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王有齡打通層層關節(jié),起步官場(2)
- 胡雪巖1:紅頂商人胡雪巖
- 高陽
- 5922字
- 2015-01-29 22:46:12
這話似乎不能相信。王有齡也知道,軍機大臣要講資格,彭蘊章就算飛黃騰達,異乎常人,在軍機上也是后進,怎么會“一把抓”呢?
“這我倒要請教了,”他說,“大軍機不是有好幾位嗎?”
“不錯,有好幾位。不過前面的幾位現(xiàn)在都不管事。資格最老的是賽尚阿賽大人,派到廣西打‘長毛’,吃了敗仗,革職了。還有位何汝霖何大人,身子不好,告了病假,剩下就是祁雋藻祁大人,那是老資格,精神也不大好,而且鄭親王家的那個老六--御前大臣肅順,專門與他作對,灰心得很,越發(fā)不愿管事。這一來,就輪著彭大人,以下也還有兩三位,科名上說是老前輩,不過進軍機在后,凡事總要退讓一步,聽彭大人做主。”
“怪不得!有這么硬的靠山。你家大人升尚書,那是看得見的事了。”王有齡又問,“丁憂服滿起復,仍舊是兵部侍郎?”
“調了。調戶部,‘兼管錢法堂’,好差使!不是自己人照應,哪里輪得到。”
說來說去,到底叫什么名字呢?王有齡心里癢癢的,但越說越不宜開口動問。等飯罷訂了后約,楊承福剛剛告辭,王有齡跟著也上了街。
他上街是要去買一部書。這部書在通都大邑都有得賣,京城里琉璃廠榮寶齋刻印的《爵秩全覽》。王有齡買了兩本,一本是今年,咸豐壬子年夏季的;一本是秋季的,翻到戶部這一欄一看,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上面寫得明明白白,漢缺的戶部尚書和侍郎是孫瑞珍、王慶云、何桂清。何桂清字根云,云南昆明人。
“奇怪啊,是這個何桂清嗎?”王有齡喃喃自問,“他本籍不是云南,也沒有聽說過有‘根云’這個別號。到底是不是他呢?”
王有齡心里有著說不出的興奮,但也亂得厲害。他急需找個清靜地方去好好想一想。
回到客店,王有齡關門躺在炕上,細思往事。有了幾分酒意,兼以驟遇意想不到的情形,腦中亂得厲害,好久,才從一團亂絲中抽出一個頭緒。
這個頭緒從他隨父初到云南時開始。王有齡的父親單名燮,字梅林,家貧力學,很受人尊敬,嘉慶二十三年中了福建鄉(xiāng)試第三十六名舉人,悉索敝賦湊了一筆盤纏,到北京去會試,房官已經(jīng)薦了他的卷子,主司不取。貧士落第,境況凄涼,幸好原任福建巡撫顏檢已調升直隸總督,他本來就看重王燮,便把他招入幕府,這原是極好的一個機會,一面有束修收入可以養(yǎng)家,一面就近再等下一科的會試,免了一番長途跋涉,不必再為籌措旅費仰屋興嗟。
不想到了道光三年,王燮的曾祖母故世,奔喪回籍。會試三年一科,連番耽誤,已入中年,就算中了進士,榜下即用,也不過當六部的司官或者州縣,那何不就了“大挑”一途?
“大挑”是專為年長家貧,而閱歷已深的舉人所想出來的一條路子。欽命王公大臣挑選,第一要儀表出眾,第二要言語便給。王燮這兩項都夠條件,加以筆下來得,而且當過督署的幕府,公事熟悉,更不待言,因此而中“一等”,分發(fā)云南。
王燮攜眷到了云南,隨即奉委署理曲靖府同知,遷轉各縣,最后調署首縣昆明。有一天從外面回衙,轎子抬入大門,聽見門房里有人在讀書,聲音極其清朗,念得抑揚頓挫,把文章中的精義都念了出來,不由得大為欣賞。
回到上房,他便問聽差:“門房里在念書的少年是誰啊?”
“是‘門稿’老何的兒子。”
“噢,念得好啊!找來我看看。”
于是把老何的兒子去找了來,王燮看他才十四五歲,生得眉清目秀,氣度安詳,竟是累世清貴的書香子弟。再細看一看,骨骼清奇,是一副早達的貴相,越發(fā)驚奇。
“你叫什么名字?”
“回老爺?shù)脑挘泻喂鹎濉5す鸬墓穑迕氐那濉!?
這一開口竟似點翰林入“清秘堂”的征兆,王燮便問:“開筆做文章了沒有?”
何桂清略有些忸怩了,“沒有人指點。”他說,“還摸不著門徑。”
“拿你的窗課來我看。”
何桂清已把窗課帶了來,薄薄竹紙訂的兩個本子,雙手捧了上去。王燮打開一看,不但已經(jīng)開筆做文章,而且除了八股文以外,還有詩詞,肚子里頗有些貨色,一筆字也寫得不壞。
王燮是苦學出身,深知貧士的辛酸,一看何桂清的情形,頓起憐才之念,于是吩咐:“這樣吧,從明天起,你跟大少爺一起念書好了。”
大少爺就是王有齡。何桂清從此便成了他的書僮兼同窗。
這個何桂清可就是楊承福的主人?王有齡要解答的,就是這個疑問。
他懊悔沒有問清楊承福的住處,此刻無從訪晤。轉念一想,就是知道他的住處,也不能貿(mào)貿(mào)然跑了去,率直動問。如果是那個何桂清,可能他的家世是瞞著人的,一下揭了人家的痛瘡疤,舊雨變作新仇,何苦?倘或不是,楊承福一定以為自己有痰疾,神智不清,怎還肯在他主人面前竭力保薦援引?
這樣一想,便仍舊只有從回憶中去研究了。他記得何桂清是個很自負的人,也很重感情,在一起念書時,常常暗中幫自己做功課。他喜歡發(fā)議論,看法與常人不同,有時很高超,有時也很荒謬,但不論如何,夜雨聯(lián)床聽他上下古今閑聊,是件很有趣味的事。
可惜,這樣的日子并不太久,王有齡的母親在昆明病歿。他萬里迢迢,扶柩歸鄉(xiāng),從此再沒有跟何桂清見過。而且也不曾聽他父親談過,事實上他們父子從云南分手以后,見面的機會也不多。王有齡記得何桂清比自己只大一兩歲,如何能在十幾年前就點了翰林?而且他也不是云南人,不可能在云南應鄉(xiāng)試。看起來,這位戶部侍郎放江蘇學政的何桂清與自己的同窗舊交何桂清,不過姓名巧合而已。
可是,為何又都在云南?一巧不能再巧!聽楊承福說他上人,少年早發(fā),“有才氣,人又漂亮”,這些又都像是自己所識的何桂清。
疑云越來越深,渴求澄清的心情也越來越重,好不容易盼到天黑,楊承福應約而至,依然是四碟一火鍋,對坐小酌。
“下午總算辦了一件大事。”楊承福說,“把船都雇好了。”
“喔!”王有齡問到何桂清,這次不再用“你家大人”的籠統(tǒng)稱呼了,“何大人什么時候到?”
“總在明天午間。”
“一到就下船嗎?”
“哪里,起碼有三四天耽擱。你想,通州有多少官兒要巴結我家大人?別的不說,通永道、倉場侍郎的兩頓餞行酒,是不能不吃的,這就是兩天去掉了。”
“那么--”王有齡很謹慎地問,“我能不能見一見何大人?”
楊承福想了想說:“索性這樣,明天上午你早些到行轅來,等我家大人一到,你在門口‘站’個‘班’,我隨即把你的‘手本’遞了上去。看他怎么吩咐?”
“好極了。我遵辦。”
“還有句話,我家大人自己年紀輕,人漂亮,所以看人也講究儀表,你的袍褂帶來了沒有?”
這倒提醒了王有齡,他是五月里動身的,臨時趕做了一套夏天的袍褂,冬天卻還沒有。
聽他老實相告,楊承福便說:“虧得問一聲。現(xiàn)做是來不及了,買現(xiàn)成的也未見得有。好在你身材中等,我替你借一套來。”
楊承福非常熱心,親自去替他借了一件簇新的藍綢棉袍,一件狐皮出鋒,玄色貢緞的褂子,一頂暖帽。王有齡開箱子把八品頂戴的金頂子,以及繡著一只小小的鵪鶉的“補子”都拿了出來,配置停當。看看腳下那雙靴子,已經(jīng)破了兩個洞,便又叫劉四去買了雙新靴子,一面在客店門口的“剃頭挑子”上剃了頭、刮了臉。回到屋里,急急地又剔亮油燈寫手本,在自己的名字下面,特別用小字注明“字雪軒,一字英九”。這樣,如果楊承福的主人,真的是當年同窗兼書僮的何桂清,便絕不會想不起他這個“王有齡”是何許人。
第二天一早,收拾整齊,攬鏡自照,果然“佛要金裝、人要衣裝”,穿上這身借來的新袍褂,自覺氣宇軒昂,派頭十足,心里一高興,精神越覺爽健,叫劉四雇了乘車,一直來到楊承福所說的“行轅”--西門一座道觀的精舍。
“你來得早!”楊承福說,“總要午間才能到。且坐了吃茶。”
這時王有齡想起一件事,回頭把手本遞了上去,說不定就有石破天驚的奇遇出現(xiàn),到那時楊承福不知自己的苦心,一定會在心里罵:“這小子真會裝蒜,枉為待他那么好,居然事先一點口風都不露,太不懂交情了!”但是,要實說固然不可,就露一點根由,也是不妥。思來想去,只有含含糊糊先安一個伏筆,等事后再作解釋。
于是他把楊承福拉到一邊,悄悄說道:“楊二哥,等下如果何大人接見,說不定有些花樣,讓你意想不到。”
“什么花樣?”楊承福有些緊張,“你不是要上什么‘條陳’吧?”
“不是,不是!”他拱拱手答道,“你請放心,倘有花樣,絕不是闖什么禍。”
“那好。我想你也不會害我。”
“哪里的話!”王有齡異常不安,“楊二哥待我的這番盛情,報答不盡,我怎能替你找麻煩惹禍?”
楊承福點點頭,還想問下去,只見一名差官裝束的漢子,一騎快馬,飛奔到門,看樣子是何大人的前站,楊承福便慌忙迎了出去。
不錯!消息來了,何桂清已經(jīng)到了通州,正在“接官廳”與迎候的官員應酬,馬上就要到“行轅”了。
王有齡心里有些發(fā)慌,果真是當年的何桂清,相見之下,身份如云泥之判,見了面該怎么稱呼,說些什么才得體?竟茫然不知所措。那亂糟糟夾雜著畏懼與興奮的心情,他記得只有在做新郎官的那一刻有過。
幸好,鳴鑼喝道的八抬大轎,一直抬進“行轅”大門。王有齡只“站班”,不報名。轎簾不曾打開,轎中人根本不知道有這么個候補鹽大使在“伺候”,在別人是勞而無功,在他卻是如釋重負,舒口氣依舊到門房里去坐著。
凳子都沒坐熱,忽聽得里面遞相傳呼:“請王老爺!”“請王老爺!”王有齡一聽,心又跳了,站起來又坐下,坐下又站起,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這時候,楊承福比什么人都跑得快,到了王有齡面前,把他一拉拉到僻處,不斷眨著眼,顯得驚異莫名地問道:“王老爺,你與我家大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楊二哥--”
“王老爺!”楊承福大聲打斷,跟著請了個安,站起身來說,“你老千萬不能如此稱呼!讓我家大人知道了,一定生氣,非把我打發(fā)回云南不可。”
“那么叫你什么呢?老楊?”
“是。王老爺如果不肯叫我名字,就叫老楊也可以。”
“老楊,我先問你,你家大人看了我的手本怎么說?”
“他很高興,說:‘此是故人。快請!快請!’”
這一下,王有齡也很高興了,“不錯。”他順口答道,“我們是世交。多年不見,只怕名同人不同,所以一時不敢跟你說破。”
“怪不得!”楊承福的疑團算是打破了,“快請進去吧!”
說著,哈一哈腰,伸手肅客,然后在前引路,把王有齡帶到一個小院子里。
這個小院子原是這里的老道習靜之所,花木掩映中,一排三間平房,正中門楣上懸著塊小小的匾,上書“鶴軒”二字。未進鶴軒,先有聽差高唱通報:“王老爺?shù)剑 ?
接著棉門簾一掀,踏出一個三十多歲的人來,面白如玉,戴一頂珊瑚結子的黑緞小帽,穿一件半舊的青灰緞面的薄棉袍,極挺括的扎腳褲,白布襪,黑緞鞋,豐神瀟灑,從頭到腳都是家世清華的貴公子派頭,怎么樣也看不出是現(xiàn)任的二品大員。
驟看之下,王有齡倒有些不敢相認,反是何桂清先開口:“雪軒,一別二十年,想不到在這里重逢!”
聲音是再熟悉不過的,所不同的是,當初叫“少爺”,現(xiàn)在叫“雪軒”。這提醒了王有齡,身份真?zhèn)€判如云泥了!他不能再叫他“小清”,甚至也不能叫他“根云”,他還是從《爵秩全覽》中發(fā)現(xiàn)他有了一個別號,“做此官行此禮”,少不得要叫他一聲“何大人”!
“何大人!”王有齡一面叫,一面請了個安。
這時何桂清才有些局促,“不敢當,不敢當!”他親手來扶“故人”,同時回頭問楊承福,“王老爺可曾帶跟班?”
問跟班實在是問衣包,如果帶了跟班,那么一定知道主人必會請客人便衣相見,預先帶著衣包好更換。楊承福懂得他的意思,很快地答道:“王老爺在客邊,不曾帶人來。”
“那快伺候王老爺換衣服!”何桂清說,“看我那件新做的皮袍子,合不合身?”
“是。”楊承福轉臉向王有齡說,“王老爺請隨我來。”
他把他引入東面一間客室,放下簾子走了出去。王有齡打量了一下,只見四壁字畫都落著“根云”的款,雖是過境稍作勾留,依然有過一番布置。何桂清的派頭還真不小!二十年的工夫,真正是脫胎換骨了。
正在感慨萬端時,楊承福已取了他主人的一件新皮袍,一件八成新的“臥龍袋”,來伺候王有齡更換。不過一天的工夫,由初交而成好友,由好友又變?yōu)樯矸萁^不相類,相當于“老爺與聽差”的關系,僅是這一番小小的人事滄桑,已令人感到世事萬端,奇妙莫測,足夠尋味了。
“王老爺!”楊承福說,“這一身衣服很合適,回頭你老就穿了回去。這套袍褂,我正好送去還人家,也省了一番手腳。”
“真正承情之至!”王有齡握著他的手,心頭所感到的溫暖,比那件號稱為“蘿卜絲”的新羊裘為他身上所帶來的溫暖更多,“老楊,我實在不知道怎么樣感激你。”
“言重,言重!人生都是一個‘緣’。”楊承福取過一面鏡子來,“王老爺你照照看。昨日今朝大不同了。”
王有齡從鏡子里發(fā)現(xiàn)自己比穿著官服,又換了副樣子--春風滿面,喜氣洋洋,如果留上兩撇八字胡子,就是面團團富家翁的福相了。
照了一會兒鏡子,他忽然笑了起來,笑得開心,卻笑得無端,楊承福不免詫異。
“老楊!你說人生是個‘緣’字,我說人生如戲。你看,”他指指身上,又指指剛折疊好的那套官服,“這些不都是‘行頭’嗎?不過,話又說回來,就因為有‘緣’才生出許多‘戲’來。人生偶合,各憑機緣,其中沒有道理好說。”
“王老爺?shù)脑挷诲e。請吧!我們大人在等,你老好好把這出‘戲’唱下來!”
“說得是。”王有齡深深點頭。
心中存著個“唱戲”的念頭,便沒有什么忸怩和為難的感覺了。踱著方步,由楊承福領到西面何桂清的屋子里,進門一揖,從容說道:“多謝何大人厚賜。真是‘解衣衣我’,感何可言!”
何桂清沒有想到他是如此老練深沉,相當驚異,同時心里一塊石頭也落了地。他一直在擔心,怕王有齡在底下人面前泄了他的底細,照現(xiàn)在這樣子看,是絕不會有的事。
“噯,你太客氣了!你我何分彼此?”何桂清也很厚道,一上來就表明了不忘舊情的本心,“請炕上來坐,比較舒服些。”
炕幾上已擺了八個高腳盆子,裝著茶點水果,炕前一個雪白銅的火盆,發(fā)出嗶嗶剝剝煤炭的輕響。王有齡覺得這樣的氣氛,正宜于細談敘舊,便欣然在下首落座。何桂清還要讓他上坐,他一定不肯,也就算了。
當楊承福端來了蓋碗茶,做主人的吩咐:“有客一概擋駕。王老爺是我從小的‘弟兄’,二十年不見,我們要好好談談,叫他們不必在外面伺候。”
“是!”楊承福又說,“請大人的示,晚上有飯局。”
“我知道,回頭再說。”
等底下人一回避,室中主客單獨相處,反有不知從何說起之苦。而且何桂清也還有些窘態(tài)。王有齡一看這情形,只好口不擇言地說了句:“二十年不見,想不到大人竟直上青云,‘同學少年真不賤’!可喜可賀。”
話是不甚得體,但總算開了個頭,何桂清緊接著搖搖手說:“雪軒!我們的稱呼要改一改,在場面上,朝廷體制所關,不得不用官稱,私底下你叫我‘根云’好了。”
“是。”王有齡坦然接受他的建議,“我倒還不知道你這個大號的由來。”
“是我自己取的。‘根云’者‘根基于云南’,永不忘本耳。”
原來如此!王有齡心想:照他的解釋,無非特意掛一塊“云南人”的幌子,照此看來,他可能是“冒籍”中的舉。這也不去管他,反正能“不忘本”總是好的。
“我也聽說,老太爺故世了。”何桂清又說,“其時亦正逢先君棄養(yǎng),同在苫次(1),照禮不通吊問。”
他的所謂“先君”,王有齡從前管他叫“老何”。現(xiàn)在當然也要改口了:“我也失禮,竟不知老太爺下世。說實在的,我也不知道你中舉、點翰林。不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