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杭州被圍,胡雪巖冒死籌糧救濟饑民(4)
- 胡雪巖4:紅頂商人胡雪巖
- 高陽
- 5942字
- 2015-01-29 22:40:10
“我對此人的生平不大清楚,當然是有熟人從中說話,事情更容易成功。不過,我想是這樣,行不行得通,還不曉得。先要問一問老古,他不知道什么時候回來?”
“不必問他,”尤五手一指,“現成有個人在這里?!?
這個人就是蕭家驥。他是一早跟了古應春去辦事的,由于胡雪巖關照,王有齡的兩封血書要面遞薛煥,所以古應春一直守在江蘇巡撫設在上海的行署中,等候傳見。為怕胡雪巖惦念,特地先派蕭家驥回來送信。
“你看,”胡雪巖對尤五說,“這就是我剛才盤算,要借重洋將的道理。官場辦事,沒有門路,就行不通。要見薛撫臺一面都這么難,哪里還能巴望他派兵替我們護糧。就算肯派,也不是三天兩天就走得動的?!彼又卣Z氣又說,“我主意打定了,決定我們自己想辦法?!?
于是尤五將他的打算告訴了蕭家驥,蕭家驥靜靜地聽完,并未做聲。
“怎么樣?家驥!”胡雪巖催問著,已看出他另有主意。
“這件事有個辦法,看起來費事,其實倒容易?!彼f,“不如請英國或者法國的海軍提督,派兵船護送?!?
“這——”尤五首先就表示懷疑,“這行得通嗎?”
“行得通的?!笔捈殷K說,“外國人另有一套規矩,開仗是一回事,救老百姓又是一回事。如果說這批米是軍糧,他們就不便護送。為了救老百姓,當然可以?!?
聽這一說,胡雪巖大為高興。但是,“這要怎么樣說法,跟哪個去接頭?”他問。
“我就可以去!”蕭家驥自告奮勇,但立刻又加了一句,“不過先要問問我師父?!?
“你的師父當然贊成,”尤五接口說道,“不過,我始終不大相信,只怕沒有這么好的事?!?
“那也不妨雙管齊下?!焙r問蕭家驥,“你看,我們自己出錢,請華爾派幾十個人保護,這個辦法可以不可以試一試?”
“試是沒有什么不可以試的?!笔捈殷K答說,“不過,我看很難。為什么呢——”
為的是第一,華爾部下的“傭兵”,已經為上海道吳煦“慣”壞了,花了大錢,未必能得他們的出死力;第二,這批傭兵是“步軍”,在水上能不能發揮威力,大成疑問。
“說得有道理。”胡雪巖最不肯掩沒人的長處,對蕭家驥大為欣賞,“家驥,這件事倒要請你好好幫我一個忙。”
“胡先生言重了,有什么事,盡管吩咐就是?!?
一個賞識,一個仰慕,于是尤五有了一個計較,暫且不言,要等古應春回來了再說。
“薛撫臺見著了。”古應春的神情不愉,“小爺叔,王雪公要想指望他肯出什么大力,恐怕是妄想?!?
“他怎么說?”胡雪巖很沉著地問。
不問還好,問起來教人生氣。薛煥嘆了一大遍苦經,又怪王有齡在浙江自己不想辦法練軍隊,軍餉都接濟了皖南和江西,如今局勢一壞,連帶上海亦吃緊。又提到他在江蘇的時候,如何跋扈剛愎,言下大有落到今日的光景,是自取其咎之意。
“也難怪他!”古應春又說,“京里鬧得天翻地覆,兩個親王都送了命,如今又是恭王當政,一朝天子一朝臣,曾國藩也快到兩江來了,薛撫臺署理兩江總督跟實缺江蘇巡撫的兩顆印把子,看起來搖搖欲墜,心境當然不好?!?
“我知道?!焙r說,“你沒有來之前,我跟五哥還有家驥,都商量過了,本來就不想靠他。不過,他到底是江蘇巡撫,王雪公的折子,一定只有請他拜發。不知道這件事,他辦了沒有?”
“這他不敢不辦?!惫艖赫f,“連催李元度的公事,都已經交待下去。我還怕下面太慢,特意打了招呼,答應所有的公事,明天都一起辦出?!?
“那就不管它了。我們商量我們的。”
于是尤五和蕭家驥將剛才所談經過,原原本本說了給古應春聽。這在他是個很大的安慰。本來為了要見薛煥,將大好時光,白白糟蹋,不但生氣,而且相當著急。照現在看起來,路子甚多,事情并不是無處措手,因此愁懷一去,精神大為振作。
“既然如此,我們要把宗旨先定下來,請兵護送的事,能夠說動英、法提督,派兵護送,不但力量夠強,足可保險,而且還不用花錢。不過有兩層顧慮,第一,恐怕仍舊要江蘇巡撫出公事;第二,不是三五天之內可以辦得成的?!?
“慢就不行!”胡雪巖立即答說,“我現在度日如年,巴不得明天就走。”
“要快只有雇華爾的部下。這筆錢,恐怕不在少數?!?
“要多少?”
“要看雇多少人。每個人起碼三十兩銀子,死一個撫恤一千。照五十個人算,最少一千五。如果——”
如果全數陣亡,就得另外撫恤五萬,話到口邊,古應春才發覺這話太喪氣,果然如此,胡雪巖的性命自然也就不保,所以把話硬咽了下去。
胡雪巖卻不以為意,“一千五就一千五。帶隊官總要多送些,我不在乎。倒是,”他指著蕭家驥說,“他的顧慮不錯,只怕在岸上打慣了仗的,一上了船,有勁使不出,有力用不上。”
“這要問他們自己才知道。雖說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性命到底是拿錢換不來的。如果他們沒有把握,當然不敢貿然答應。我們局外人,不必自作聰明?!?
古應春最后這句話,頗有告誡學生的意味,因而原有一番意見想陳述的蕭家驥,就不便開口了。
“說到楊坊,我也認識,交情雖不深,倒承他不棄,還看得起我。今天晚上我就去看他。”
“對了!我們分頭行事。此刻大家規定一下,米跟沙船,歸我,請洋將歸你?!庇任鍖艖赫f,“還有件事,你要調一批現頭寸來?!?
“這不要緊!”胡雪巖從手上取下一個戒指,交給古應春,“我往來的幾家號子你是曉得的,看存著有多少頭寸,你隨意調度就是。”
戒指是赤金的,沒有一兩也有八錢,其大無比,其俗也無比,但實際上是一枚圖章,憑戒面上“胡雪巖印”四個朱文篆字,調集十萬八萬銀子,叱咤立辦。不過以古應春的實力,也還用不到此。
“不必!你這個戒指片刻不離身,還是你自己帶著?!?
“不然!”胡雪巖說,“我另外還有用意。這一次回杭州,好便好。如果將來再不能見面,一切托你料理。人欠欠人,等我明天開出一張單子來交給你?!?
托到后事,無不慘然。古應春也越發不肯收下他那枚戒指圖章,拉過他的手來,硬要替他戴上。正在拉拉扯扯的時候,七姑奶奶回來了,少不得詢問究竟。大家都知道她重感情,說破了一定會惹她傷感,所以彼此使了個眼色,隨意扯句話掩飾了過去。
“菜定好了,八兩銀子一桌的海菜席,包他們四十桌?!逼吖媚棠陶f,“那里老板說是虧本生意,不過要借這樁生意創招牌。人家既然看得這么重,人少了,場面不夠熱鬧,面子上不好看,五哥,我倒有點擔心。”
“擔什么心?叫人來幫場面、吃酒席,還怕沒有人?回頭我會關照李得隆。”
“那么郁老大那里呢?”
“這你更可以放心。小爺叔想的這個辦法,在郁老大求之不得,來的人一定多?!庇任逵终f,“你再要不放心,我叫李得隆放個風出去,說我們包了泰和館,大請沙船幫,不來就是看不起我們?!?
“那好。我叫人去通知,再預備十桌在那里?!逼吖媚棠桃幻嬲f,一面就走了出去。
“七姐真有趣?!焙r笑道,“好熱鬧,一定是福氣人。”
“閑話少說。我還有一樁事,應春,你看如何?”尤五說道,“小爺叔要人幫忙,我說實話,你我去都沒啥用處。我派李得隆,你派蕭家驥,跟了小爺叔一路到杭州。”
“嗯!”古應春略有遲疑的神情。
“不必,不必?!焙r最知趣,趕緊辭謝。
古應春實在很為難。因為蕭家驥跟他的關系,與漕幫的情形不同。漕幫開香堂收徒弟,師父之命,其重如山,而且出生入死,不當回事。蕭家驥到底只是學洋文,學做生意的徒弟,到這種性命出入的事,不便勉強,要問問他本人。
但是胡雪巖這方面的交情,實在太厚。能有一分力,一定要盡一分力,決說不出推辭的話來。同時看出胡雪巖口稱“不必”,臉上卻有失望的表情,越覺得過意不去了。
想一想只有老實說:“小爺叔,如果我有個親兄弟,我都一定叫他跟了你去。家驥名為徒弟,到底姓蕭,我來問問他看?!闭f到這里,發覺話又不妥,如果蕭家驥膽怯不肯去,豈不又顯得自己的徒弟“不夠料”,因而只好再加一句掩飾的話,“他老太太病在床上,如果病勢不礙,我想他一定會去的?!?
話剛完,門外有人接口,是蕭家驥的聲音,他正好走了來聽見,自告奮勇:“我去!我一定去!”
這一下解消了古應春的難題,也覺得臉上很有光彩,但胡雪巖卻不能不辭謝——他也知道蕭家驥母親病在床上的話,是古應春為了體恤徒弟,有意留下的一個退步。只是“光棍好做,過門難逃”,而且這個“過門”,古應春不便來打,要自己開口。
“家驥,我曉得你義氣,不過為人忠孝當先,令堂老太太身體不舒服,你該留下來侍奉。”
“不礙,不礙!”蕭家驥也很機警,很快地答說,“我娘胃氣痛是老毛病,兩三天就好了。”
“那就這樣吧!”古應春站起身來,“既然你要跟了去,一切事情要接得上頭才好,你跟我一起去看‘大記’楊老板。”
楊坊開的一家專銷洋莊的號子,就叫“大記”。師徒二人到了那里,楊坊正在大宴客商,相邀入座應酬一番,亦無不可,但古應春為了表示事態緊急,堅辭婉拒,同時表示有個不情之請:需要當時就單獨交談。
“好!”楊坊慨然許諾,“請到這面來?!?
就在客廳一角,促膝并坐。古應春開門見山地道明來意,楊坊吸了口氣,樣子顯得頗為棘手似的。
“楊兄,恕我再說句不該說的話,浙東浙西,休戚相關,看在貴省同鄉的面上,無論如何要請你想辦法。”
“我自然要想辦法,自然要想辦法?!睏罘灰坏B聲地說,“為難的是,最近華爾跟吳道臺鬧意氣。洋人的脾氣很倔,說好什么都好,犯了他的性子,不容易說得進話去?,F在只有這樣:我先派人去約他,今天晚上見個面。等我敷衍完了客人,我們一起去。便菜便酒,你何妨就在這里坐了。”
說到這話,古應春自然不便再推辭,入席酬酢,同時在肚子里盤算如何說動華爾。
“師父,我想我先回去一趟,等下再來?!笔捈殷K忽然說道,“我要好好去問一問胡先生?!?
“問什么?”
“洋人做事情仔細,又是打仗,路上的情形,一定要問得清清楚楚,不然決不肯答應?!?
“一點不錯?!睏罘淮鬄橘澰S,“這位小阿弟實在有見識。那你就快去吧!兩個鐘頭談得完談不完?”
“夠了。”
“好。我就約華爾九點鐘碰頭。八點半鐘請你無論如何趕了來。”
蕭家驥不到預定的時間,就已去而復回,除了將他想到該問的情形都問明白以外,還帶來胡雪巖一句話。
“師父!胡先生叫我跟師父說:請將不如激將!”
這真有點“軍師”的味道了。運籌帷幄,決勝千里,付下來這樣一個“錦囊”。古應春在顛簸的馬車上,反復體味著“請將不如激將”這六個字。
華爾扎營在滬西靜安寺附近。楊坊是來慣的,營門口的衛兵拿馬燈一照,揮揮手放行,馬車一直駛到華爾的“簽押房”。
介紹過后,四個人圍坐在一張小圓臺上。楊坊開個頭,說古應春是浙江官場的代表之一,有事相懇。接著便由古應春發言,首先補充楊坊的話,表明自己的身份,說浙江官場的正式代表是胡雪巖,一個受有清朝官職的很成功的商人,而他是胡雪巖所委派的代表。
說到這里,華爾提出第一個疑問:“胡先生為什么要委派代表?”
“他受傷了,傷勢很重。為了希望在三到五天以內趕回去,他需要遵守醫生的囑咐,絕不能行動。”古應春說,“他就住在我家養傷。”
“喔!”華爾是諒解的神態,“請你說下去。”
于是古應春道及本意,提出希望以外,還有一番恭維,說華爾一定會站在人道的立場,助成這場義舉,而他的勇敢的部下,亦一定會圓滿達成任務。
說到一半,華爾已在不斷搖頭。等他說完,隨即用冷峻的聲音答道:“抱歉!我很同情,但是沒有辦法給你們什么幫助?!?
“這太教我失望了?!惫艖簡柕?,“你能不能告訴我,不能予以幫助的原因?”
“當然!第一,浙江不是我應該派兵的范圍;第二,任務很危險,我沒有把握。”
“第一個理由,似乎不成立。我已經說過,這是慈善任務——”
“不!”華爾搶著說,“我有我的立場?!?
“你的立場不是助順——幫助中國政府嗎?”
“是的?!比A爾很勉強地說,“我必須先顧到上海?!?
“但是,抽調五十個人,不至于影響你的實力?!?
“是不是會影響,要我來判斷。”
“上校,”楊坊幫著說好話,“大家都對你抱著莫大的希望,你不應該這樣堅拒。”
“不!”華爾盡自搖頭,“任務太危險,這是毫無價值的冒險?!?
“并不危險!”古應春指著蕭家驥說,“他可以為你解釋一切情況?!?
“不!我不需要聽他的解釋。”
這樣子拒人于千里之外,且大有藐視之意,古應春忍不住火發。想到胡雪巖的話,立即有了計較,冷笑一聲,面凝寒霜地對楊坊說:“人言不可信。都說客將講公理正義,急人之急,忠勇奮發,誰知道完全不是這回事,一群膽怯貪利的傭兵而已!”
說到最后這一句,華爾勃然變色,霍地站起來,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古應春喝道:“你說誰是膽怯貪利的傭兵?”
“你應該知道?!?
“我當然知道!”華爾咆哮著,“你必須道歉,我們不是傭兵。”
“那么,你是正規軍隊?”
“當然。”
“正規軍隊,一定受人指揮。請問,你是不是該聽命于中國官員?是薛還是吳?只要你說了,我自有辦法?!?
這一下擊中了華爾的要害,如果承認有人可以指揮他,那么找了可以指揮他的人來下命令,豈不是自貶身份。
“說老實話,貪利這一點,也許我過分了,但是我不承認說你膽怯也是錯了!”
“你最大的錯誤,就是這一點。說一個軍人膽怯,你知道不知道是多么大的侮辱?”
古應春絲毫不讓,針鋒相對地頂了過去:“如果是侮辱,也因為你自己的表現就是如此!”
“什么!”華爾一把抓住了古應春的肩,使勁地搖撼著,“你說!我何處有膽怯的表現?”
一看他要動武,蕭家驥護師心切,首先就橫身阻擋,接著楊坊也來相勸,無奈華爾的氣力大,又是盛怒之際,死不放手。
古應春卻是神色泰然,冷冷說道:“凡是膽怯的人,都是勇于私斗的?!?
一句話說得華爾放了手,轉身對楊坊說道:“我必須維持我的威信。此人的行為,所侮辱的不是個人,是整個團體。這件事相當嚴重。如果他沒有合理的解釋,他將要擔負一切不良的后果?!?
楊坊不知道古應春葫蘆里賣的什么藥,不免怨責:“這樣子不大好!本是來求人的事,怎么大破其臉?如今,有點不大好收場了。”
他是用中國話說的,古應春便也用中國話回答他:“你放心!我就要逼得他這個樣子!我當然有合理的解釋?!?
楊坊哪知道他是依照胡雪巖“請將不如激將”這條“錦囊妙計”,另有妙用,只鄭重其事地一再囑咐:“千萬平和,千萬平和,不要弄出糾紛來?!?
“你請放心,除非他蠻不講理,不然一定會服我?!惫艖河弥袊捳f了這幾句,轉臉用英語向華爾說,“上校!杭州有幾十萬人,瀕臨餓死的命運。他們需要糧食,跟你我現在需要呼吸一樣。如果由于你的幫助,冒險通過這條航路,將糧食運到杭州,有幾十萬人得以活命。這是‘毫無價值的冒險’嗎?”
一句話就將華爾問住了。他卷了根煙就著洋燈點燃,在濃密的煙氛中噴出答語:“冒這個險,沒有成功的可能?!?
“是不是有可能,我們先不談。請你回答我的話:如果冒險成功,有沒有價值?”
華爾被逼得沒有辦法,只能承認:“如果能成功,當然有價值。”
“很好!”古應春緊接著他的話說,“我認為你是一個有價值的人,當然也愿意做有價值的事。你應該記得,我向你說過,這個任務并不危險,蕭可以向你說明一切情況。而你,根本不作考慮,聽到洪楊的部隊,先就有了怯意——”
“誰說的!”華爾不大服氣,“你在侮蔑我?!?
“我希望你用行為表現你的勇敢,表現你的價值?!?
“好!”華爾受激,脫口說道,“讓我先了解情況。”說著,便站起身來,走到一張地圖面前立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