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人都讀得懂的《易經》(2023版)
- 劉祺庸
- 5975字
- 2025-02-11 17:00:49
三、孔子的《文言傳》如何解讀乾卦
上升到君子修養品德操守的高度應該如何解讀呢?我們看看,孔子是怎么說的:
初九曰“潛龍勿用”,何謂也?子曰:“龍,德而隱者也。不易乎世,不成乎名,遁世無悶,不見是而無悶。樂則行之,憂則違之,確乎其不可拔,潛龍也。”
什么是“潛龍勿用”?(龍潛伏在水中或地下,謂之潛龍,暫時不施展才用。)孔子說(高亨等學者認為是偽托):“潛龍”可以用來比喻有才德而隱居的君子,隱居(遁,《楚辭·離騷》王弼注:‘遁,隱也。’)在社會下層,品德操守堅貞不移,不為世人的輿論或壓力而改變自己,他們不求成名,甘心隱居,回避世俗,言行不為世人贊同也沒有煩悶(遁世無悶),對所樂之事則行,對所憂慮的事情則躲避,堅定不可動搖(拔)的意志。這就是“潛龍”啊!
九二曰“見龍在田,利見大人”,何謂也?子曰:“龍德而正中者也。庸言之信,庸行之謹,閑邪存其誠,善世而不伐,德博而化。《易》曰:‘見龍在田,利見大人’,君德也。”
龍出現在田野(尚未飛龍在天云行雨施,雖發揮一定作用尚未有大的作為,處于飛躍前期的成長階段),此時,宜拜見有德行的大人指點,修養龍德以將來造福民眾,也易于產生大人物。孔子說:“龍德在于行中正之道,無偏無妄,無過無不及,正言正行,唯誠唯謹,他的日常(李鼎祚:‘庸,常也。’)行為謹慎有節,防止(閑,門閂,意防范)邪惡的言行而保持誠摯、美好的行為。施善于世,謙不自夸(伐)。君德博大,廣化眾人。龍之德,乃君之德。按龍的品德操守加強修養,有利于出現德高勢隆的大人物。”這說明將出現君主品德的大人。
九三曰“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無咎”,何謂也?子曰:“君子進德修業。忠信所以進德也。修辭立其誠,所以居業也。知至至之,可與言幾也。知終終之,可與存義也。是故居上位而不驕,在下位而不憂,故乾乾因其時而惕,雖危無咎矣。”
九三爻辭說:“君子整天健強振作,直到夜間還時時警惕慎行,達到這種狀態,即使面臨危險,也免遭咎害”,講的什么意思呢?孔子指出“君子要加強道德修養,奠定成就事業的根基。忠誠信實,加強道德修養;修習辭令,表達誠意,就可以積蓄功業。知道進取的目標而努力實現它,這種人可以跟他商討事物發展的征兆;知道事物終止的時刻而及時終止,這種人可以跟他共同保全事物發展的適宜狀態。像這樣就能居上位不驕不躁,處下位無憂無患。所以因時勢、時運、時機的發展變化保持警惕勤勉努力,雖遇危險之境,也沒有災禍”。
值“終日乾乾”之際,有四個要點需要把握。
一要講“忠信”而“進德”—《周易正義》:“推忠于人,以信待物,人則親而尊之,其德日進,是進德也。”
二要“修辭立其誠”—《折中》引程子曰:“修辭立其誠,不可不仔細理會,言能修省言辭,便是要立誠,若只是修飾言辭為心,只是為偽也。修辭立其誠,正為立己之誠意。”
三要“知幾”而“存義”—《說文》中說:“幾,微也。”《系辭下》中說:“幾者,動之微,吉兇之先見者也。”《周易正義》曰:“知時節將至,知理欲到,可與共營幾也。”事物的發展都是由微小的端倪一步步發展到巨大,有客觀規律性。君子敏而有預見力,能夠見微識著,預見事物發展的進程與狀態,知曉或預見到結果,從而努力而為。判斷無誤,行有恒常。這樣明達的人,可以談論“幾微”,可以存事業正義。
四要惕而“不驕”“不憂”—《周易正義》曰:“以其‘知終’,故不敢懷驕慢。”“以其知事將至,務幾欲進,故不可憂也。”
九四曰“或躍在淵,無咎”,何謂也?子曰:“上下無常,非為邪也。進退無恒,非離群也。君子進德修業,欲及時也,故無咎。”
九四爻辭說:“或騰躍上進,或退處在淵,必無咎害”,是什么意思呢?孔子指出:“這是比喻大人的上升、下降是不一定的,并非出于邪念;他的進取、引退也是不一定的,處在下位,并不是行為不端正。或者前進或者退后,并不是不合群。這是由龍的秉性所致。所以,君子效仿龍道增進道德精修事業,對升降無常與變化無常要有充分的思想準備與風險意識,及時而動,因此,沒有災禍。”其根本原因在于因應、適應時勢與時機而為。《周易正義》提示人們注意:“上而欲。”
九五曰“飛龍在天,利見大人”,何謂也?子曰:“同聲相應,同氣相求。水流濕,火就燥,云從龍,風從虎,圣人作而萬物睹。本乎天者親上,本乎地者親下,則各從其類也。”
“飛龍在天,利出現大人”,是什么原因呢?孔子說:“同聲相呼應,相同脾氣秉性相互逐求。水流濕潤,火性干燥,云從龍而行,風從虎而生,圣人施展作為,則萬民觀瞻而親附崇拜。”風云輕揚,其根本在天空上,自然親近依附于天空,從社會層面看,相類比基礎在社會上層的,自然親近依附于上層;水流傾向于潮濕的沼澤,自然親近地勢低洼的濕地,從社會層面看,相類比基礎在社會下層的,自然親近依附于基層。這適從于物以類聚的基本法則。《尚氏學》曰:“天地者,陰陽。本乎天者親上,謂陽性上升順行”,“本乎地者親下,謂陰性下降逆行”。可謂是,“本乎天者親上,本乎地者親下,則各從其類也。”
上九曰“亢龍有悔”,何謂也?子曰:“貴而無位,高而無民,賢人在下位而無輔,是以動而有悔也。”“潛龍勿用”,下也。“見龍在田”,時舍也。“終日乾乾”,行事也。
“亢龍有悔”,是什么原因呢?孔子說:“(類比社會管理階層)高高在上的太上皇,雖然高貴,但沒有君王掌有實權之位,雖然高高在上,但沒有民眾追隨親附,而德才兼備的賢人又居于社會的下層,相距甚遠,又不能輔佐他,所以他得不到有力的支持,舉動無措就會發生悔吝。”
潛龍勿用,下也;見龍在田,時舍也;終日乾乾,行事也;或躍在淵,自試也;飛龍在天,上治也;亢龍有悔,窮之災也;乾元用九,天下治也。
“潛龍勿用”,用龍潛藏在水底或地下比喻君子身處下位,還沒有得到充分施展才干的舞臺;“見龍在田”,用龍出現在田野里比喻君子初到民間或基層,只是剛剛發揮作用,說明時勢開始舒展(時舍);“終日乾乾”,用龍的奮發振作比喻君子行事勤勉;“或躍在淵”,用龍的進退比喻君子順應時勢自我檢驗與選擇,要么開拓進取有所作為,要么隱退而藏遁世無悶;“飛龍在天”,用龍的云行雨施比喻君子登上天子之位治國臨民造福天下;“亢龍有悔”,用亢進必衰的龍比喻高高在上的太上皇脫離臣民、脫離基層,罹臨窮困之災。乾元“用九”,九為變數之極,用順應形勢變化之策諸侯分治,各秉天元善德,可以實現天下大治。
“乾元用九,天下治也”,這是怎么回事呢?歷史上兩個文化名人的注釋可能有利于啟發我們的思想認識:
一看王弼的注釋:“九,天之德也。能用天德,乃見群龍之義焉。夫以剛健而居人之首,則物之所不與也;以柔順而為不正,則佞邪之道也。故乾吉在無首,坤利在永貞。九,陽也。陽,剛直之物也。夫能全用剛直,放遠善柔,非天下至理未之能也。故乾元用九則天下治也。夫識物之動,則其所以然之理皆可知也,龍之為德不為妄者也。九,剛直之物。唯乾體能用之,用純剛以觀天,天則可見矣。”
二看歐陽修對“用九”的理解:“用九:見群龍無首吉”者,何謂也?首,先也、主也。陽極則變而之他。故曰:“無首也”。凡物極而不變則弊,變則通,故曰:“吉也”。物無不變,變無不通,此天理之自然也。故曰:“天德不可為首”,又曰:“乃見天則也。……陰陽反復,天地之常理也。”“陽過乎亢,則災數至九,而必變。故曰:‘見群龍無首,吉。’物極則反,數窮則變,天道之常也。故曰天德不可為首也,陰柔之動多入于邪,圣人因其變以戒之,故曰利永貞。”
“圣人于陽盡變通之道,于陰則有所戒焉。”申明物極必反之理。“用九”是“觀”“天”運行的規律,用九的法則必須是“群龍無首”,即體現天道變化的法則,能像乾元那樣剛健而不“為妄”,“與時偕行”,天下即可得到大治。
潛龍勿用,陽氣潛藏;見龍在田,天下文明;終日乾乾,與時偕行;或躍在淵,乾道乃革;飛龍在天,乃位乎天德;亢龍有悔,與時偕極;乾元用九,乃見天則。乾元者,始而亨者也;利貞者,性情也。乾始能以美利利天下,不言所利,大矣哉!大哉乾乎!剛健中正,純粹精也。六爻發揮,旁通情也。時乘六龍,以御天也。云行雨施,天下平也。
其演進情形為:“潛龍勿用”,陽氣潛藏,尚未生發展現,孔穎達曰“經天緯地曰文,照臨四方曰明。”“見龍在田”,說明君子開始有所作為,以其智慧和才干,經緯天地,管理庶務,天下昌明,風氣好轉;“終日乾乾”,好比有了重要位置或開創了基業,無法回到原點,前途撲朔迷離,具有不確定性,必須機敏和警覺,才可能面對與處理隨時可能出現的變數或敗亂,要有與時俱進、奮斗不息的飽滿精神,這是必須的,沒有充足的精神動力,難以擔大任、創大業;“或躍在淵”,比喻在前進道路上,可能面臨天大的機遇,出現有所作為的平臺,也可能遇到巨大的障礙,要么飛躍,要么退處,都是順應變化之道做出的正常選擇,關鍵在于看時,遵循自然變化之道,應時而變革;“飛龍在天”,比喻君子陽氣旺盛,得到德位相配的舞臺,能夠施展才干,發揮天德,造福天下;“亢龍有悔”—龍高飛窮極將跌落下來,做人做事過度窮盡,必將敗落,這符合盛極必衰的規律,任何事物的發展,必須對其發展趨勢和結果要有基本的預判;乾元“用九”,君子要秉持乾所具有的“元、亨、利、貞”四德,能萌生萬物,開創事業,核心與關鍵在于以變應變,有堅定的自信力,這種自信力源自于掌握發展變化的自然之道,按規律辦事。天始生萬物,原始亨通。和諧貞正是天的性情。天才能以美利利天下,不言所利。偉大啊!可以看出,天有元始創生之德而用(陽剛化為陰柔的)九數,其剛健中正的天德,《周易集解》引崔憬曰:“不雜曰純,不變曰粹,言乾是純粹之精。”達到了純粹精要的地步,這體現了大自然的法則。六爻爻義闡釋發揮,觸類旁通天道的種種情狀。潔靜精微,讓人嘆為觀止。
龍或潛或現,或躍或飛,云行雨施,澤及萬物。君子應該了解掌握龍的六種生存與變化階段與狀態所喻示的事物發展的趨勢和階段性特征及規律,抓住機遇,時刻用好現有的條件,處理好事物發展過程中出現的問題,統籌好國計民生,那么天下就會太平啦!
君子以成德為行,日可見之行也。“潛”之為言也,隱而未見,行而未成,是以君子弗用也。
《周易集解》引干寶曰:“君子之行,動靜可觀,進退可度,動以成德,無所茍行也。”君子以養成自身的品德作為行為的目的,每天應該落實在身體力行的行動上。初九爻所講的“潛”,指的是隱伏而不顯露,自身修養尚未達到成熟的程度,所以君子暫時不能施展才用而有所作為。
君子學以聚之,問以辯之,寬以居之,仁以行之。《易》曰:“見龍在田,利見大人。”君德也。
一味地潛忍,連個動靜都沒有,那怎么成呀!君子應該自強不息!需要靠什么途徑實現自強不息呢?君子研學以積累知識,探問以辨明是非與道理,寬厚以存心志,仁德以行事精業,這是成就偉人偉業的基本途徑。《易經》曰:“見龍在田,利見大人。”—成就鴻基偉業,必須拜謁大人物,請其指點、幫助和支持,這樣才能夠在成就事業中把自己錘煉成偉大的人物。這是君子應該具備品德操守呀!
九三重剛而不中,上不在天,下不在田,故“乾乾”因其時而惕,雖危無咎矣。
九三爻“重剛而不中”,上不在天位,下不在地位,乃在人位,就像人上不在朝廷任職,下不在田野耕種,而是在小官之位謀差干事。君子官小職微,但因其時時勤勉警惕,雖處危險境地,也沒有咎殃。
九四重剛而不中,上不在天,下不在田,中不在人,故或之。或之者,疑之也,故無咎。
這是“或躍在淵”的原因:用龍的生存狀態,比喻君子上不在朝廷任職,下不在田野耕種,中不在小官之位干事,或者隱居,或者與世隔絕,無作為,與他人也沒有交害,自然也就沒有咎殃。
夫大人者,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與四時合其序,與鬼神合其吉兇。先天而天弗違,后天而奉天時。天且弗違,而況于人乎?況于鬼神乎?
這是“飛龍在天,利見大人”的原因:所謂“大人”,能夠參悟借鑒天地的美德涵養自身的德行,能夠體悟日月普照萬物的光明而造福人民,能夠按春夏秋冬的時令變化把握做事的規律和節奏,明辨善惡是非與吉兇禍福。具有良好的判斷力和預見力,在客觀事實發生之前決策或行動而客觀結果不會違背他的預見。面對客觀形勢與事件則要尊奉天時以行事。遵循自然天道而且不違背,何況對于民眾呢,即使有鬼神又能怎么樣呢?
“亢”之為言也,知進而不知退,知存而不知亡,知得而不知喪。其唯圣人乎?知進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其唯圣人乎!
所說的“亢龍有悔”是指,飛到天空極高處的龍被稱為“亢龍”,類比人則指高高在上的統治者脫離群眾脫離基層,這樣的統治者驕傲自滿,狂妄自大,知道前進而不知道該后退時后退,知道生存而不知道滅亡,知道得到而不知道喪失。這樣的人只能算作愚人而不能稱作圣人。知進退存亡而不失其正道者,才是圣人啊!
有的易學專家認為六龍是有“六條龍”,其實,從事物發展的規律性和哲學的角度看,這里是個比喻,是用龍成長的六個階段比喻人生或事物成長發展的六個階段或六種狀態,代表不同的發展階段不失其時而成,升降無常,變化無常,隨時而用,處則乘潛龍,出則乘飛龍,所以說“時乘六龍”以馭天。明白掌握自然的發展變化之道,明曉事物發展變化規律,掌握不同階段的特性,那么自然就會進入“始則潛伏,終則飛躍,可潛則潛,可飛則飛”的自由的必然王國,就能隨心所欲應對種種變化或問題。
講到這里,我們來看看黃壽祺、張善文在《周易譯注》中關于乾卦潔靜精微的總論與闡釋—乾卦作為《周易》六十四卦之首,以“天”為象征形象,揭示了“陽剛”元素、“強健”氣質和本質作用及其發展變化規律。孔穎達問道:“此既象天,何不謂之‘天’,而謂之‘乾’?”他自答說:天是“定體名”,乾是“體用之稱”,“天以健為用者,運行不息,應化無窮,此天自然之理。”(《周易正義》)實事上這是論及“象”與“意”的關系。從“象征”的角度分析,乾卦的喻旨,正是勉勵人效法“天”的剛健精神,奮發向上;這也是《大象傳》極力推贊的:“君子以自強不息。”卦辭以“元、亨、利、貞”四言高度概括“天”具有開創萬物,并使之亨通、富利、正固這四方面“功德”,意在表明陽氣是宇宙萬物“資始”之本。但“陽剛”之氣的自身發展,又有一定的規律,于是,六爻擬取“龍”作為“陽”的象征,從“潛龍”到“亢龍”,層層推進,形象展示了陽氣萌生、進長、盛壯乃至窮衰消化的變化過程。其中九五“飛龍在天”,體現陽氣至盛至美的情狀;上九“亢龍有悔”,則披露物極必反、陽極生陰的哲理。《周易》的辯證哲學體系,在此鋪下了第一塊基石。要是進一步從“《易》者,象也”這一特征細加考究,還可以發現,本卦的卦體取“天”為象,故是比喻;六爻的爻辭取“龍”為象,也是比喻:大旨無非揭明“陽剛”的內在氣質。朱熹說:“《易》難看,不比他書。《易》說一個物,非真是一個物,如說‘龍’非真龍。”(《朱子語類》)這種假象寓意廣見于《周易》全書,是這部現存最古老的哲學著作的重要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