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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 向延安
  • 海飛
  • 5810字
  • 2025-03-28 10:36:15

1

那天向伯賢就站在小洋房屋頂的風中,挺著一個大肚子,手持長筒望遠鏡極目四望。他十分喜歡這個平坦的屋頂,喜歡站在屋頂上,大聲地用上海口音的普通話朗誦古詩詞,比如,“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二樓的某間屋子里,他的女兒向金美正在用墨水鋼筆給報館寫稿。樓下天井左邊的小廂房就是廚房。廚房里此起彼伏地翻滾與升騰著陣陣熱氣。金喜用兩把菜刀同時在砧板上剁肉泥,他的雙手像兩只蝴蝶一樣上下翻飛。金喜身邊的一些幫工正在洗菜、切菜、刷碗,或者給爐子加煤。金喜既是向伯賢的小兒子,也是生日晚餐的大廚。從一年前的夏天開始,金喜就像得了一場神經病一樣,瘋狂地愛上了在廚房里掌勺。之前向伯賢曾經罵過他“十三點”,但是饒神父說這是一種理想。饒神父送給向伯賢一個洋名,叫“喬治·向”。喬治·向也像一個“十三點”一樣,固執、熱烈,并且瘋狂地愛上了西洋玩意:他吃飯的時候不用筷子,他用刀子和叉子。

金喜面前砧板上的肉泥已經如鏡面般細膩平靜,他想把這堆肉泥做成紅燒獅子頭。這時候,屋頂上的向伯賢正朗誦到“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一顆流彈隨心所欲地向他飛來,仿佛后背被人推了一把似的,向伯賢從屋頂滾落,像一棵曬癟的白菜一樣重重地跌倒在隔壁人家的天井里。向金美的尖叫聲隨即響了起來,那時候她剛好往鋼筆里灌注墨水,她本來是想讓雙眼休息一下的,但是她看到一團黑影從天而降,然后是沉悶的落地聲。向金美握著手中的鋼筆就往樓下沖,她尖叫的聲音如同突然碎裂的窗玻璃嘩啦啦地落地。從廚房奔出幾位幫工和下人,他們先是被向小姐的喊聲嚇了一跳,然后一起向隔壁的天井奔去。

只有金喜是從容的。金喜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他又看了那堆肉泥一眼,麻利地將兩把菜刀砍入砧板。其實他不知道就在他奮力剁肉的時候,那沉悶的雷聲是日本人的炮陣在長江上發威。在這樣有力度的充滿金屬質感的炮聲中,金喜一點也沒有預感到他的生命已經如羽毛一般的很輕了。他只是在向金美尖叫聲的尾音中,晃蕩著走出廚房,然后踱出院門,他在隔壁家的天井里看到了一堆圍著的人,其中就有他的姐姐向金美。金美手中握著的鋼筆正滴著墨水,很快就把父親長衫外面的西裝弄得一片污黑。

金喜推開了眾人,然后抱起氣息奄奄的父親向伯賢。隔壁家租房住的一家三口就站在屋檐下靜靜地看著天井里突然多出來的這些人。他們是日本人,男的叫秋田一郎,女的叫美枝子,小女孩叫秋田幸子。據說他們是來上海做生意的日商,在這兒已經租房住了三年。他們樂此不疲地把日本的清酒運來,又把中國紹興的黃酒運回日本。他們都沒有上前,表情呆板得像當時暢銷滬上的《良友》雜志里的一張木刻插畫。不過秋田仍然十分清晰地看到向伯賢的嘴里翻滾出一大片黏稠的血泡,發出咕咕咕的鴿子叫般奇怪的聲音,然后從他的嘴里迸出了兩個音節:金——山。

金喜抱起向伯賢就往家里跑。天井里的人都蜂擁著跟了出去,如同一群麻雀突然降臨此地又突然飛去。向伯賢在金喜的懷里像個孩子一般蜷縮著,這位曾經貪玩而又面容威嚴的一家之長在此刻顯得無比弱小和無助。“金山”,他奄奄一息地說“金山”,他說“金山,金山,金山啊”。事實上向伯賢已經不會再說完整的話了,反復地說著“金山”是因為他預感到自己將看不見大兒子金山了。他突然覺得欠下了被自己掃地出門的大兒子很多。然后他的腦袋瓜就軟軟地垂下來,像秋天吊在藤上老去的絲瓜一樣。

金喜一言不發地抱著向伯賢沖出秋田家天井的大門。秋田和夫人美枝子及八歲的女兒幸子仍然站在屋檐下。剛才發生的一切太突然了,他們還來不及回過神來。秋田側耳又聽了一會兒隱隱傳來的炮聲,他有些靦腆地笑了,蹲下身用白凈溫厚的手摸著幸子的頭發說,幸子,你就要搬家了,你要換一個地方住。

這就是著名的淞滬會戰的前奏,向伯賢——向老爺成為這場戰爭所開的一個小小的玩笑。他被小兒子金喜發瘋一般地抱回家沒多久就斷了氣,死在了金喜的懷里。只有帶血的德國產“海哲”牌長筒望遠鏡被他緊緊地握在手中。

然后黃昏就降臨了。炮聲越來越密集,如連綿的滾雷。

2

當向伯賢的二兒子金水開亮屋檐下的路燈的時候,饒神父已經來了。他白凈而肥胖的手中拎著一只蛋糕,像一個不知所措的孩子。饒神父腦門上的頭發有大半禿去了,但是兩腮和下巴長了一圈絡腮胡子,總是讓金喜認為這些胡子長錯了地方。饒神父是騎著一輛德國新出產的腳踏車來的,本來他想把腳踏車賣給向伯賢賺些外快,這也是他來參加生日晚餐的目的之一。現在他不這么想了,他突然覺得他在這個悲傷的日腳里,應該遵循上海的風俗,為死去的老朋友守靈。

向伯賢這個有著外國名字的半老頭子就躺在天井一塊冰涼的門板上,兩手交疊在胸,很安詳的樣子。出現在向家的主要有三撥人:武三春帶著妻子袁春梅已經來了;金喜的同學程浩男、小崔、黃胖、陸雅芳、李大膽、鄔小漫、羅家英也來了;羅家英的父親羅列也來了。他們一下子無法適應這突如其來的變化,一個要過生日的人突然死了。他們呆呆地圍著向伯賢的遺體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或者做些什么。

向金美是個話很多的女人,她不停地向大家復述著她是怎么樣看到一團黑影從房頂往下掉的。她同父異母的弟弟金喜就躺在屋檐下的一把藤躺椅里,他的目光主要棲息在羅家英的身上。羅家英穿著黑裙白衣和一雙平底的黑皮鞋,緊挽著父親羅列的手,抿著嘴巴一言不發。往常羅家英一直都會隔三岔五地陪父親羅列來看老朋友向伯賢,每年至少有十次以上吧。向伯賢老是開玩笑說,你一定要嫁到我們向家來當兒媳婦,這樣的話我可以把我的西洋寶貝全傳給你。

羅家英喜歡向伯賢這樣的老頭當公公,但是喜不喜歡讓金喜當自己的老公,她有點兒拿捏不準。在她的眼里,所有華光無線電學校的同學都個性鮮明,只有金喜總是讓人捉摸不透。現在她不再去想這些,她只是看著向伯賢胸口冒出的血,像一朵鮮艷的怒放的梅花。

3

一個漫長的守靈的夜晚開始了,金水和金喜跪在向伯賢的面前一言不發。許多時候,金喜的目光會落在表嫂袁春梅身上。袁春梅這次來穿的是一件繡著紅色牡丹的旗袍,大片的紅色像血一樣艷麗,但是她的腳上套著一雙綠色鑲黃邊的緞面鞋,色彩十分鄉土。金喜的目光越過向伯賢肥胖的身體,長久地落在袁春梅的身上。他突然覺得袁春梅和武三春是不般配的。

同學們圍著向金美熱烈地討論著,他們在說延安,他們把延安說成了一個熱切的詞匯。這讓金喜有些不舒服,他認為自己的父親剛剛去世,同學們怎么可以得意忘形,或者說喜形于色?

8月夜間的天氣并不悶熱,偶爾有幾絲風經過金喜的身邊。昏黃的燈光下,金喜覺得每個人臉上都仿佛涂了一層陰森的綠油油的顏色,這樣的場景顯得縹緲而不真實。姐夫國良一直沒有回來,這讓說話過度而很快變得無話可說的向金美隱隱感到不安。她不時地抬起手腕看表,那是一塊國良在某個結婚紀念日送給她的表。但是就算她看一千次的表,也沒有辦法把國良給看回來。

午夜來臨的時候,金喜起身去了廚房。他的胃泛起了一陣陣的酸水,他想那一定是肚子餓了的原因,所以他飛快地在廚房里炒了幾個小菜,讓人端到天井里給大家填肚皮。他炒了茭白肉片、西紅柿炒蛋,還有一碗醬爆螺螄和一盤大蒜炒豬肝。那淡淡的菜香就蕩漾在8月上海的夜晚。同學們的肚皮大約也餓了,所以他們頻頻舉筷,吸螺螄的聲音此起彼伏地響著。武三春和袁春梅卻吃得極少,仿佛藏著一大堆心事。武三春的樣子看上去很乖巧,雙手搭在膝蓋上,拘謹得像沒有見過世面的鄉下人。金喜望著安靜的袁春梅,她坐著的時候,身子微微側了過來,兩條腿斜著交疊,像《良友》雜志上的電話間美女。

金喜從向伯賢的柜子里弄來一壇花雕酒,這讓饒神父很興奮,不停地用中文叫著,酒,酒酒酒。在天亮以前,金喜一直都陪饒神父喝花雕,喝到最后兩個人都有些醉了,因為大家都看到他們開始比賽翻跟斗。以前金喜和饒神父這個老頑童在一起的時候,饒神父就經常教金喜翻跟斗。這次比賽的結果是兩個人由于不勝酒力,都重重地摔倒在地上,像兩坨被冰凍過的爛泥突然落地一樣,發出一聲脆響。

二哥金水無聲地走過來,脫下自己的衣服替地上的金喜蓋上。和金美剛好相反,他是一個不太愛說話的人。在他供職的整個威利德洋行,他屬于最不善言談的人。很多同事都欺侮他,但是后來沒有人欺侮他了,因為有一天,他突然出拳把罵他像豬一樣笨的主任給狠揍了一頓。沒有人知道金水個子并不高大,但為什么出拳那么有力。最后金水騰空而起,飛起一腳將主任踢翻在地。然后金水等待洋行的老板把自己開除,但老板什么也沒有說。沒過幾天,鼻青臉腫的主任卻接到通知,讓他離開威利德洋行。

事實上最關心金喜的是二哥金水,最直接,也是最重要的原因是他和金喜是同父同母,而大哥金山、二姐金美是向伯賢的大老婆生的。盡管四個人都流著差不多基因的血,但金水還是認為這是不一樣的。向伯賢在娶第三個老婆以前,大老婆和二老婆已經相繼去世了。她們好像并沒有享到向伯賢給她們帶來的福氣,反而倒是勤勉地給向家生下了四個孩子。

金水把衣服蓋在金喜身上以后就離開了。大家都看到他進了房間,但是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事實上他是在嗚咽,他本來是要守靈的,但他覺得他有必要流一場眼淚。他不希望別人看到他流眼淚,所以他躲了起來,把臉深埋在父親床上的薄棉被中,發出低沉的嗚咽聲。

羅家英去扶醉倒在地上的金喜,她拍著金喜的臉說,地上不是睡人的,床上才是。可是金喜翻了一個身說,地才是最大的床呢。同學們都面面相覷。羅列笑了,羅列說,你去扶他干什么,他是個男人,男人睡地上沒有關系。

可是要得病的呀。羅家英顯然有些著急,她說,爸,你是怎么說話的呀?

羅列聳聳肩,不再說什么。他又掏出一支雪茄,用未吸完的雪茄點燃了這支新雪茄。在他的眼里,已經把金喜看成了半個女婿。他和已亡人向伯賢在平日閑聊的時候,早就十分隨意地把羅家英和向金喜看成理所當然的一對。

這個漫長的夜晚,金喜實際上是被淚水浸泡的。他躺在地上覺得整個眼眶都要被淚水脹裂了。金喜的同學程浩男仍然和向金美在談論延安,他們一致認為延安是個陽光明媚的地方。我們要到延安去,程浩男說這話的時候右手用力揮了一下,一定要去!同學們都把頭緊緊地湊在一起,他們在這個漫長的夜晚仿佛都已經下了最后的決心:去延安!

羅列一直在向伯賢的身邊坐著。在雪茄裊裊的煙霧中他在回憶當年他和向伯賢相交的過程。當初向伯賢開了一家很小的藥鋪,羅列是報館里一名最小的記者。好多年過去了,向伯賢開出了本草大藥房,而羅列離開報館成為滬上一位著名的專欄作家。每天都有報館的人等在他家的門口,等著他急就的文章趕往報館排版付印。羅列聽到了女兒羅家英的同學們在高聲地談論著延安,他對延安沒有什么興趣,對黨國也沒有寄予什么厚望。有時候他的心里裝滿悲涼和悲觀,他覺得這樣的局勢讓他看不到方向。

金喜終于在晨曦微露的時候從地上站了起來,他看到饒神父已經不見了,顯然他被人扛回了屋里,扔在了向伯賢曾經睡過的床上。金喜走到羅家英的身邊,他看到只有程浩男和羅家英完全沒有睡意,興奮地和向金美一起討論著去延安的路線。黃胖已經趴在桌上睡著了,鄔小漫和李大膽、小崔、陸雅芳都打起了哈欠。金喜抬起頭的時候,看到了天幕中那顆亮閃閃的啟明星。隱約的炮聲仍然在隆隆地傳來,金喜突然想,不管上海灘是不是變成一片火海,每天的啟明星都會是同一種模樣。他脫下了身上的一件外套披在羅家英身上,羅家英沒有拒絕,回轉身溫柔地說,你別受涼,這幾天你會累的。

金喜被她的溫柔打動。金喜說,日本人就要打進來了,你覺得受不受涼還重要嗎?

羅家英的目光灼熱:當然重要,因為我們要去延安。去延安就必須有好身板,沒有好身板,怎么報仇。你沒想過替向伯伯報仇嗎?

鄔小漫等人像是清醒過來似的,都七嘴八舌說了起來,你沒想過要報仇嗎?程浩男更是咄咄逼人:金喜,如果你沒想過要報仇,你簡直就不是一個中國人。

金喜回頭看了安詳的向伯賢一眼,說,報仇有那么容易嗎?

這話顯然激怒了程浩男和同學們,就連羅家英的眼神里也露出失望的神色,她輕微地搖了一下頭,但是什么話也沒有說。

程浩男冷笑著差不多將臉貼在了金喜的臉上,金喜能聞到程浩男噴出的難聞的鼻息。程浩男說,軟骨頭,這個仇如果你不想報,我們來替你報。

黃胖揮揮他的胖拳頭說,我們要上前線,我們要去殺敵,我們來替你這個混蛋報仇。

小崔的手指頭差點戳到了金喜的臉上。小崔說,金喜,剛才你說出來的是人話嗎?你活得沒有尊嚴,你連一條狗都不如。向金喜突然憤怒了,他一把抓住了小崔的手腕將他的手扭了過來,然后往前一送,小崔就跌倒在地上。金喜的一只腳迅速地凌空,重重地踩踏在小崔的身上。他噴著酒氣的臉向下逼視著,他說,小崔,你給我聽好了,你是不是活得不耐煩了?你是不是想尋死了?我告訴你們,誰要是再把手指頭伸到我的面前,我把他的手剁下來。

羅列站了起來。他走到向金喜的身邊,一雙不大的眼睛透過鏡片逼視著金喜,金喜才把腳收了回來。羅列說,向金喜,你也給我聽好了,把你的這點兒勁用在對付日本人身上去。

眾人都響應起來,向金美也響應起來,他們開始低聲哼一首叫作《旗正飄飄》的抗日歌曲。金喜的手無聲地猛揮了一下,又揮了一下,他的腳步是踉蹌的,顯然他的酒氣還沒有消散。就在他一下一下揮手的時候,國良出現在門口。

國良是金喜的姐夫,也是向金美的丈夫。國良看上去一宿沒有睡,他發現天井里的一塊門板上直挺挺地躺著岳父大人。國良好像沒有覺得一絲奇怪,仿佛岳父之死是正常的。看上去他異常的疲憊,但他還是在向伯賢的面前跪了下來。

向金美說,你怎么到現在才回來,外面很亂你知不知道。

國良說,外面不亂我就不出去了。

向金美說,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國良說,我沒什么意思,別吵了,讓我專心地給岳父磕個頭。

國良就很認真地磕起了頭,一邊磕一邊眼淚就流了下來。眾人都看著他磕頭的樣子,羅列卻在一邊緊盯著他。羅列說,你知道你岳父已經死了?

國良搖搖頭說,我不知道。我出去的時候,岳父在擺弄一只長筒望遠鏡。我以為他想看到多遠,沒想到他看到的全是黑夜。

眾人都沒有再說什么,天已經完全大亮了。金喜慢慢地在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羅家英踱到了他的身邊說,你要謝謝同學們。

金喜迅速地站起來,將腰略略地彎了彎說,謝謝同學們。

這時候,金喜順著俯視的目光看到了袁春梅腳上的緞面鞋,以及袁春梅修長的有著良好弧度的腳。那合身的旗袍上,大朵的紅牡丹讓人觸目驚心。袁春梅很不習慣金喜的目光,她扭動了一下身子把頭別轉過去,在金喜眼前呈現了半個背影。這時候她突然覺得天氣仿佛有些涼,她不由自主地用雙臂抱緊了自己的身子。炮聲似乎又響了起來,這讓她的身體有了輕微的震顫。看上去戰爭很遠,實際上已經近到鼻子面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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