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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墨绖出山(1)

  • 曾國藩1:血祭
  • 唐浩明
  • 5626字
  • 2015-02-05 15:47:02

謝絕了張亮基的邀請

湖南鄉下有躲生的習俗。

十月十二日,是曾國藩四十三歲的生日。自從道光十九年冬散館進京,他已有十二個生日沒有在家過了。父親和弟妹們暗暗在準備為他熱熱鬧鬧辦一場生日酒。遠近的親朋好友早就在打聽消息,他們中間有真心來祝賀的,但更多的是借此巴結討好。

曾國藩童稚時期,正是家境最好的時候,后來弟妹漸多,父親館運常不佳;叔父成家后亦未分爨,叔母多病,藥費耗去不少。到他十多歲后,家境大大不如前,因而從小養成了儉樸的生活作風。回家來,他看到家里的房屋起得這樣好,宅院這樣大,排場這樣闊綽,又驚異又生氣。母親的發喪酒辦了五百多桌,驚動四鄉八鄰,也是曾國藩不曾想到的。他把幾個弟弟重重地責備了一頓,為表示對他們這種講排場、擺闊氣的不滿,他決定不辦生日酒,并到離家十五里路遠的桐木沖南五舅家去躲生。

南五舅對此很感動。外甥回家兩個月來,不知有多少闊親朋來接他去住,他都謝絕了,唯獨看得起自己這個窮舅父,一住便是幾天,給老娘舅很增了光彩。

曾國藩也的確敬重這個既無錢又無才的南五舅。南五舅是國藩母親的嫡堂兄弟,他也讀過幾年私塾,后來父親死了,家道中落,他輟學在家種田,過早地肩負起家庭重擔。南五舅為人忠厚樸訥,在國藩小時就對他好,人前人后,總說國藩今后有出息。國藩兩次會試落第,心里不好受,南五舅都接他到桐木沖,一住就是半個月,常鼓勵他:寶劍鋒從磨礪出,梅花香自苦寒來,不要怕挫折,多幾番磨煉,日后好干大事業。

丁酉年冬,曾國藩第三次進京會試。家中七湊八拼,總共只有二十千錢,向人借貸,一個銅子也沒借到,曾國藩心里難受極了。忽然,南五舅喜沖沖地跑來:“寬一,我這里有十二千錢,湊起那二十千,就有三十二千了,節省點用,也可以到達京師。”

曾國藩高興得直流淚,一把收下,當時也沒問南五舅怎么一下子會有這么多錢。到了京師才想起,寫信問家里,才知道南五舅把僅有的一頭小黃牛賣了!

曾國藩始終記得南五舅的大恩。那年從四川主考回來,得了三千兩銀子的程儀。他寄回家一千兩,特別指明從中分出一百兩給南五舅。以后升了侍郎,俸金多了,他每年都送二十兩銀子年禮。

這幾天,他和南五舅談年景,知道荷葉塘種田人這些年來日子過得很艱難,田里出產不多,捐派卻年年增加。遇到天災人禍,有的甚至家破人亡,幾年來減少十多戶。自從四月來,又增加辦團練的捐派,每戶見人捐五百,百姓怨聲載道。南五舅還悄悄告訴國藩,荷葉塘還有人希望長毛成事,好改朝換代,新天子大赦天下,過幾天好日子。這些都使國藩大為吃驚。

南五舅家人客少,清靜。一早起來,曾國藩按慣例臨了半個時辰的帖后,開始給京師的朋友寫信。隨后,又給兒子寫了一封長長的家信。長子紀澤今年虛歲十四,該讓他慢慢學習辦事了。曾國藩將家眷離京回籍前應在京師辦的事,一一寫給紀澤,寫好了,又細細地從頭至尾看一遍,數一數,一共有十七條。正準備封緘時,又拿出一張紙來,補充三件事。一是告訴兒子如何處理家里的三車三騾,大騾子小騾子當初買時用了多少銀子。二是家具都送給毛寄云一人,不要分散了,因為家具少,送一人則成人情。三是要兒子做一套新衣服,以便在祖父面前叩頭承歡。

他將這張紙連同剛才寫好的六大張紙一起折起來,放進信套里,小心地封好。正要提筆寫封面,江貴進門來:“大爺,巡撫張大人來了一封信,老太爺請你老回家去。”

曾國藩忙與南五舅告辭,和江貴回家。剛進家門,四弟便喜滋滋地說:“哥,聽說是張大人的親筆信!”

說著,把一個尺余長的大信套遞給國藩。由于曾國藩的身份和地位,使得他在諸弟中有著崇高的威望。對大哥,弟弟們敬若神明。盡管信使說信中講的是張大人請國藩晉省辦團練事,荷葉塘都團總曾國潢急于知道內中的詳細,卻沒敢私拆哥哥的信。

曾國藩拆開信封,果然是張亮基的親筆。巡撫的信寫得很親熱,先是對國藩喪母表示沉痛哀悼,說自己當時遠在昆明,不能前來吊唁,后在戰火中來到長沙,又抽不出身,心里很覺得對不住,只好明年清明再到荷葉塘來掃墓;繼而又把自己如何敬慕的心情說了一番。最后講到此次長沙被圍,好不容易才打退長毛,請國藩為桑梓父老著想,出山來長沙辦團練。信的末尾這樣寫道:

亮基不才,承乏貴鄉,實不堪此重任。大人乃三湘英才,國之棟梁,皇上倚重,百姓信賴,亟望能移駕長沙,主辦團練,肅匪盜而靖地方,安黎民而慰宸慮;亮基也好朝夕聽命,共濟時艱。

曾國藩將信細細地看了兩遍,又重新放進信套里,鎖進柜子中。這幾天和南五舅扯家常,越扯對湖南吏治的印象越壞。早就聽說湖南官場腐敗,兩個多月來的所見所聞,果然如此。這種環境怎能辦事?何況張亮基、潘鐸等人都不熟。練勇在幾十年前平白蓮教造反時,為朝廷立了大功。白蓮教事畢,練勇也就全部撤了。近十幾年來,云貴一帶地方不靖,又相繼在各州縣辦了一些團練,但鮮有成效。聽南五舅的口氣,百姓似乎并不擁護。為驗證南五舅的話,國藩將四弟喚進內室。

一聽哥哥召喚,曾國潢便進來了。在曾氏五兄弟中,國潢天分最低,但偏生又最愛出風頭。羅澤南要他當個都團總,他便如同做了一品大員,得意洋洋,在鄉民面前拿大裝腔、趾高氣揚的。曾國藩有點看不慣,回來這么久了,有意不問他辦團練的事。國潢想在哥哥的面前賣弄,見哥對此毫不感興趣,幾次話到嘴邊又咽下去了。現在哥哥主動來問他湘鄉辦團練的事,這下正搔到他的癢處。他興致勃勃地告訴哥:“今年四月,長毛攻破廣西永安,竄至全州,逼近楚境,朱明府即在我縣舉辦保甲,并令練族練團,互相保護。一族議定族長、房長,或四族,或五族合為一團。團議定團長、練長。各家各戶男子年滿十五以上、五十以下的一律入團練。每人自制號褂一件、器械一件。早晚在家操演,一遇賊警,由團長、練長、族長、房長帶赴有事之處。平日無事,各安本業。團長、練長等每月會議兩次。”

“經費怎么來?”曾國藩問。

“團練一切由各家自己開銷,不要多少經費。”

“總要點錢吧!團長、練長每月聚會兩次,在誰家吃飯?”

“當然是要點經費。各團各族自己規定,有的按人口出,一人一百文、兩百文的,有的則由幾戶殷實人家出。”

“你說一人出一百兩百,南五舅說他們一人出五百,怎么相差這樣遠?”

“有的族長黑心,想趁這機會撈一把。”

“澄侯,看來這團練中有弊端。剛建不久,就有人想從中謀私利。再辦些時候,會干更多壞事。”

“是的,有的團丁還借機做壞事。如借禁賭行敲詐,借查夜行奸淫。聽說添梓坪就發生了幾起。”

“你說早晚操演,我回來兩個來月了,怎么沒見過你們操演?”

“剛成立時,操演過幾回,后來漸漸懶散了,再加上長毛又沒來,有兩三個月沒練了。說早晚操演,那是寫在紙上的規定。”

“也有操演得好的嗎?”

“有。縣城附近幾個都,由羅山帶著璞山、希庵兄弟等親自指揮,據說蠻像個樣子。”

“澄侯,你說團練辦好,還是不辦好?”

“我看還是辦好,至少可以對付小股土匪、搶王。不過,按現在這樣辦下去,只怕是神氣了幾個長字號,百姓得不到多少實惠,大家也不齊心。弄不好,過幾個月就會散伙。”

“要怎樣才會真正起作用?”

“依我看要起作用,就得專練一支隊伍,也要吃糧吃餉,那樣才練得好,免得心掛兩頭。”

“糧餉從哪里來呢?”

“就是因為糧餉無出路,才辦不起來呀!”

兄弟倆就團練一事扯了大半夜。待國潢走后,國藩搖搖頭,心里想:看來這個團練沒有辦頭。再說,自己乃朝中堂堂正二品侍郎,又熱孝在身,若僅因一巡撫之相邀,便出山辦事,既有失自己的身份,又招致士林的譏嘲。這事如何辦得!

曾國藩給張亮基寫了封回信。諸多原因不能寫,唯一可以拿得出的理由,是要在家守制。在一大通客氣話之后,他寫道:

國藩自別家鄉,已歷一紀,思親之情,與日俱增,幾欲長辭帝京,侍親左右,做一孝子賢孫而終此生。豈料今日游子歸來,王父王母,墓有宿草;慈母棄養,遠馭仙鶴。百日來,憂思不絕,方寸已亂,自思負罪之深,雖百死亦不能贖也。

明公雅意,國藩再拜叩謝。然豈有母死未葬,即辦公事之理耶?若應命,不獨遭士林之譏,亦己身所深以為恥也。國藩此時別無他求,惟愿結廬墓旁,陪母三年,以盡人子之責,以減不孝之罪。烏鳥之私,尚望明公鑒諒。晚生曾國藩頓首。

世無艱難,何來人杰

過幾天,湘鄉縣團練副總羅澤南召集全縣四十三都團長、練長會議,特地請曾國藩光臨指導。國藩、國潢兄弟倆一起到了縣城。拜會縣令朱孫貽后,國藩出席了縣城團練的比武大會,親眼看到羅澤南和他的弟子王錱、李續賓、李續宜所訓練的三營一千余名團丁,已初成規模,心里很有感慨。夜晚,又與羅澤南通宵長談,聽他講按戚繼光練兵法挑選將官、招募勇丁以及平時操練的體會。羅澤南竭力慫恿曾國藩出山辦團練,并表示愿將這一千團勇交給曾國藩,他和他的學生都情愿在其帳下聽令。曾國藩聽后,更是激動不已。他深感自己無論在識見方面還是在能力方面都不如羅澤南,自己只看到吏治腐敗、綠營腐朽的現象,弄得心灰意冷,卻不曾想到可以用自己的力量、按自己的想法去重新開創一個局面。如果下定決心來辦好團練,也很有可能像當年戚繼光創建戚家軍那樣,練就一支今日的曾家軍。古人能做到的事,今人為什么做不到呢?

從縣城一回到家,曾國藩就看到由湖南巡撫衙門轉遞來的四封信。其中三封是兒女親家的。一是安徽池州府知府陳源兗的,國藩的二女紀耀許給他的兒子遠濟。一是詹事府右贊善郭霈霖的,他的女兒許給國藩的次子紀鴻。一是翰林院侍講學士袁芳瑛的,國藩的大女紀靜許給他的兒子秉楨。這三封都是親戚之間的慰問信,全是客套話。國藩看后,也就扔到一邊了。另外一封,則給他帶來意想不到的喜訊,使得他的心情激動起來,并且久久不能平靜。這封信是唐鑒從北京寄來的。

唐鑒,字鏡海,湖南善化人,道光二十一年,由江寧藩司任上進京任太常寺卿,道光帝在乾清門接見他。這一天,曾國藩恰好隨侍在旁。道光帝獎諭唐鑒治程朱之學有成就,并躬自實踐,是個篤實誠敬的君子。道光帝對唐鑒的稱贊,引起曾國藩的深思:自己在皇上身旁,要得到皇上的重視,必須要投皇上所好。看來皇上看重的是德行的修養,是對義理之學的研究。

幾天后,曾國藩到了碾兒胡同,以弟子之禮拜謁唐鑒。年過花甲的唐鑒,已知這位同鄉后輩勤奮實在,見他如此謙卑,自投門下,樂意地收下了這個新門生。

“先生,請問檢身之要、讀書之法究在何處?”曾國藩十分恭敬地向唐鑒請教。

“當以《朱子全書》為宗。”唐鑒撫摸著垂在胸前一尺有余的銀須,腰板挺得筆直,不假思索地回答,“此書最宜熟讀,即以為課程,身體力行,切不可視為瀏覽之書。檢身之要,我送你八字。即檢攝在外,在‘整齊嚴肅’四字;持守于內,在‘主一無適’四字。至于讀書之法,在專一經;一經果能通,則諸經可旁及;若遽求專精,則萬不能通一經。比如老夫,生平所精者,亦不過《易》一種耳。”曾國藩聽了鏡海先生這番話,有昭然若發蒙之感。

“古今學問,汪洋若大海,弟子在它面前,有如迷路之孩童,不知從何處起步。”關于檢身、讀書,曾國藩思索多年而不得要領,唐先生居然八個字就為其提綱挈領了。在唐鑒面前,曾國藩深覺自己學問淺陋,他繼續請教,“先生,請問這為學之道?”

“為學只有三門。”國藩的提問剛落,唐鑒便以明快簡捷的語言作了回答,“曰義理,曰考核,曰文章。考核之學,多求粗而遺精,管窺而蠡測;文章之學,非精于義理者不能至。”

“經濟之學呢?”一心想要經邦濟世的曾國藩急著問。

“經濟之學即在義理中。”唐鑒的答復明確而肯定。

“請問先生,經濟宜如何審端致力?”

“經濟不外看史。古人已然之跡,法戒昭然。歷代典章,不外乎此。”

經唐鑒逐一指點,曾國藩于學問之道和修身之法似乎一下子全明朗了。唐鑒又告訴他,督促自己修身的最好辦法是記日記,并說倭仁在這方面用功最篤實,每日自朝至寢,一言一行,坐作飲食,皆有札記,或心有私欲不克,外有不及檢者皆記出。又說自己記日記一一如實,決不欺瞞,夜晚與老妻親熱,亦記于日記中。曾國藩聽后心中暗自發笑,也佩服老頭子誠實不欺的品德。

自從跟著唐鑒學義理之學后,曾國藩開始對自己的一言一行嚴加修飭,并立下日課,分為主敬、靜坐、早起、讀書不貳、讀史、寫日記、記茶余偶談、日作詩文數首、謹言、保身、早起臨摹字帖、夜不出門十二條。又作《立志箴》《居敬箴》《主靜箴》《謹言箴》《有恒箴》各一首,高懸于書房內。朋友們見了,無不欽服。

這一天,曾國藩帶著日記,又去碾兒胡同謁見唐鑒。唐鑒審讀他的日記,見滿紙都是痛罵自己不成器的話,很是滿意。翻到二十二日的日記,看上面寫道:“自今日起改號滌生。滌者,取滌其舊染之污也;生者,取明袁了凡之言‘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以后種種,譬如今日生也’。”唐鑒稱贊:“有志氣!滌生,望你今后滌舊而生新。”

唐鑒翻到二十八日那一頁,見上面寫著:“昨夜夢人得利,甚覺艷羨。醒后痛自懲責。謂好利之心至形諸夢寐,何以卑鄙若此。真可謂下流矣。”唐鑒面露欣色說:“好!就要這樣不講情面地痛罵,方才改得掉惡習。”說罷,轉過臉來審視曾國藩,問,“足下昨夜所夢何事?”

“昨夜夢見何紹基放廣東正考官,考完回來,得程儀五千兩,皇上又賞他一千兩,私心甚是羨慕。”曾國藩紅著臉囁嚅。

“這是好利之心未全然湔除之故。”唐鑒一本正經地說,“《中庸》上講,‘莫見乎隱,莫顯乎微,故君子慎其獨也。’君子之可貴,就在于慎獨。‘獨’尚能審察,世人能見之不善豈敢為乎?滌生,你今日回去,就作一篇《君子慎獨論》,下次帶給我看。”

曾國藩滿口答應著。臨走,唐鑒又送他一本自著《畿輔水利》,一張親筆楷書條幅:“不為圣賢,則為禽獸。只問耕耘,不問收獲。善化唐鑒。”

跟了唐鑒一段時期,尤其在通讀了他的《畿輔水利》一書后,曾國藩看出這位理學名臣并不是埋首故紙、空談心性的書呆子,而是關心民瘼、留意經濟、學問淵懿,亦不乏謀略的能吏。同樣,唐鑒也知道曾國藩是老成深重、極有心計的干才。以后,唐鑒、國藩師生之間往往探討程朱之學少,推究興衰治亂的歷史多。唐鑒從江寧來,又多年歷任地方官,深知民生疾苦。他覺察到大亂將至,常在密室中鼓勵曾國藩以天下為己任,多讀史書,瀏覽輿地圖冊,鉆研兵法,以備來日大用。曾國藩將唐鑒視為黃石老人,而唐鑒也以張良期待曾國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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