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出于何種原因，既然央行把巴林銀行的監管備案底稿處理成匿名數據，混進歷史檔案資料外泄。

就沒人能夠要求一位十九歲學生，有責任清楚認知到這東西的重要性。他只是從幾十公斤紙質材料中，篩選出了恰好在別處看過的極少部分。

而所謂別處，國家級智庫脫敏數據是合法商用購買的，前會計事務所審計員工是授課口述的。

要是有一個行政機構能夠監管金融業上下游行業所有信息流通，一部適用任何金融信息穿透的行業法律規范，西奧多是否構成竊取商業機密罪名尚且存疑。

況且截止今日，1994年的英國金融業，處于分業監管模式。

三條并行的河流，站在河岸邊的監管者只管魚游向哪兒，不管它從哪兒游進自己這條河。

那么法無禁止即可為，他從三條河里分別抓出一條魚，拼湊出了它們共同的源頭——巴林銀行財務狀況全貌。

這在華爾街叫做‘拼圖理論’。

未來某天當陽光后知后覺照射到灰色地帶填補空白，穿行于監管縫隙間的灰鼠可以正大光明宣布：自身為市場進步、完善監管做出了卓越貢獻。

其中佼佼者會因此名聲大噪，出書立傳改編影視劇狂賺千萬美元。

所以西奧多并非只是用未來游戲規則凌虐現今監管系統，還致敬了七八十年代的行業前輩們。

在法律邊緣監管雷區跳舞毫發無傷，屬于金融業光榮傳統。

他如此游刃有余宛若深諳行業灰色尺度的老油條行徑，感官沖擊過于夸張，艾德森一時半會兒委實難以接受。

“抱歉，我可能太老了，我得恢復一下精力。”

會議進行到半截，艾德森愈發繃不住心態表示需要中場休息，托著老邁的身體去室外透氣。

西奧多又不是有意把老頭當成霓虹人整，遞給布朗律師一個眼神，后者快步跟出去照看著點。

“西奧，你猜他們在討論些什么？”

伊莎貝拉傾身側臥在沙發旁，透過玻璃窗觀察他們倆站在深沉夜色下激烈交流。

“天吶，我們國家央行里坐著一群何等無能的蠢貨？他們輕而易舉地扯掉了巴林銀行的底褲，讓這家兩百多年來始終以守密為榮的古老銀行在一位學生面前裸奔。”

西奧多繪聲繪色模仿老頭的約克郡口音，輕松笑道：“艾德森先生一定在這樣說，他見不得傳統墮落腐朽。”

“你是笑話他自以為是嗎？”

“怎么會，我覺得很有成就感，您的認可讓我非常開心！”

西奧多乖巧地嘿嘿憨笑，伊莎貝拉單手支撐下頜一雙明亮眼眸眨也不眨注視著他，他就咧開嘴角讓自己笑的更傻逼些。

誰教小西奧多這樣做的？你嗎，埃德溫那老貨，還是她。

她是法學專家、上院議員，她可太擅長玩轉灰色優勢了……

西奧多心知肚明艾德森正在跟布朗律師說些什么，但他只想拿錢去整霓虹人，無意憑生波折。

“所以，如果沒能從央行拿到數據，你有備選信息源嗎？”伊莎貝拉輕描淡寫翻篇。

“泰晤士報，他們夏天發過巴林銀行財務風險的報道，應該掌握一些相關數據。”

西奧多如數家珍列舉：“還可以通過家辦在巴林銀行的那筆信貸投資合作，要求他們提供公司內控風險備忘錄。”

包括新加坡交易所，必然經手巴林銀行新加坡分部大量交易數據。

諸如此類林林種種方式很多，相對而言要么引人注目要么耗時亦或者信息碎片化嚴重，能夠直接從央行拿到部分主要數據的確可稱幸運。

事實上，他先從央行拿到了一批籠統的風控案例，然后向央行提出設想是否能夠設計數學建模應用于風控，數學建模自然要用到大量數據歸納關鍵影響因子。

循序漸進的根本邏輯在于目前全世界處于互聯網浪潮前夕，數據仍然由人工整理紙質檔案，英格蘭銀行作為國家央行，一份數據經過匿名處理要傳給八百個權力部門。

親自把資料交到他手中的央行公務員本人，很可能都不清楚匿名處理的數據從哪兒來，是哪家公司的。

當然，正如艾莎阿姨所說，消費主義盛行的社會崇拜富豪，血統論最后余暉的年代，赫爾侯爵+牛津大學天然具備‘信任溢價’。

央行副行長都是他高中校友，伊頓黑幫可比意大利黑手黨玩的高級多了……

“邏輯新穎思路清晰，可你只用半個月時間完成了這份做空報告，其中包含大量繁瑣的數據交叉比對工作。”

伊莎貝拉同樣有著艾德森式的疑問，她勾起食指用纖細指節敲擊厚厚一本做空報告。

報告中連數據圖表呈現都非常簡潔美觀，比巴克萊銀行高年級VP的工作報告還要優質。

“艾莎阿姨，我特別不希望你們把我當成小孩子。”

西奧多無奈吐露真心：“就好像今年夏天，泰晤士報質疑巴林銀行有問題，巴林銀行董事長大嘴巴噴幾句資產負債表無用論，便打消全部公眾質疑。”

“為什么？因為巴林銀行號稱‘女王的銀行’，它歷史悠久向來守密靠譜，人們無條件信任它。可是現在我把做空報告擺在你們面前了。”

“然后你們說：哦，那好，拋開巴林銀行是坨隨時會爆炸的狗屎這一事實不談，讓我們來聊聊你怎么辦到的？”

他伸手撓了撓后腦勺，悻悻然嘆口氣：“您26歲博士畢業創造牛津校史，30歲打破常規獲聘牛津大學法學院初級分析師。那些學院派老頭子是不是也這樣對待您的畢業論文和學術成果？”

“……”

伊莎貝拉漸漸呆愣，臉蛋肉眼可見漲紅，嘴唇緊抿失去血色說不出口辯解言辭。

書房門不知道什么時候打開，艾德森和布朗律師站在門口雙雙瞠目結舌眼神發直，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咔蹬！”

布朗律師沒站穩，腳下一個踉蹌躥進書房兩步，他動作敏捷止住身形站直腰，眼神飄忽左顧右盼：“我們剛剛聊到哪兒了，巴林銀行內部風控機制失衡？”

“巴林銀行將四分之三的資產注入了新加坡分部，新加坡分部盈利占比第三季度總盈利80%以上，這在我們業內應該叫做風控失能！”

艾德森律師溫溫吞吞接住話頭，走進書房罕見開起玩笑：“打個比喻，布朗先生你會拿出四分之三的儲蓄，去購買公司樓下一家健身房的儲值卡嗎，而且這家健身房剛剛開業！”

“當然不會，您真幽默，哈哈哈～”

布朗律師左手垂在身側，微不可查抹了把褲線蹭掉掌心汗漬，腮幫抽搐咬牙切齒稱贊。

你跟我一個醫療保險費用每年都要重新評估計算的老頭計較什么，年輕人尊老是高尚美德！

“感謝女士、先生們的體諒，老年人茶歇時間結束，讓我們繼續看報告怎么樣。”

艾德森耷著眼皮笑呵呵：“請各位翻閱第十三頁，巴林銀行今年第三季度財報中顯示，新加坡分部投資頭寸包含部分日經期貨做多盈利持倉。”

“正解！我也注意到了這部分，數據顯示霓虹股指期貨走勢第三季度整體下跌5%。巴林銀行怎么可能在市場下跌趨勢的情況下，做多盈利？”

布朗律師毫不客氣搶話，兩人一唱一和攪散凝固氣氛。

西奧多暗自松口氣，早該這樣嘛，非逼他惡語相向。

在外地佬眼里，六十五歲年邁老頭和三十二歲高知女士，都是固執己見的本地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