走在觀霞街上。

“你看,它們像不像是在開一天的總結會?!鼻锵贾钢鴺渖系镍B兒說道。

“是呀?!崩杌ㄝp輕地附和了一聲。

這是難得的一個下班后還能瞧見太陽的日子,晚霞將天邊燒得通紅,朝西的沿街店鋪在夕陽里乍開金光,另一側的店鋪則在金晃晃的空氣中斜切下一溜陰影。正是放學時分,街道上四散著在教室里關了一整天的學生,小小的身軀上馱著的大書包格外顯眼,三三兩兩,成群結隊,雀躍得像枝頭的鳥兒。

“說起開會,咱們‘等你回家’專欄的社會影響力越來越大了,今天上午總編在會上特別表揚了我們,可惜你不在?!鼻锵家荒樀靡庥止首鬟z憾地說道。

黎花極淺地動了動嘴角。這個笑在她白凈無瑕的臉上微微挑動了她的梨渦,似平靜的湖面微微泛動的波紋,心底卻沒有一絲漣漪。

她知道,總編必定只表揚了秋霞,因為自己的名字并沒有出現在前天發行的《海舟時報》上。準確地講,這幾期都沒有她的名字。同事梁曉眉偷偷告訴她是秋霞做了手腳,把她的名字在最后一刻拿掉了。

對于秋霞的搶功,黎花有苦難言,也只能按下不表,畢竟陳秋霞算是她的領導,自己還是一個十足的新人。

“霞姐,現在社里都說你是我們《海舟時報》的一支筆呢,我可要向你多多學習。”如今,說起違心恭維的話語,黎花已是信手拈來。這是她在超悅銅鑼灣學會的生存技能,在她年少時曾嗤之以鼻、瞧不起的行為,卻實實在在給她帶來了可觀的收益。

秋霞被說得有些心虛,略帶尷尬地笑了笑,就岔開了話題。她清楚自己的斤兩,這小半年里,原先幾乎在被裁撤邊緣徘徊的“等你回家”專欄是在黎花的筆下起死回生,成了《海舟時報》的一張金名片。每一個尋親故事在黎花的筆觸里催人淚下,引起了社會大眾的關注。有五六對失散的親人,通過《海舟時報》圓了重聚的夢。越來越的多人給《海舟時報》寫信或者登門,希望可以通過“等你回家”專欄找到失散多年的親人。

作為專欄的負責人,秋霞自然“功不可沒”,再加上一副邀功的好本事,她成了社里的重點培養對象。而對于黎花這個涉世未深的小姑娘,秋霞更是有自己拿捏的一套——說幾句好聽的話,安撫好她的情緒,再給她點甜頭,黎花干活能比牛還賣力。

但是,今天下午發生的事情,令陳秋霞很是意外。

今天接待的是一對從她老家趕來尋親的夫妻。他們從她母親口中得知她在報社幫好幾對夫妻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孩子,便路遠迢迢從江西坐車趕過來也想登報尋親。

下午兩點,她和黎花像往常一樣走進會客室,他們正拘謹地坐在房間靠墻的椅子上。見她們進來,大媽從椅子上挪起屁股,半躬著身子朝著陳秋霞激動地喊道:“金妹呀——”

這一聲叫,嚇得她心臟狂跳。她趕緊上前攙住大媽,在大媽耳邊輕聲嘀咕了一句:“白大媽,我叫秋霞呀……”

她原來并不叫陳秋霞。

六年前,家里人向眼前這對夫妻買了他們女兒陳秋霞的大學錄取通知書,讓她冒名頂替陳秋霞上了華中大學,自那之后她才開始叫這個名字。一開始家里幫她安排這事,她還有些不安,后來聽說他們女兒在98年那場洪水里死了,她便覺得連老天都在幫她,也就越來越安心地用起了這個身份。也正是礙于這層關系,她才不好拒絕他們,又怕他們亂說話,便親自和黎花一起接待。

“哦,對對,秋霞啊,你可一定要幫我們找著家棟啊,大媽就指望你了……怎么說你也算是我半個女兒了,現在你出息了,可一定要幫我們……幫幫我們……”大媽說著開始涕淚橫流,撲倒在她懷里,眼淚鼻涕順勢黏膩地粘在她新買的外套上。

她有一肚子的嫌惡卻又不好發作,只得找黎花做救兵。她扭頭看向黎花的方向,拼命給黎花使眼色,卻見黎花站在一米開外的地方,兩眼直直地看著他們,沒有絲毫反應。

真是沒有點兒眼力見。她在心里嗔怪了黎花一句,然后努力不動聲色地從大媽的懷抱里掙脫。

“白大媽,咱先不哭,家棟一定能找到的,你把家棟走失時的情況和他的特征給我們說說,這樣我們才好寫稿子,發動大家一起來找家棟?!?

兩個老人說著蹩腳的普通話,這點普通話是他們這些年里走南闖北為尋找孩子學的,斷斷續續地講述了當年孩子丟失的過程。他們的兒子陳家棟是1990年7月3日上午在家門口玩耍時不見的。根據同村人的說法,應該是被人販子抱走了。家棟丟失的時候是4歲零兩個月,孩子長得白白凈凈,虎頭虎腦,當年村里誰見了都夸孩子長得好看,就是舌頭有點短,說起話來有一點點口吃。兩夫妻花光了家里的積蓄,又借了不少外債,整整找了15年,可是一點音信也沒有。兩位老人絮絮叨叨地把這些年找孩子的苦難翻來覆去地講,里面飽含兩人對兒子無盡的思念。

“不知道我的家棟這些年過得好不好,有沒有受苦……當年被拐的為什么不是那個死丫頭啊……”白大媽越說越激動,抬高了嗓門。

“死丫頭是誰???”原本正在埋頭記錄的黎花聽到這里忽然抬起頭來,神情漠然地問。

“是大媽的女兒,當年是因為她照看不周,才害得家棟被人抱走的,這不是重點?!标惽锵紘樀靡粋€激靈,趕忙接過話茬,生怕白大媽說漏了嘴,又轉而安慰道,“都過去那么久了,再說他姐姐也死了,咱就不說這個了?!?

大媽卻一下子怒氣翻涌上來,剛剛還哭哭啼啼的淚人,瞬間變成了彪悍十足的潑婦:“她死是報應啊,連弟弟都看不好,當初丟的為什么就不是她呢,報應啊!”

“你怎么可以這么說你女兒?她肯定也不想的!”黎花聽罷情緒很是激動,采訪幾乎中斷,陳秋霞只得打個圓場,才使得采訪繼續進行。她還是第一次見黎花這個樣子。

送走大媽大爺,回到辦公室,黎花把采訪時用的錄音筆朝她桌上一丟:“霞姐,這稿子我寫不了,這么重男輕女的家庭,我共情不了……你來寫吧,你們認識,情況你比我熟悉?!?

面對黎花突如其來的撂挑子,她不得不好聲好氣地勸慰:“好了好了,消消氣,晚上姐請你吃飯去,但工作你可不能撂挑子,這稿子還是得你來寫。咱先下班吃飯,去犒勞犒勞你的胃,生氣傷胃呀?!?

于是,才有了今天晚上的這一頓飯。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卻見前方不遠處圍著一群人,周圍停滿了電瓶車、自行車。秋霞拉起黎花快走了幾步,擠過人群站進了最里層。人群合圍的中心,一個矮胖身形的中年男人緊緊攥著一個小男孩纖細的上臂,邊上一個穿著印有“海味食品”工作服的女人眼淚汪汪,不遠處就是海舟市第二小學。

小男孩很瘦弱,用一種極其倔強的眼神看著中年男人,嘴里嘟嘟囔囔“我沒偷,我沒偷”。因一側手臂被男人高高抓起,另一側的書包肩帶從他的肩膀滑落,碩大的書包懸在半空,拽著他單薄的后背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

“小兔崽子,偷了東西還這么嘴犟!”那男人掄起另一只手掌朝小孩的臉上狠狠地打下去,在小孩瘦得只剩薄薄一層皮的臉頰上烙下一個紅彤彤的掌印。小孩吃痛地曲了一下膝蓋。

人群里議論紛紛。

“聽說偷了不止一次了,今天被抓個正著。”

“有些孩子就是缺乏管教,爹媽只知道生,不知道教?!?

“沒爹,這孩子他爹早兩年被抓進去了,聽說就是偷盜?!?

“你看他媽,連句話都不敢說,就是心虛,知道自己孩子偷東西,趕緊賠錢得了……”

圍觀的群眾既是看客又是判官,亮出鋒利的手指,對著母子倆指指點點。

“那孩子說他沒偷!抓賊抓臟,贓物呢?”人群里突然冒出一個不同的聲音,聲音是從一個高高瘦瘦戴著金絲邊框眼鏡的男人喉嚨里飛出,擲地有聲。

突然之間,大家都把目光齊刷刷地送向了那個說話的男人,“他說沒偷就沒偷啊,他爹可是個慣偷,你真是個愣頭青”“小伙子,你這樣以后要吃虧的,小偷的話都信”……那些鋒利的手指在夕陽下赤條條明晃晃地又調轉方向戳向男青年。

男青年雖勢單力薄,卻絲毫沒有退縮的跡象,他索性停下手中推著的自行車,朝人群中心走去。他站在矮胖身材面前,足足高出一個頭?!澳阏f,他偷你什么了?我看你揪著他半天了,也不曾看見有什么證據。平白無故冤枉一個孩子,算什么本事?!?

“叔叔,我沒偷!真沒偷!我就是進去看看。我沒錢買,但看看不行嗎!”小孩像看到了救星急赤白臉地解釋。

矮胖男人見有人替小孩出頭,更是火上澆油:“他偷了我店里的巧克力,你看,他像是買得起這種巧克力的人嗎?”矮胖男人從孩子的手心里摳出一張包裝紙,朝著周圍的群眾高高舉起,像是在炫耀自己的勝利果實。

“這巧克力是別人送我的?!?

“還狡辯,來,你跟大家說說誰送的!”

“一個陌生的阿姨,我昨天把撿到的錢還給她,是她送我的。”

“大家聽聽,這孩子不僅偷東西,這騙人的功夫也是一等一高啊!還編個拾金不昧的故事,給自己臉上貼金,我呸!”

人群中一陣唏噓。孩子媽媽乞求老板放了她兒子,巧克力多少錢她賠,但小孩執意不讓賠,堅持說自己沒偷。男青年面對“證據”一時語塞。唯有小孩依舊保持著他倔強的眼神。

“我送的!”黎花大步走到男青年邊上,以一種極其堅定的神情說道:“是我送的!請你放了他,并向他道歉?!?

一時間,人群紛紛散去,無人再關心孩子。戲看完了,一個小偷的孩子沒有偷東西還做了一件拾金不昧的好事,這出戲不符合大家的期待。剛才那些言之鑿鑿如利劍般可以殺死人的話語,像是從未發生過,更沒有人會向這個孩子道歉。

孩子媽媽帶著孩子感謝黎花,但孩子疑惑地看著黎花,輕聲說道:“阿姨,你是不是弄錯了,昨天那個阿姨是長頭發的。”

“阿姨昨晚剛剛把頭發剪短了,你看,阿姨包里還有這種巧克力?!崩杌◤陌锾统鲆粔K德芙巧克力,彎腰遞到孩子手上,“拿著吃,這次沒人敢再冤枉你了。要是再有人冤枉你,你就打這上面的電話?!崩杌ㄓ诌f給孩子一張名片。

男青年瞥見黎花名片上的單位抬頭,插話道:“喲,是記者同志啊,我就覺得這孩子不會偷,今天幸好有你在。我叫馬博,是海舟市第二小學的數學老師。很高興認識你啊。”

暮色濃重,剛才通紅的晚霞現在似乎燃盡般留下了一片暗淡的灰。簡單地寒暄過后,秋霞拉著黎花離開,走進拐角的一家湘菜館。她們倆都是江西人,屬于無辣不歡的類型。小餐館里正流淌著周杰倫的《七里香》。

秋霞點了一個套餐,落座后便開始數落黎花:“你剛才為什么要說慌?那孩子沒準真偷了,萬一有人把你揭穿,咱報社也得跟著丟臉。你說你好好一個飯碗,說不定就因為這么件事兒給搞砸了。”

“他沒偷,你沒聽到他說昨天那個阿姨是長頭發的么,這就證明他沒偷,真有這個阿姨存在。”黎花淡然道。

“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一個偷盜的爹能生出什么樣的兒子?就算他這次沒偷,保不齊他下次偷了,這種孩子,就該給些教訓。你發現沒,那孩子他媽都不相信他,要你一個毫不相關的人著什么急。”

“難道他就該背負他父親的錯誤度過一生嗎?這又不是他犯的錯,對他來說太不公平了?!?

“命運從一開始就是不公平的,人一生下來就有走運和不走運。你看,咱倆都算是走運的人,有一個好學歷,一份好工作,將來再嫁個好人家……”秋霞說著,突然以一種八卦的眼神看向黎花,“我看剛才那個老師倒是對你有點意思!是海舟市第二小學的老師,叫馬什么來著,你瞧我這記性,哦!馬博,改明兒我去打聽打聽,給你們撮合撮合,倒也是美事一樁。”

走運這個詞跟黎花毫不相干。她今天站出來幫那個孩子,是因為當初她在上大學的時候,也被同學冤枉過偷錢。那錢是她在超悅銅鑼灣灌酒灌到差點胃穿孔賺來的。但就因為她窮,是孤兒,所以偷錢的那個人就必須是她。這世界的不公總是要由弱者來承擔。

秋霞見黎花默不作聲,以為她是不好意思了,繼續絮叨:“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可沒啥不好意思的。不過,那馬博愣頭青倒是沒錯,你倆要是在一起,我還是有些擔心,容易被騙。”

黎花從包里取出一個包裝精美的小四方盒,遞給秋霞:“差點忘了,霞姐,生日快樂!”

面對一份突如其來的禮物和祝福,陳秋霞愣了一會兒才道:“我生日?”

“對呀,9月23日,我前兩天在你評先進的資料上看到的。你說你過生日也不告訴我,把我當外人呀,幸好被我發現了提前有準備。”

陳秋霞拍了拍自己的腦袋,尷尬地笑道:“你瞧瞧我這記性,這幾天忙得我把生日都給忘了,那今天算是歪打正著了。你真有心?。 ?

“我以前有一個朋友跟你同年同月同日生,很容易就記住了。”

“這么巧,那豈不是緣分。你下次把她叫出來,咱一起吃飯,我做東。”

“她不在了?!?

“去哪兒了?”

“死了,98年洪災里死了?!?

“這么年輕,太可惜了。”

“老板,再來一瓶酒。”

三杯酒下肚,兩個女人都臉紅耳熱。

“霞姐,你是不是改過名字呀?下午那個大媽像是在叫你‘金妹’?!崩杌ǔ弥埔?,突然問道。

陳秋霞先是一愣,立馬臉上堆滿笑容地說:“那是我以前的小名,那些村里的大人啊就喜歡叫我小名,記得幫我保守秘密,可別告訴其他人,難聽死了?!?/p>

主站蜘蛛池模板: 铜陵市| 临朐县| 隆回县| 阳春市| 鄂伦春自治旗| 灌南县| 阿瓦提县| 达州市| 磐石市| 都江堰市| 无极县| 柘荣县| 百色市| 内乡县| 洪江市| 喜德县| 合江县| 大新县| 南江县| 郯城县| 潜江市| 思南县| 武定县| 云阳县| 花垣县| 博野县| 南木林县| 浪卡子县| 黔江区| 合肥市| 定襄县| 顺平县| 潜江市| 开原市| 固镇县| 尉犁县| 耒阳市| 岐山县| 富锦市| 买车| 湟中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