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昨天旭爾干狠踢了一腳的白頭母牛,早不生晚不生,偏要在路上搞事。這下好了,自己難產,折騰了幾個小時——也許更久——流了難以統(tǒng)計的血,終于把小家伙弄出來了。
我要說的,就是這個剛剛出生的玩意兒,這是個什么玩意兒?起先我挺高興,我的財物簿上又添了一筆,就像一沓粉嘟嘟的鈔票揣進兜里。但當我近前去,瞅著它掙扎良久把眼睛睜開,我的驚恐一瞬間爆滿了整個腦海,當場就懵了。恐懼全然不受控制,像關押了二十年的獄犯一樣爭先恐后地奪門而出。可我已然顧不上這些,腦子里全是剛剛那雙眼睛——那雙絕對的、確定無疑的人的眼睛。那雙眼睛本身并沒有錯,錯的是長在了一頭牛身上,一頭出生不到十分鐘的小牛身上。還有比這更詭異的事情嗎?
我叫來旭爾干。他并沒有上前,躲糞一樣遠遠看一眼,抹著臉頰的汗水,大呼古怪。他顯然并沒有想得更加深入,僅僅是當作一個驚訝的符號存入腦中,而后會在時間的泯滅中和別的符號臻于一致,再無特別。他好奇地瞅了一會兒,對它的骨骼和體質給予了肯定。
“快把那頭牛攔住,把它馱上去。”他說。
“哪頭牛?”我下意識地問。我還沒捋好思緒。
“當然是有籃筐的那頭,不然你想把它馱哪里?”
我說:
“這東西誰知道是什么,有必要帶回去嗎?”
“出生在我們面前,又是我們的牛生的,那就是我們家的牛。”
他諄諄教導:
“再不好的牛都是我們家的牛。而且,它也不是不好嘛,不過是長得有點怪。”
“可我還是瘆得慌,它怎么能長人的眼睛?”
“世上的奇奇怪怪,未必就不對。”
一天的時間過去一半后,我們在熱水泉做了一次大休整。選這地方,一則因為這里修建了一個終年無人問津的小廣場,而廣場周邊有大量的空地,可以同時容納好幾個畜群停留而不混亂;二則這兒有四家商店,一家小飯店,供應幾種面食。廣場和商店對面是獅子山,溫泉從山腳下的幾塊巨石縫隙中流出來,十幾步后形成一個小池子。我們凌晨從春季草場的營地出發(fā)前,忙得連魂兒都在飛,沒時間洗臉刷牙。到了這兒,邀住畜群止步緩勁兒,留一個人看守。我們輪換著到溫泉池那邊去(先是我和旭爾干去的),拾掇一下蓬頭垢面的狼狽樣兒,用滾燙的泉水洗掉一個上午奔波的疲憊。而后再輪換著到小飯店去吃一碗羊肉面片兒(這次是我和寶音去的),幾碗熬茶,把能量補充得足足的。整個轉場途中,只有這兒才能讓人放心地逗留一陣子。年復一年,久經考驗的畜群到了這兒,也不再著急忙慌地趕路,心安理得地臥下,緩緩跑細了的腿子。
吃完飯回去時,我研究了幾個正在經過獅子山的畜群。我有個大概的預測:這些畜群在接下來的路途——也是最重要的一段上坡——中能不能保持住“后勁”,是否會有過多的累倒了的畜生出現(xiàn)而影響前進的速度。這樣的話,也就是變相影響了我們的速度,一連串的影響,便會引發(fā)不必要的意外。這是長久以來的經驗。
不過,說實在的,我有些意外。過去的六個群體——四個羊群和兩個牛群——拋開整體情況極好的牛群,幾個羊群也讓我驚訝,甚至有些嫉妒。它們輕快的腳步足以說明一切問題。
我將情況告訴旭爾干。
旭爾干站起來,拍拍褲子上子虛烏有的塵土,把三匹馬的韁繩遞給我,說道:
“從這一點不難看出,今年是好質量好光景的一年,如果再人為加把勁,冬天會更好過。”
我不置可否地說:
“往年,過冬也沒那么艱難。”
他背著手去小飯店吃午餐。又有兩個黑白畜群拐過那道豁口,經過石板橋,朝廣場這邊而來。
寶音看著那邊,說:
“我們超過去的幾個畜群,現(xiàn)在又走到我們前面了。等會兒我們還要超過去嗎?”
“是啊,這是必須的,不然我們就得老老實實跟在后面,那樣太慢了。”
她有些困惑地回視我:
“這么說我們又要折騰一次了,但我想不出哪一段牧道適合超過去。”
“總之會有辦法的。我不會跟在他們后面的,那樣太慢了。”
“但很保險,我們不用太辛苦。”
“那樣太慢了。”我說。
再次啟程不久,有“超車”的畜群逼上來,我們很正常地分開了……旭爾干和牛群走得挺快,目測已差不多到了第二條水渠,但還沒過去,不過也快了。第二條水渠依山修建,走勢彎曲,像一道分水嶺。渠北是祁連山支脈,不挺峻不雄壯,像平平常常的一個人,祁連山的風采十不存一。但山體肥沃、圓潤憨厚,水草豐美,養(yǎng)得起人家。渠南坡緩,一片平原,坦然而去。平原一去百多里,連接青海湖。在渠上,有一座小橋,用鐵路水泥枕木搭建而成,左右各有人家,守護著。有幾條大藏狗,也不咬人,一天到晚在小橋附近巡視。我曾在此遭受過攔截,我的一條好狗被幾條蹲守此地的“好事者”群攻,因寡不敵眾,沒能回家就死了。
我和寶音跟著羊群,羊群的前鋒已經過了橋,幾條狗無動于衷。幾只羊用力地在橋上拍打著蹄子,叫了幾聲。兩條狗歪著腦袋思索片刻,然后掉頭下了橋。剩下的三條不怎么友好,但對羊的無理取鬧也沒做出回應。其中一匹紅火焰,體格碩大,橫臥于橋頭,嘴皮子耷拉在前腿上,一條粉紅、深紅、紫紅幾種顏色層次分明的、長長的舌頭垂吊在嘴唇下。它的眼睛偶爾睜開,泛露兇光,背上毛發(fā)烏黑閃光,一條蓬松的大尾悠然晃動,一反它極靜的身體。它是這里的頭兒。邊上兩個家伙保鏢般站著,更彰顯它臥著的尊貴。
羊們的蹄子擦著它黑黝黝的大鼻子過去,很多羊腿踩在它的前爪上,它依然沒有理會,仿佛一群白螞蟻打跟前走過。羊群都過了橋,我和寶音在距狗十幾米的地方停住。我發(fā)現(xiàn)這是一條以前從沒見過的狗。拋開別的不談,這的確是條雄武強悍的公狗,已經蠻可以稱得上“匹”了。它讓人捉摸不透,我?guī)状卧囂蕉紵o功而返,這期間寶音等得不耐煩,去找狗的主人論理,不巧左右兩戶屋舍間都闃無人聲。我想若無其事地過橋,但每次到了橋頭,看見它翻開層層疊疊的厚嘴皮子,露出又長又尖的獠牙,我都會喪失勇氣。那獠牙出賣了它原本還有的那么一點憨厚。
但我想旭爾干既然可以安然無恙地過去,那么它也沒有理由阻擋我們。寶音持不同觀點:
“狗對人和人是不一樣的,也許它看叔叔順眼,但看你不順眼呢?”
我一聽就不高興了:
“我怎么就不順眼了?”
寶音看白癡一樣看著我:
“不是我看你不順眼,我是說可能那狗看你不順眼。你怎么對我吼起來了?”
我氣呼呼地上了橋,它果斷跳進渠水里,撲騰兩下爬上渠岸。它的兩個保鏢雖然沒有跟著跳下去,但也灰溜溜地跑開了。
我一路催馬疾奔,不久來到第一片沼澤前,小心翼翼地進入其中,探查沼澤的濕度、深度和黏性,我從每年都走的那條路線過去,最深的地方馬腿有近一半陷下去了,真是萬幸,完全在我的承受范圍之內。我又來回檢查,最后終于確定,過去第一片沼澤是沒有問題的。看看羊群還很遠,我接著去了另外兩片相連的沼澤地,除了最后一個稍稍有點困難之外,總體而言,今年算得上是最樂觀的一次。這就足夠了。于是我返回,在上埡口最后一個牧道的拐彎處下了馬,靠著鐵絲網坐著,靜候羊群和寶音。
寶音以一種均衡的速度趕著羊群款款而來。后面有一群羊追上來了,那是葉西尖木措。我早知道是他。他在過了熱水泉以后就拼命追趕。他以前是寶音的追求者,到現(xiàn)在依然沒死心。寶音來了后,我拿葉西尖木措跟她開玩笑,她立刻生氣了,不和我說話,遠離我,走在牧道的另一邊。
我們默默跟著羊群,很快來到了熱水村藏族的定居點。這里有很多牛糞墻,宛如長城護衛(wèi)著牛圈和羊圈,或繞著大大的圈把房子也圈進去,然后又和別人家的接連在一起,形成了一大片黑烏烏、壯麗的、奪人眼球的景觀。
我觀察這群建筑的時候,從靠近牧道的平房里面走出來一位個子高挑的女子,臉色紅撲撲的,相貌嬌麗。她的頭發(fā)是酒紅色的,我從來沒見過如此好看的頭發(fā)。我認出來了,她就是去年我們一起捉牛犢的那個女人。顯然,她也認出了我,抿著嘴,輕輕地點點頭。然后目光快速地放到寶音身上,只是一觸便回。她掃視了羊群一眼,接著目光回到我身上。她的表情有一點忸怩,可能是沒想到會碰到我。去年,我為了她的一頭小牛犢在此滯留了一個小時。在抓牛犢的過程中,我和她聊起來。起初她很警惕,不怎么搭理我,但架不住我極具針對性的提問或不經意間恰好的贊美,讓她放松下來。我們越聊越投機,捉小牛犢變得三心二意起來,有好幾次都有機會抓住它,但我們都沒有那么做,假裝差一點抓住的樣子把牛犢放走。其間,我們歇息了一會兒,大概有二十分鐘。我當時還信誓旦旦地說,明年轉場時要到她家討口水喝。今天再次見面,我想起了這段往事,猶豫著要不要真去討水喝。
但無論如何,打個招呼是很有必要的。我說:
“你好,好久不見。”
我以為她會因為有寶音在場而不回話,更有可能轉身離去。但她沒有,她反倒是向前邁出幾步,將身子靠在道路邊的鐵絲網上。她緊緊地靠著,鐵絲在大腿和肚腹那里勒進衣服,勒出一條條凸?jié)M的肉體痕跡,她毫無察覺。她擺弄了一番脖子上的頭巾,雙手握住了最上面的一道鐵絲,僅片刻她就松開了右手,繼而撐開手掌,扶到了與她的身子一尺之遙的水泥桿上。她似乎是在為說句話而擺一個恰當的姿勢,她的身子站得筆直,微微昂頭。她做好準備了,才謹慎地開口說:
“是啊,好久不見。”
她露出一顆虎牙,這是她的特征,但只有左面有,致使她的笑更具蠱惑人心的魅力。那顆虎牙讓她的那面臉頰出現(xiàn)了一個不顯眼的小酒窩,只有在笑的時候才明明白白看得清楚,她這一笑,剛好閃出五六顆潔凈的銀牙。
“今年你是否還會把我的牛犢趕走?”
我看了眼若無其事離開的寶音,和她聊起來。對于她的名字,我有幾乎偏執(zhí)的渴求。我央求她告訴我,語氣和神態(tài)完全像是在和戀人竊竊私語,我被自己嚇一跳,不敢相信自己會如此輕易地表露出這種神情。她倒鎮(zhèn)定,一臉自然。
我向她告別時表示,秋天返回的時候,希望還能遇見她,希望那時候能知道她的名字。她笑而不語地點點頭。
我剛好在第一個沼澤地趕上了寶音,她專心致志地吆喝著領頭羊踏入沼澤里。那青頭羯羊戰(zhàn)戰(zhàn)兢兢,遲疑不前,在沼澤邊緣來回跑動,每一次聽到寶音的聲音,它都將前蹄向前伸出去,輕輕地踩到散發(fā)著腐朽之氣的軟乎乎的黑泥之上。蹄子稍微陷下去一點,它就受到多么恐怖的驚嚇似的跳開,躲得遠遠的。寶音怎么吆喝,都無濟于事。那只青頭羊看人行事,活成了精,把握住了什么人才會真的對它具有傷害。輪到我一喊起來,整群羊都嘩嘩地動起來,那青頭羊反應無比敏捷,跳到沼澤旁,毫不遲疑地跳進去,幾下子就到了中央,然后一眨眼,它都到對面了,一點也沒有之前的婆婆媽媽。
寶音氣得破口大罵:
“就是一個下鍋的畜生,到八月份宰了!”她瞥了我一眼。
我生怕她借題發(fā)揮,含混地應了一聲,算是答應了。
她果真不滿意,重重地踢一腳馬肚,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把羊群攆進沼澤。這樣做的后果是有幾只羊陷在其中而不能自拔。一只母羊的嘴戳進污泥中,閉塞了呼吸。它使勁掙扎著,但越陷越深,眼看就要不行了。我只能下馬,小心翼翼地揀較安全的地方朝它走過去,走到實在不能動了,就用韁繩挽了個套繩,甩過去五六次才套到羊的犄角上,我在馬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它往后退走,把羊拉了出來。對此類的事,它早已輕車熟路。我又如法炮制,拉出了所有陷住的羊,才算完全過了這片沼澤。而在這段時間里,寶音跑到羊群前頭堵著羊不讓走,一邊喝著飲料一邊擺弄手機。如果我沒看錯的話,她還自拍了一張。
之后,我們一直到埡口山腳下都沒有停。埡口山下橫斷一條深深的溝壑,是被洪水沖刷而成的,袒露出橘紅色的沙土,這種沙土混合了細沙和堅土,極易滑動。尤其在山坡上,一個不小心就會腳下不穩(wěn),滑出去老遠。
翻越埡口時,一只暮春才產羔且沒有斷奶的年輕母羊,領著它那屁大點兒的羊羔,沿著深渠朝著上源頭跑了。我囑咐寶音去追趕那對母子,我騎馬來到深渠最窄的地方,一躍而過。我先是緊貼著左首的鐵絲網打馬登山,一百米后下馬,小心翼翼地踏上宛如流水滾動的滑沙。我的馬只是精神恍惚了一瞬,便干脆利落地摔了一個跟頭。它費了好大的勁才重新站起來,僵硬地蹬著四肢,臀部滲出一大片鮮血,它不肯往前再邁一步。我放開了韁繩,它果然給了我一個滿意的眼神,揀著自認為靠譜的地方,開始專注地登山了。它有了自主權后奮力遠去,一眨眼就到了埡口上,而后在那個用青石壘起來的小敖包周圍啃青草,等著我。
對于我的這匹馬——巴日——我是滿意的。因為在大的關鍵的方面,它從來沒讓我失望,它懂得審時度勢,進退有據。雖然它有些小毛病——就像現(xiàn)在這樣受點小傷后偷偷懶——但就像人一樣,有點無傷大雅的缺點也有道理,我并不會就此對它展開教育。巴日外表赤紅,跟一塊血疙瘩似的。它的身體比一般的馬要長一些、矮一些。這方面我也很中意,我自己也不是一個大個子,就合適度來說,我們很般配。
我氣喘吁吁地登上埡口,巴日和羊群正在利用這難得的喘息時間吃草恢復體力。
寶音已將那母女倆逐回羊群,正在重新調整馬鞍,收緊馬肚帶。接下來是長時間的下山路,走完下坡,過了河,再走一條完整的山谷,并翻過最后一個低矮的埡口,就到夏季營地了。
我看見旭爾干和牛群就在山谷里面,我跟寶音交代了幾句,便和旭爾干會合,我們要在天黑前抵達營地,拴牛,卸下馱子,安扎氈包,有很多活要干。但我并不擔心,只要有旭爾干在,我就不擔心。但凡把他放到日常勞動這一塊兒,沒有什么事情能難倒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