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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你又不能回家了,原因如下

任何曾把一根點燃的火柴扔向軍火運輸船貨倉的人都會贊同:再輕微的舉動都可能引發極其巨大的聲響。事實上,就在幾周前,我自己的生活便被攪得天翻地覆,而導火索不過是塞進我們聯排別墅門縫里的一張通知單,文字長度不超過一封言簡意賅的情書。那張致命的通知單宣布,一個正在曼哈頓拍攝的好萊塢制片團隊認定,我們家的外部特征恰好完美符合他們此刻正在炮制的某部荒誕電影的需求,若室內考察通過,他們希望將這里作為取景地。當時我滿腦子想的都是幾樁影響到我在黃鐵礦上的大量投資的華爾街并購事件,那份潦草的通知在我看來,緊急程度等于中餐館的外賣菜單,因此我順手將其丟進了廢紙簍。這件事是如此微不足道,以至于它在爭奪我記憶神經元的競賽中連榮譽提名都拿不到。直到幾天以后,我和妻子正在刮下被廚娘火化得面目全非的晚餐上的焦炭——

“有件事我忘了提,”那位來自都柏林的縱火狂一邊清理桌布上的煤灰一邊說,“今天你們去找常看的那位庸醫接受羅爾夫療法時,拍電影的那幫人來過了。”

“什么人?”我漫不經心地問道。

“他們說給你發過通知了。他們是過來考察的。這棟房子獲得了一致認可,只有一點他們不喜歡,那張你和阿爾伯特·愛因斯坦的合照,他們一眼就看出來是假的。”

“你讓陌生人進屋了?”我怒斥道,“都沒經過我的同意?要是這幫人是小偷或者連環殺人犯怎么辦?”

“開什么玩笑?他們可都穿著克什米爾羊絨衫呢,可優雅了。”她還嘴道,“再說了,我知道那個導演,他上過查理·羅斯的訪談秀[1]。就是那個哈爾·洛奇佩斯特[2],好萊塢的當紅炸子雞。”

“你難道不覺得激動嗎?”我的另一半插嘴道,“試想一下,我們住的房子可能會因為被拍進奧斯卡獲獎大片而流芳百世。他們有沒有說誰會參演?”

“我只知道有布拉德·龐奇和安布羅西婭·維爾貝斯!”我們的廚娘激動地喊道,顯然已被這兩位大明星迷倒。

“很抱歉,兩位甜心,”我斷然裁定道,“我是絕不會讓這伙人進屋的。你們是不是瘋了?難道要請一群山魈到我們價值連城的大不里士[3]地毯上露營?這可是我們的圣殿、我們的庇護所,里面有我們從歐洲各大拍賣行淘來的璀璨珍品——我們的中國花瓶,我那些首版書、代爾夫特藍陶、路易十六風格的家具,我畢生收藏的華而不實的裝飾品和小擺件。更何況我需要絕對安靜的環境,來完成我那本關于寄居蟹的專著。”

“可是布拉德·龐奇,”女人渴慕地說道,“他在《秋之疝氣》里演的李斯特真是太完美了。”

正當我抬手示意她們無須多言時,電話鈴響了。一個聽起來很適合推銷削皮切菜專用不銹鋼刀的聲音吠入我的耳朵,“啊,你在家可太好了。我叫默里·英奇凱普。我是《劃船變種人》的執行制片人。你們家想必是有天使守護,真是走大運了。哈爾·洛奇佩斯特決定了,他要用你們的房子——”

“我知道,”我沒等他說完,“要來拍一場戲是吧?你從哪兒弄到了我的私人號碼?”

“別激動,天路客[4]。”鼻音濃厚的聲音接著說,“我不過是趁今天去你家考察的時候,翻了翻你抽屜里的資料。還有啊,那可不是隨隨便便的一場戲,而是一場重頭戲,可以說是整部電影的點睛之筆。”

“對不起了,英奇老鼠[5]先生——”

“英奇凱普,不過沒關系。老有人記錯。我脾氣好,從不和人計較。”

“我知道一個地方被劇組入侵以后會是什么下場,”我堅決地說道。

“大部分劇組都很粗野,這點我不否認,”英奇凱普說道,“但我們——我們規矩得就跟特拉普派[6]修士一樣。我們要是不說,你根本就不知道我們在你家拍戲。我不是說要讓你勉為其難,我已經準備好花掉一大筆德拉克馬[7]了。”

“沒用的,”我堅持道,“你花多少錢都別想進駐這座男孩的圣殿。感謝你的掛念,再見[8]。”

“等一下,老家伙。”英奇凱普說著用一只手罩住電話聽筒,這時我覺得電話另一頭含混的聲音就像在密謀如何綁架博比·弗蘭克斯[9]。

我正準備拔掉墻上的電話插頭,這時他的聲音又突然出現了。

“哎呀呀,哈爾·洛奇佩斯特湊巧就在我邊上,我剛和他隨口聊了幾句,他想知道你有沒有興趣在電影里出鏡。我沒法保證讓你當主角,但給你安排一個有趣又有料的角色還是可以的,讓你也在大屏幕上露露臉,算是給你的子孫留下一點東西。也許夫人也能一塊兒出鏡,如果你家鋼琴上那張照片里的人是她的話,只要稍微再磨磨皮就行。”

“出演電影?”我倒吸了一口氣,感到心頭一陣電流涌過,就像被醫護人員搶救時通常會有的感覺。“我夫人靦腆得要命,但老實說,我倒是在大學和地方劇院里演過一些戲。我在《冰上的易卜生》一劇中飾演帕爾松·曼德斯[10]這個角色,演技就像滑冰一樣絲滑,而我在《屈身求愛》里的演出至今仍有人念及。我飾演托尼·倫普金[11]時故意做出一系列面部抽搐的表情,曾讓尤馬市的觀眾笑到發狂。當然,我知道電影不同于舞臺劇,表現方式上要收著點,讓特寫鏡頭發揮作用,可以這么說。”

“是的,是的,”執行制片人說道,“洛奇佩斯特對你很有信心。”

“但他都沒見過我。”我質疑道,覺察出了一絲貓膩。

“所以說他是當世約翰·卡索維茨[12],”英奇凱普試圖打消我的疑慮,“洛奇佩斯特行事全靠直覺。他在檢查過你的衣柜后非常滿意。一個衣品如此高雅的人,絕對適合謝潑德·格里茅金[13]這個角色。”

“誰?格里茅金?”我激動地說道,“格里茅金是個怎樣的角色?你能不能幫我把劇情梗概過一遍?告訴我一些要點就行。”

“這你得和導演聊。我只能說,基本情節就是《大白鯊》遇見《假面》。等一下——哈爾·洛奇佩斯特要來接電話。”我隱約聽到洛奇佩斯特像是不太情愿參與我們的討論,接著好像又聽見英奇凱普提到了“待宰的羔羊”。接著一個新的聲音說話了。

“我是哈爾·洛奇佩斯特,”電話那頭的人大聲說道,“我想默里和你解釋過了,我們希望你在本片最重要的一幕中出鏡。”

“你能和我說說有關格里茅金的事嗎?比如他的身世和志向,這樣我扮演時對人物就有數了。光是這個名字本身,就讓人想到一個深邃的靈魂。”

“絕對如此,”洛奇佩斯特附和道,“格里茅金思維敏捷,是一位哲學家,但又富有幽默感;口才一流,且身手不凡。毫無疑問,女士們都為他癡狂。他是一個布魯梅爾[14]式的人物,此外高超的醫德和駕駛飛機的技術還讓他贏得了大師級罪犯迪爾達里安教授的尊重。還有——”

這時洛奇佩斯特手中的電話似乎是被人奪了過去,默里·英奇凱普急切的聲音再次響起。

“怎么樣,我們可以簽約了嗎?能把你家作為主人公的住處嗎?”

“主人公?”我脫口而出,不敢相信竟有這等好事突降,“我什么時候能拿到劇本?這樣我就能開始背臺詞了。”

電話另一頭沉默了片刻,氣氛有些詭異。

“洛奇佩斯特拍戲不需要劇本,”英奇凱普解釋道,“即興發揮是他的獨門絕技。這家伙喜歡從當下獲得靈感,就像費里尼[15]。”

“我對即興表演也并非完全陌生,”我尖聲說,“有一次我在一出夏令劇目里演波洛涅斯[16],一群浣熊把我的假鼻子搶走了。我都不知道它們為什么要——”

“我聽到哼歌的聲音了。”英奇凱普打斷我道,這時我聽到電話另一頭遠遠傳來第三個人的聲音:“默里,你點的印度烤雞到了,我該給那人多少小費?”

“周二見,老家伙。他們帶印度薄餅了嗎?”這是電話“咔嗒”一聲掛斷前,我聽見制片人說的最后一句話。

作為一位內心深處壯志未酬的演員,我一整個星期都泡在馬龍·白蘭度的電影和斯坦尼斯拉夫斯基[17]的書中。遙想當年,我不禁感到悔恨:如果當初我聽從自己內心的聲音,沒有匆匆就讀于尸體防腐工藝學校,而是加入演員工作室[18],我的人生將會多么不同。

到了約定的那一天,天還沒亮,在沒意識到電影劇組有多早開工的情況下,一陣猛烈的敲門聲將我從六顆安眠藥的效力中驚醒,那陣勢仿佛是安妮·弗蘭克[19]的藏身地被人發現了。我以為發生了地震或者沙林毒氣事件,嚇得趕緊從床上一躍而起,接著腳下一滑,滾下了樓梯。在打開門后,我發現屋外的街道已經被拖車和交通錐強占了。

“要開工啦,老爺子,我們趕時間呢。”一位助理導演火急火燎地告知我,緊接著一群由器械工、電工、木工、勤雜工等組成的暴徒全副武裝,操著各種拆家工具沖進了我家。一眨眼的工夫,六輛卡車的拍攝裝備已經被幾個壞脾氣的工會蠻牛搬進了我家。他們極富專業精神,對我家中任何價值超過三美元的家具都非常上心,只要有機會,總能磕壞、磕裂或磕碎它們。在攝影師(一個名叫瘋荻斯·孟席斯的大胡子東歐人)的指揮下,他們先是往我那鑲了紅木的墻壁上釘釘子、掛上大燈,接著又突然把釘子全拔了,改釘到房間原裝的頂角線上。這時默里·英奇凱普嚼著奶油芝士小蝸牛面包走了進來,手拿星巴克咖啡杯,牙買加卡布奇諾徑直滴到了我們的奧布松地毯上。緩過神來后,我開始向他抗議。

“你說過不會損壞任何物品的。”我聲嘶力竭地說,此時他們正拿著錘子敲天花板上的石膏,一盞蒂芙尼臺燈被摔成了彩色碎片。

“來,和你的導演哈爾·洛奇佩斯特打個招呼。”英奇凱普并未理會我的抱怨。此時幾個拿著攝影燈架的克羅馬農人[20]把我那有著上百年歷史的絲綢墻紙戳出了一個足以導致泰坦尼克號沉沒的大窟窿。

出于對藝術的熱愛,我強忍住暈厥的沖動,攔下洛奇佩斯特,表達了我對于表演的一些想法。

“我冒昧地給格里茅金編了一段小小的背景故事,”我用長笛般優美的聲音說道,“相當于他的身世由來,這樣人物形象就飽滿了。故事要從他的童年說起,他的父親是一個走街串巷賣十字面包的小販。后來——”

“是的,是的,小心攝影車的滑軌,”洛奇佩斯特話音未落,扛著滑軌的器械工已經打碎了一個花瓶,“真不走運,”他抱歉地嘆了口氣,“和我說說,這個被毀得面目全非的小玩意兒——是唐代還是宋代的?”

到了上午十點,在洛奇佩斯特和他那顯然患有精神病的布景師的靈感爆發下,我們的房子已經從上東區的聯排別墅搖身變為了一家摩爾式妓院。家具被胡亂堆在了馬路旁,盡管此時已經開始下起大雨。在我們的起居室那頭,幾位扮演天堂女神的臨時演員正嫵媚地靠在枕頭上。根據我的推斷,安布羅西婭·維爾貝斯扮演的是一位被綁架的女繼承人,她正被迫滿足一位道德敗壞的蘇丹的古怪興致,而那位蘇丹其實是她的營養師假扮的,他們后來在一架航天飛船上結了婚。只有像洛奇佩斯特這樣的天才,才能在神靈啟示下,明白這場愈演愈烈的噩夢為什么非要安排在我家拍攝。對我妻子來說,為了見到布拉德·龐奇,這場滅頂之災不過是微不足道的代價。他湊近她耳邊說了些什么,她回復道:“不,它們是真的。”

到了下午三點,盡管特效人員已經在我們的書房放了一把小火,燒毀了我收藏的格里爾帕策[21]簽名劇作和雷東[22]的粉筆畫,而我的戲份仍未開拍,但大家似乎都對已經完成的拍攝素材非常興奮。我無意中聽到,劇組為了避免支付加班費將在六點收工,這讓我開始有些著急了。我向助理導演表達了我的焦慮,他向我保證,這么重要的角色肯定不會被漏掉。果然,快到六點時,我被人從地下室傳喚上去。對了,我是被安布羅西婭·維爾貝斯驅逐到地下室的,當時她硬說是我的假發分散了她的注意力,一氣之下把我趕走了。

“現在我們馬上要開拍了,為了把格里茅金演好,”我對做場記的小姑娘說道,“還有一些細節是我必須知道的。這樣我一會兒臨場發揮時,肯定每一句臺詞都是金句。”

我還沒來得及細說,幾個無禮的奴才一把抓起我的后衣領和后襠將我平撂到地上,我一邊尖叫一邊臉朝下地被按倒在地,與此同時,一個女人開始往我的右側太陽穴上涂抹深紅色的液體。接著,一把廉價小手槍被擺在距離我指尖不遠處,看著就像是從我手中滑落的。他們告訴我,導演一喊“開拍”,我就不能動了,也不能呼吸,這比我想的更難一些,因為我突然有打嗝的強烈沖動。我以為影片不是按照正常順序拍的,而是先拍我的尸體被人發現的場景,然后再展開倒敘,但當導演喊“停”的時候,燈光立馬全部熄滅,門“啪”的一下被人推開,工作人員全都操起家伙往外跑去。

“你和女傭自己把房間收拾一下吧,”英奇凱普漫不經心地戴上粗呢帽說道,“我覺得你是一個完美主義者,喜歡一切井井有條。”

“可——可是我的角色——格里茅金——整個故事的關鍵——”我嘟囔道。

“確實是關鍵,”洛奇佩斯特打斷我,同時示意器械組不要浪費寶貴的時間把我的家具搬回屋內,“大家發現他的尸體時都很震驚。為什么謝潑德·格里茅金這樣一個富有魅力的博學之士要結束自己的生命?到底為什么?在接下來的電影情節中,他們都在尋找答案。”

這位“創意組織后衛”和影片導演一起,如一陣青煙般消失了,留下我眼睜睜望著支離破碎的收藏品。我在想,為什么一個敏感的人會莫名自戕?但我必須說,我確實想到了一個原因。

注釋

[1]指《查理·羅斯訪談錄》,美國訪談類節目,1991至2017年間在美國公共電視臺(PBS)播出。(本書注釋如無特殊說明,均為譯者注。)

[2]“洛奇佩斯特”(Roachpaste)意為“蟑螂肉醬”。

[3]大不里士:伊朗古都,以出產編織地毯聞名。

[4]天路客:原指最早來到美國的一批清教徒移民。

[5]原文為Inchworm,與“英奇凱普”發音相似,此處意譯。——編者注。

[6]特拉普派:以戒律森嚴著稱的天主教派系。

[7]德拉克馬:希臘貨幣,2002年被歐元取代。

[8]原文為意大利文。

[9]指1924年發生在芝加哥的一起綁架案,當時就讀于芝加哥大學的兩名學生綁架并殺害了14歲的中學生博比·弗蘭克斯。

[10]帕爾松·曼德斯:易卜生的劇作《群鬼》中的角色。

[11]托尼·倫普金:奧利弗·戈德史密斯的劇作《屈身求愛》里的角色。

[12]約翰·卡索維茨:美國導演、演員、制片人,注重演員的即興發揮,避免導演過度介入。

[13]“格里茅金”(Grimalkin)有“老母貓”“老刁婦”的意思。——編者注。

[14]喬治·布魯梅爾:英國文化名人,紈绔主義穿衣風格代言人,引領了18世紀后期至19世紀英國的男裝時尚。

[15]費德里科·費里尼:意大利著名導演。

[16]波洛涅斯:《哈姆雷特》里的一個人物。

[17]康斯坦丁·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俄國演員、導演、戲劇教育家、表演理論家。

[18]演員工作室:位于紐約曼哈頓,為專業演員、戲劇導演和編劇服務的會員組織,以教授“方法派表演”聞名。

[19]安妮·弗蘭克:《安妮日記》的作者,曾藏身密室躲避納粹的搜捕。

[20]克羅馬農人:智人中的一支,生存于舊石器時代晚期。

[21]弗朗茨·格里爾帕策:奧地利劇作家。

[22]奧迪隆·雷東:法國畫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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