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她她(4)
- 961213與961312
- 走走
- 2943字
- 2015-01-30 10:48:44
我母親扇我耳光的那個下午,我憤恨地想離家出走,我不管你,她說,你走好了。我搬回沒有抽水馬桶沒有浴室只有一只煤餅爐子的棚戶區小屋,和一樣住棚戶區的女孩做朋友。不久我在公園里認識了一個老頭,他住好房子,戴金絲邊眼鏡,送了我許多書和文稿紙。一個周末他帶我去了植物園,他盡揀小路走,那些樹都比我高,我有時與他并排,有時走在他后面,我想也許會發生什么事,甚至有點害怕了,但他只是在一片草地上坐下,遞給我一根香蕉并看著我吃完,然后一臉疲倦地說,好了,我們回去吧。我后來不再出去找樂子了,專心學習,找消遣時就抓蒼蠅,用塑料袋套住它們,然后放在臺燈上,無比專注地看著它們竄來竄去。
進了高中后我交了一個念大專的筆友,第一次見面是在他的校園里,他穿著無袖背心,我能夠看清他腋窩下的黑毛。第二次我帶他去了植物園,我突然想和他玩游戲(我想我是受了瓊瑤小說的影響),于是在樹林里跑來跑去,那天天氣不算晴朗,甚至有點陰沉,他狠狠來抓我,我大笑著,試圖擺脫他的追捕,他抓住了我,于是扭打一番,試圖用腿踢他,他抓緊我的手腕,反背到我身后,于是立刻,被迫投降。手腕還在發紅,我又開始歡快地奔跑起來,結果跑進了一個水塘里,那水塘的表面鋪滿綠色浮萍,我竟以為那是草地。水才淹過小腿。帶著挫敗感,我緊緊咬住下嘴唇,臉不快地皺了起來。好了,好了,他跳進水塘,現在我和你一樣了。有些冷。我靠在一棵樹上,他用腿頂住我的,這樣你能暖和一些,他的耳朵都變紅了。
我讓自己側躺在床上,用懶洋洋的眼神看過某一個男性。我學習過怎樣把頭撐在手上毫無表情地看著窗外。有時我蜷起一條腿,那些手會沿著小腿內側一直到我的膝蓋,不會讓它們再往上了,于是,它們會尋找另一些被包裹的地方,白色或粉色的棉布,不夠豐滿的隆起。那些年,時間仿佛變慢,我覺得自己從容不迫,直到那個早晨,我清醒過來,發現自己在一張大床上。我聞到一縷自己腋下的,濕了又干的汗味。它證明,我的身體曾經被不斷啟動過。汗水從每個毛孔滲出,把皮膚變得黏潮。我迷惑了一兩分鐘后就走進了浴室,突然間,一種酸楚的怒氣攥住了我。我洗干凈自己,沒有在鏡子前停留。前一天晚上,臨出門前,我看起來像是剛從樹上摘下來一樣新鮮,我望著鏡子的眼神,甜蜜著,沒有一點將被咸水浸泡的預感。沒人會期待壞事發生,但要碰到就是會碰到。
她新婚的丈夫,她,和我仍然常常見面,大部分時間,我們都在餐館里消磨。我算不上一個好的談話對手,他們倆從一坐下就開始爭論,他們毫不費力地從股票談到汽車,而我惟有傾聽和適時點頭而已。我能一整晚不說一句話。沉默有時也是一種炫耀,保持沉默就能一直讓人開口。直到飯店打烊,不光那兩人筋疲力盡,連服務員都沒了耐心。
很多次這樣無聊的晚餐之后,那丈夫對我產生了好奇,那天晚上她接了一個電話,她說了一刻鐘還是半小時?她在餐館外面的馬路上,在兩棵樹之間走來走去。菜已冰涼,油凝結在表面,那種黏滑成功地阻擋了筷子。我轉著茶杯,不發出任何聲響,發現他一直看著我。我們別等她了。他是故意這么說的。他給我倒茶。我把餐巾弄到了地上,我彎下腰去揀,頭發從一側肩上光滑地垂下。我直起身子后她走了回來。我看著她,這個在夜幕下馬路邊徘徊的女人。是誰?說了那么久。那丈夫像一頭動物彎起了脊背警覺地提防。沒什么,單位里的事。謊言也許是從這一晚開始的,也許更早,像刮風一樣,將迅速地蔓延開來,我有種感覺她在看著我。
我還沒有形容過那丈夫。F曾說我對男人的認識是要被男人嘲笑的。丈夫,有婦之夫或單身漢,但從外表上,我看不出男人與男人之間有什么太大差距。年紀;發型;骨骼大??;粗笨或是靈巧;有無招風耳;留沒留小指甲。那丈夫,小骨架,耳朵尺寸普通,牙齒不太整齊,有一次那門牙上沾了片綠菜葉(食物一旦經受了唾液,就有了一種灰敗氣),額頭有點高度(說明他有點小聰明?),走起來人會往上一聳一聳,外八字。沒有更整體的印象了。寬容,他那晚對我說,這是個很難做到的詞,必須用一輩子去做。
那么,他得寬容她情感的游移了。那個有婦之夫,在我快不記得他的時候,再次進入了我和她的生活。在我家里,她向我描述那老男人的電話內容,他說,他的心突然因為她而疼痛。這不是什么愛慕,只是性的沖動,不,我不敢那樣清楚地告訴她。她會再次把整個人滑進對方手中,然后是,“暴風驟雨般的激情”(我敢確認,她會用上這樣富于文學審美的修辭),當然少不了愛的再次表白。那些拉手,擁抱,表白,在我和他之間,一樣全部都有。我還記得那天,他把我全部脫光以后我感到了冷,我微微哆嗦著等著他,為什么我沒有感受到愛,那種所謂的愛。
她的秘密秘密地發生著。什么時候,她的丈夫才會意識到、知道。
但在那些日子里,她意外地給了我一個吻。是我和她的初吻。這個吻發生在我家沙發上。一個吻,發生在一男一女身上,能使很多動作繼續下去。發生在兩個性取向正常的女人身上,就只有過去時。我租的屋子在一樓,院子里鄰居家那一半草木茂盛,我這一半就只是幾平方米荒地。通往院子的整扇門都是窗戶,掛著長長的布簾。某天下午,我和她坐在沙發上看著沒什么可看的院子。她突然握住我的手,嘴唇碰到我的。很甜,清甜的氣息。我什么都沒法做,無可言說的緊張。嘴唇只是緩緩地移動著重心。她的嘴唇又輕又軟,溫熱而不潮濕,沒有任何分量。
繼父去世之后,繼父的親生女兒要回了那房子。我母親讓我去幫她搬家。那小區,已經完全過時了。房子里只有我和母親兩人,我很放松,沒有虛偽出悲傷來應付她。顯得很空,盡管那女兒不在,但空氣中殘留著某種冷冰冰的東西。我看不出來我母親是否還愛我,在他去世之前,她在這套房子里過得不錯,而我曾經試圖破壞。
房子跟我記憶中的差不多,但顯得狹小了。紅木餐桌,就是那些早晨,我母親為他擺開幾小碟下粥小菜的那張。他要求得很精細,碟子要擺放成漂亮的圖案,餐具都需要配套,腐乳上要加點白糖,花生米和苔條需要當天油炸,還要有裝飾用的餐巾。那張紅木大床,他們的床,我敢肯定,那男人的前妻也在上面睡過覺。我母親彎腰站在床前整理衣服,這也讓我想起,那些她彎腰沖洗浴缸的日子,她干得有點氣喘吁吁,卻泰然地用臀部承受著我繼父的審視,他總是留心到我留在浴缸壁上的頭發。我在這里悶死了,我抱怨過,可我母親很滿意。她給自己爭取了一個不錯的地方呆,你過來跟我們一起住吧,她說,但你得懂事一點。過道廳成了我的小房間,但我不能忍受那些天她看那男人的那種樣子。像個古代妓女似的奉承的關心。她跑前跑后,蹲在地上給那男人洗腳,那男人額頭一皺她就把筷子放下。我不需要這樣的媽。看她擦拭我弄得到處都是水的浴室就給我帶來一種報復性的快感,但她撅起屁股的姿勢又讓我苦惱,我真想罵她幾句。
我看過我母親年輕時的照片,她個子精靈一樣纖小,看書時的面容很嫻靜,她把自己提供給一個比她大十七歲,戴假牙,留小指(據說是用來掏耳朵),喜歡花大量時間看女人清潔房間的男人。我母親為他刷洗過多少次浴缸、馬桶,一遍又一遍,沒完沒了。我想象過他在那白色的大浴缸里滑倒,從此悄無聲息,為了我也為了我媽,一切就這么結束吧。但我母親總是打破這種安靜,隔上十幾分鐘她就去敲敲那門,門后便傳出水被攪動的聲音。有時她會拿上毛巾請求給他搓背。我的房間,連門都沒有,正對著浴室。我只能試圖什么都不去想。他死了。總算不需要再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