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星人在奧羅拉號船身側面打開一個標準的圓形缺口，直徑大約三米。麥克拉倫光著身子，被一名外星武士輕輕推搡著從洞里走了出去。人類飛船與外星飛船并肩停靠，離得不遠，但彼此之間沒有任何可見的連接。麥克拉倫本來以為洞口那會有一道屏障，只是肉眼看不見而已，到時候外星人伸手一推，就會把自己從那兒推到外面的高真空里去。但他走到圓洞跟前才發現，兩船之間的空間里竟然站著一些外星武士?？磥硭齻兊哪_下有一條隱形長廊，不知以什么方式將兩艘飛船連接起來。這時麥克拉倫才算勉強控制住心中的恐懼，不由自主地輕聲喊出來：“萬能的主啊！”

“上帝呀，真是太壯觀了！”麥克拉倫一邊邁步通過金屬船身的開口，一邊繼續感嘆著。驟然從飛船的人工重力環境里離開，置身于太空中，他感覺自己輕飄飄的，五臟六腑猛然往下一沉。他發現奧羅拉號側下方有一些燒灼出的圓孔，外星武士應該就是從那里進入飛船的。

然后麥克拉倫看到了對方的飛船：真是好一個巨無霸！它與人類的飛行器截然不同，金屬船身（他覺得像是金屬的）很光滑，反射著深沉卻奪目的綠光，上面有一些深青銅色的圓滑凹陷和水泡狀突起。麥克拉倫估計那些地方可能安裝有飛船艙門或是武器。地球人的飛船是用各種板件拼接而成，但這艘外星飛船的外殼卻光滑得如同紋絲不動的水面：麥克拉倫越走越近，卻始終沒有在船身上看到任何接縫或焊接的痕跡，沒有鉚釘，沒有螺絲，沒有任何緊固件。飛船似乎是由一片巨大的材料整體塑形而成的，線條圓滑，堪稱優美。她沒有人類飛船那種常見的四方形配件和角狀凸起，似乎專為在大氣中飛行而設計。麥克拉倫向前方看去，見到飛船傾斜的頭部銘刻著一些巨大而神秘的符號，可能是飛船名字之類的東西。

星辰環繞在麥克拉倫周圍，令他不由自主地想要伸手去觸摸。他知道星星們遠在數十億英里之外，但看起來卻仿佛近在咫尺。不過外星人的太陽離這里僅有百萬英里之遙，明亮而炙熱。有一個光點遠比其他星星都要亮得多，那四艘外星戰艦應該就是從那顆行星駛來的。麥克拉倫進行過很多次太空漫步，但這次的感覺截然不同。這次他感覺分外疲憊，也許是因為在遭遇外星飛船的這幾個小時里，情緒過于大起大落而導致的。雖然不過短短幾個小時，但對親身經歷過的人來說，卻會成為銘刻在記憶中的永恒。

也許是最后一次見到這些星星了吧，麥克拉倫看著漫天繁星想道。他向四周看去，宇宙無知無覺，冷冷地回應著他的凝視。

一個武士抓住麥克拉倫的胳膊，推著他向前走。動作倒真輕，他一邊想著，一邊心碎地向奧羅拉號投去一撇，然后回頭走向外星飛船入口。

幸存下來的奧羅拉號船員依次跟在麥克拉倫身后，從長廊走過去。他們同樣赤身裸體，并且都恍恍惚惚地，還沒有從治愈膠帶來的驚駭中緩過神來。一些船員盡管已經太空行走過很多次，但仍然帶著怔愣的表情，滿懷敬畏地看著浩瀚的太空。外星人那如同行星一般巨大的飛船更是讓他們感到無比的震撼。

麥克拉倫朝外星飛船那像光圈一般旋開的“艙門”走去。走到近處時，他仔細觀察這些光滑的花瓣狀材料（他越發感覺到，這艘飛船的材質并不是傳統意義上的金屬）。麥克拉倫推測，這個開口關閉之后應該不會在船身上留下任何痕跡。也許對于外星人來說，只要有必要，隨便在哪兒開這樣一個口子都不是什么難事。

出于專業的興趣，麥克拉倫對外星飛船倍感好奇，但另一方面，他又擔心如果這些外星生物沿著奧羅拉號的航跡找到地球，將會給人類帶來難以預料的災難。沒能及時摧毀飛船導航計算機內核已經成為麥克拉倫的一塊心病，他一直為此憂心忡忡。他本來還指望著有人能擺脫外星武士的看押，去將計算機內核毀掉。但現在所有人都從飛船中轉移出來，他的希望也隨之破滅——根本就是個奢望，麥克拉倫痛苦地想道。他現在只能巴望著，也許奧羅拉號的計算機科技對于外星人來說足夠怪異，怪到讓她們看不懂。但實際上，無論是對他身體的修復，還是這艘先進得令人瞠目結舌的外星飛船，外星人展現出來的科技都已經讓麥克拉倫感到驚心動魄。所以他心里明白，自己的這個希望也只不過是個妄想。這是一場不折不扣的星際浩劫，是自己無意中引狼入室，將人類空間暴露給了外星入侵者，自己一定會“遺臭萬年”。這個念頭讓麥克拉倫幾近崩潰。

麥克拉倫飄進外星飛船的入口，在柔和的人工重力梯度下從容著地。外星武士在里面列好隊，正等著人類的到來。兩名武士走過來，護衛著麥克拉倫，沿著與入口相連的走廊走去。飛船上的一切都是大號的，這條走廊也不例外，它的寬度足夠供兩頭大象并排行走還綽綽有余。

和受到外星人攻擊后的奧羅拉號一樣，這艘飛船的艙壁也會自動發散出柔和的光線。奧羅拉號發出的是深藍色的光，而這里的光在人類看來卻是類似陽光的顏色，略帶點紫紅，給人一種永遠陽光普照的感覺。對于眼下生死難料的麥克拉倫來說，這簡直就是莫大的諷刺。

麥克拉倫走在飛船的甲板上，光著的腳底感覺柔軟而溫暖。地面呈深灰色，有著卵石一樣的突起，走在上面不會打滑。他感覺地面也和船身的其他部分一樣，不是金屬質地。也許是半有機體？麥克拉倫被自己的猜測嚇了一跳。外星科技可能達到的先進程度讓他不由感到一種徹骨的寒意。

不過相比之下，天花板和艙壁倒好像沒那么復雜，沒蘊含什么高科技，看上去是類似花崗石的質地，呈非常淡的玫瑰色，大概是單純用石頭砌成的。麥克拉倫想起地球上那些古老的墓葬，比如金字塔，塔里安葬死者的墓室和墻壁上都裝飾著古老的文字，跟這里類似：艙壁和天花板上到處是外星族類的神秘符號，置身其中就像是站在一本巨書里。麥克拉倫趁外星武士不注意時——也可能她們根本就不介意——溜到通道的一側摸了摸艙壁的表面。雖然觸感像是精心打磨過的花崗石，不過他可以肯定，艙壁的材質不是取自天然。只是，外星人怎樣使墻壁發光照亮走廊，又為什么要用像石頭的材質來建造飛船的內部，他無從猜測。

麥克拉倫見到武士們似乎沒有在意自己的小動作，便一面跟上她們的步伐，一面回頭看看奧羅拉號的船員。船員們以五米的間距挨個跟在他身后，并且和他一樣，每人身邊都守著兩個外星武士。唯一不同的只有姚銘，他身旁圍繞著四個武士。見到船長回頭，船員們都點頭示意，臉上的恐懼一目了然。經歷過奧羅拉號上的大屠殺，誰也不會對即將到來的事情，存有一絲一毫的僥幸。

外星人對奧羅拉號船員的肆意殺戮讓所有人都嚇破了膽，姚銘也不例外。但是，和其他幸存者不同，他以前見識過這種慘劇。姚銘出生在卡倫星球殖民地，并在那里長大。那個星球上人種混雜，主要居住著中國人和阿拉伯人。兩個社群雖然都保持著自己獨特的文化，但相處也還融洽。雙方很快地從落腳時建立起來的小鎮擴展開來，發展為混雜而居的城市和村落。和其他星球相比，這里不算富裕，但卻欣欣向榮，而且總的說來還算和平。

但是有一個漢族團伙一直在欺凌阿拉伯人，當地政府始終沒能把他們打壓下去。在姚銘十一歲那年，這個團伙終于做了件過火的事情：他們綁架并且輪奸三個阿拉伯女孩，最后還將她們殺害。在殺害女孩們之前，這幾個中國人給她們嘴里塞上豬肉，這樣的奇恥大辱最終導致了一場無法避免的暴力沖突。

雙方百姓都又驚又怕。雖然警察發表聲明說會將這伙人繩之以法，但一位當地的毛拉[1]并不滿意，因為這些警察向來都只會開空頭支票。這位毛拉率領著他的清真寺里一群悲憤難平的穆斯林信徒，大約有兩千人，其中包括被侮辱女孩的父母，對鄰近的漢族社區發起了一場掃蕩。

雖然暴亂只是發生在局部地區，沒有影響到星球上的全體人口，但姚銘家附近卻成為一片殺戮之地?？駸岬谋┩絺冊讵M窄的街道上橫沖直撞，有的赤手空拳，有的帶著刀或突擊步槍（政府后來認定很多攜帶私藏武器的暴徒都去過清真寺），他們打砸搶掠無惡不作，不問青紅皂白，見人就殺。根本不存在安全的地方，因為暴徒們會沖進商鋪、民居和公寓，當他們撤離時，只留下屠殺過后的片片血泊。也有一部分中國人想要起來反抗，但他們在人數上處于劣勢，只能做做無謂的掙扎。

姚銘的父母都是太極高手，并把功夫傳給了唯一的兒子，但是他們最后也成了這場暴亂的受害者。他們在和往常一樣去市場購物的時候，遭遇了一伙暴徒，他們施展出渾身的功夫，但最終還是沒能逃脫厄運。姚銘在轉身面對入侵的外星人之前，曾告訴那兩個見習軍官快跑，他父母當年也是這么做的：他們在拳腳生風地沖向那伙狂熱的暴徒之前，也告訴兒子“快跑”。當時的姚銘拔腿就跑，他穿過一條條血流成河的街道，感到害怕極了，以至于這情景后來仍一次次出現在他夢境中。從那天起，姚銘就再沒見過父母，他們和其他成百上千的人一樣遇害了。

現在，穿行在外星飛船中的姚銘很有幾分自豪的感覺，因為看守自己的外星武士不是兩個，而是四個。而且這四個武士和其他的不同，她們一個個長劍出鞘，一副高度警覺的樣子。在之前的近身打斗時，姚銘干掉了三個武士：徒手殺一個，隨后用第一個的劍又干掉兩個。他對于自己被列為高度危險分子感到一種冷酷的快意，不過對前方等待著他們的命運絲毫不抱幻想。和麥克拉倫一樣，姚銘在步入外星飛船之前，也朝奧羅拉號投去了戀戀不舍的一眼，因為他在內心深處知道，這將是此生最后一次看到奧羅拉號。

姚銘估計大家在蜿蜒曲折的走廊中行進了大約有五百米的距離，終于來到一扇大門前。這扇門和之前通過的大多數門沒什么兩樣，都是深黑色，打磨得光可鑒人，上面也刻有銘文，類似于走廊石質墻壁上的那些字符。只是這些字符更大，并且是用一種外觀類似青金石的材料鑲嵌而成的。

門半開著，姚銘的看守領著他，跟在其他人類幸存者之后走進門去。房間里的外星人更多，姚銘覺得這些外星人屬于另外一個族群。這里的外星人和那些用治愈膠為人類療傷的外星人一樣，也穿著長袍，但卻是黑色的，而且她們沒有武士那樣能取人性命的利爪。

這組外星人有五十個左右，她們很快就開始工作，即兩個一組，快步走到人類旁邊，開始為他們測量身體。在姚銘看來，外星人使用的測量工具與裁縫用的卷尺差不多。雖然在這些工具上沒看到數字或類似的標記，但外星人把工具展開，并沿著人類不同身體部位比劃的樣子讓他對此確信無疑。姚銘在父母被害后投奔了叔叔，他父親唯一的兄弟。叔叔是位裁縫，在教他繼續練習太極的同時，也將裁縫手藝傳給了他。

“姚先生……”姚銘聽見小伙子佐藤在斜后方輕聲呼喚著他。

“卡茲！”看守佐藤的武士低聲呵斥道。進入這艘飛船后，外星人并沒有為難他們，但是彼此交談卻是不允許的。

姚銘迎向年輕見習軍官的目光，點點頭，露出一絲苦笑，權當是一個小小的安慰。無論如何，至少死的時候能有塊遮羞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