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杭州被圍,胡雪巖冒死籌糧救濟饑民(5)
- 胡雪巖4:紅頂商人胡雪巖
- 高陽
- 3332字
- 2015-01-29 22:40:10
事情有了轉機,楊坊既佩服,又興奮,趕緊取了桌上的洋燈,同時示意蕭家驥去講解情況。古應春一起跟著過去,在洋燈照映下都望著墻壁上所貼的那張厚洋紙畫的地圖。這種地圖比中國的輿圖復雜得多,又釘著好些紅藍小三角旗,更讓人看不明白。但蕭家驥在輪船上也常看航海圖,所以略略注視了一會,便已了然。
“在海上不會遭遇任何敵人。可能的危險從這里開始。”蕭家驥指著鱉子門說,“事實上也只有一處比較危險的地方,因為海面遼闊,洪楊部隊沒有炮艇,不能威脅我們的船只。只有這一處,南北兩座山夾束,是個隘口,也就是聞名的‘浙江潮’所以造成的由來,沖過這個隘口,江面又寬了,危險也就消失了。”
“那么這個隘口的江面,有多寬?”
“沒有測量過。但是在岸上用長槍射擊,就能打到船上也沒有力量了。”
華爾搖搖頭:“我不怕步槍。”他接著又問,“有沒有炮臺?”
“絕沒有。”古應春在旁邊接口。
“即使沒有炮臺,也一定有臨時安置的炮位。如果是我,一定在這里部署炮兵陣地。”
“你不要將洪楊部隊,估計得太高。”古應春又說,“他們不可能了解你們的兵法。”
這一點,華爾認為說得不錯。他跟長毛接過許多次仗,對此頗有了解,他們連用洋槍都不十分熟練,當然不會懂得用火力扼守要隘的戰法。再進一步看,即使懂得,亦用不著防守這個隘口,因為在這一帶的清軍,兵力薄弱,更無水師會通過這個隘口增援杭州。如果布炮防守,豈不是置利器于無用之地。
但是,“多算勝”的道理,中外兵法都是一樣的。華爾覺得還是要采用比較安全的辦法,所以又問:“這個隘口,是不是很長?”
“不會。”古應春估計著說,“至多十里八里路。”
“那么,用什么船呢?”
“用海船。”
所謂海船就是沙船。華爾學的是陸軍,對船舶是外行,不過風向順逆之理總知道的,指著地圖說道:“現在是西北風的季節,由東向西行駛,風向很不利。”
“這一點,”古應春很謹慎地答道,“我想你不必過慮,除了用帆以外,總還有其它輔助航行的辦法。海船堅固高大,船身就具備相當的防御力,照我想,是相當安全的。”
“這方面,我還要研究,我要跟船隊的指揮者研究。最好,我們能在黑夜之間,偷渡這個隘口,避免跟洪楊部隊發生正面的沖突。”
這樣的口氣,已經是答應派兵護航了,楊坊便很高興地說:“謝謝上校!我們今天就作個決定,將人數以及你所希望補助的餉銀,定規下來,你看如何?”
“你們要五十個人,我照數派給你們。其他的細節,請你們明天跟我的軍需官商量。”
“好的!”楊坊欣然答道,“完全遵照你的意思。”
于是“化干戈為玉帛”,古應春亦含笑道謝,告辭上車。
預備后路
“老古,”在車中,楊坊表示欽佩,“你倒是真有一套。以后我們多多合作。”
“僥幸!虧得高人指點。”古應春說,“也是胡道臺一句話:請將不如激將。果然把華爾激成功了。”
“原來胡道臺也是辦洋務的好手。”
“他倒不十分懂洋務,只是人情熟透、熟透!”
“幾時我倒要見見他。”楊坊又說,“華爾的‘軍需官’,也是我們中國人,我極熟的。明天晚上我約他出來吃花酒,一切都好談。”
“那好極了。應該我做東。明天早晨,我就備帖子送到你那里,請你代勞。”
“你做東,還是我做東,都一樣。這就不去說它了,倒是有句話,我要請教:杭州不是被圍了嗎?糧船到了那里,怎么運進城?”
這句話讓古應春一愣,“啊,”他如夢初醒似的,“這倒是!我還沒有想到。等我回去問了,再答復你。”
“可以不可以今天就給我一個確實回音?”
到了杭州的事,此刻言之過早,而且米能不能運進杭州城,與楊坊無干,何以他這么急著要答復?看起來,別有作用,倒不能不弄個明白。
這樣想著,便即問道:“為什么這么急?”
“我另外有個想法。如果能運進杭州城,那就不必談了,否則——”楊坊忽然問道,“能不能此刻就替我引見,我想跟胡道臺當面談一談。”
“這有什么不可以?”
于是馬車轉向,直駛古家。車一停,蕭家驥首先奔了進去通知。胡雪巖很講究禮節,要起床在客廳里迎接會面。七姑奶奶堅決反對,結果折衷辦法,起床而不出房門,就在臥室里接見客人。
女眷自然回避。等古應春將楊坊迎了進來,胡雪巖已經穿上長袍馬褂,扶著蕭家驥的肩,等在門口了。
彼此都聞名已久,所以見禮以后,非常親熱,互相仰慕,話題久久不斷。古應春找個機會,插進話去,將與華爾交涉的經過,略略說了一遍。胡雪巖原已從蕭家驥口中,得知梗概,此刻少不得要向楊坊殷殷致謝。
“都是為家鄉的事,應當出力。不過,”楊坊急轉直下地轉入本題,“糧船到了杭州,不曉得怎么運進杭州?”
提到這一層,胡雪巖的臉色,馬上轉為憂郁了,嘆口氣說:“唉!這件事也是失策。關城之先,省城里的大員,意見就不一,有的說十個城門統通要關,有的說應該留一兩個不關。結果是統統關了。這里一關,長毛馬上在城外掘壕溝,做木墻,圍困得實騰騰。”他一口氣說到這里,喘息了一下又說,“當初還有人提議,從城上筑一道斜坡,直到江邊,作為糧道。這個主意聽起來出奇,大家都笑,而且工程也浩大,所以就沒有辦。其實,此刻想來,實在是一條好計。如果能夠這么做,雖費點事,可是糧道不斷,杭州就能守得住!”接著,又是一聲長嘆。
聽得這樣說法,古應春先就大為著急,“小爺叔,”他問,“照你這么說,我們不是勞而無功?”
“這也不見得。”胡雪巖說,“只要糧船一到,城里自然拼死命殺開一條血路,護糧進城。”
楊坊點點頭,看一看古應春,欲語不語。胡雪巖察言觀色,便知其中有話。
“楊兄,”他說,“你我一見如故,有話盡請直說。”
“是這樣的,我當然也希望杭州的同鄉,有一口活命的飯吃。不過,凡事要從最壞的地方去打算:萬一千辛萬苦將糧船開到杭州,城里城外交通斷絕,到時候,胡先生,你怎么辦?”
“我請問楊兄,依你看,應該怎么辦?”
“在商言商。這許多米,總不能送給長毛,更不能丟在江里。”楊坊說道,“如果運不進杭州城,可以不可以請胡先生改運寧波?”
原來他急于要見胡雪巖,是為了這句話。古應春心想:此人倒也是厲害角色,“門檻”精得很,不可小覷了他。因此,很注意地要聽胡雪巖如何回答。
“楊兄的話很實在。如果米運不進杭州城,我當然改運別處,只要不落在長毛手里,運到什么地方都可以。”說到這里,胡雪巖下了一個轉語,“不過,楊兄的話,我倒一時答應不下。為什么呢,因為寧波的情形,我還不曉得。許了楊兄,倘或辦不到,豈不是我變成失信用。”
“寧波的情形,跟上海差不多。”
因為寧波也有租界。江蘇的富室逃到上海,浙東的大戶,則以寧波租界為避難之地。早在夏天,寧波的士紳就條陳地方官,愿集資五十萬兩銀子,雇英法兵船代守寧波。及至蕭紹失守,太平軍一路向東,勢如破竹,攻余姚、下慈溪、陷奉化,寧波旦夕不保,于是英、法、美三國領事,會商以后,決定派人到奉化會晤太平軍守將范汝增,勸他暫緩進攻寧波。
范汝增對這個請求,不作正面答復,但應允保護洋人。因此三國領事已經會銜了布告,保護租界。但陸路交通,近乎斷絕,商旅裹足,也在大鬧糧荒。楊坊的打算,一方面固然是為桑梓盡力,另一方面亦有善價而沽,趁此機會做一筆生意的想法。
不過楊坊的私心,自然不肯透露,“胡先生,”他說,“據我曉得,逃在寧波的杭州人也不少。所以你拿糧食改運寧波,實在是不得已而求其次的唯一出路。”
“那么,到了寧波呢?如果不能上岸,又怎么辦?”
“不會的。英、法、美三國領事,哪一位都可以出面保護你。到那時候,我當然會從中聯絡。”
“既然如此——”胡雪巖矍然而起——想好了主意,一時興奮,忘卻腿傷,一下子摔倒在地,疼得額上沁出黃豆大的汗珠。
蕭家驥動作敏捷,趕緊上前扶起。古應春也吃了一驚,為他檢視傷勢。亂過一陣,胡雪巖方能接著他自己的話說下去。
“楊兄,既然如此,我們做一筆交易。杭州缺糧,寧波也缺糧,我們來合作。寧波,我負責運一批米過去,米、船,都歸我想辦法。杭州這方面,可以不可以請你托洋人出面,借個做善事的名義,將我這一批米護送進城?”
“這個辦法……”楊坊看著古應春,頗有為難的神情。
“小爺叔,做生意,動腦筋,不能不當你諸葛亮。”古應春很委婉地說,“可惜,洋務上,小爺叔你略為有點外行,這件事行不通。”
“怎么呢?”
“因為外國領事,出面干預,要有個名目。運糧到寧波,可以‘護僑’為名,為的洋人不能沒有食物接濟。但杭州的情形就不同了,并無英法美三國僑民需要救濟。而救濟中國百姓,要看地方,在交戰區域,民食軍糧是無從區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