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這一刻,李聽玄才真正感受到獨屬于這個世界的生活氣息,整個人的心境也從先前所遇厲鬼的惶惑不安中徹底擺脫出來。
于是邁著輕快的步伐,穿過牌坊,循著涌入鼻尖的香味,來到路邊一家正在收拾攤位的燒雞攤子前面。
記憶中,老觀主每次下山做完法事,得了酬金,都會給他帶一只燒雞回去。
雖然每次等到吃的時候都是天黑,燒雞也已經因為時間而變得軟趴趴了,他也依舊吃得津津有味。
他還記得,小時候每次吃燒雞,老觀主都會坐在旁邊,點一支蠟燭擺在桌上,用手肘撐著桌面,腦袋則歪斜在掌心上,拿一根木簽隨意挑落燈花,一臉寵溺地看著他吃。
兒時也懂事,每次都跟老觀主說:“觀主你也吃。”
而老觀主則每次都是婉拒:“你吃吧,我在山下吃過了。”
李聽玄自然而然地把這句話當成了老觀主的托辭,卻也從不拆穿。
“老板,要一只燒雞。”
那攤主正收拾著,聽到有人要買燒雞,頓時多了一絲銀錢入賬的喜悅,臉上重新掛上笑容,在剩下的燒雞中挑了一只賣相最好的,過了稱,用荷葉包好,遞給李聽玄。
“承惠,二十文。”
李聽玄從小錢袋兒里摸出一粒碎銀丟給攤主,他心情正好,出手也闊綽:“不用找了!”
攤主接了銀兩,上手一掂量,就知道自己絕對還有得賺,臉上笑容更盛。
心中歡喜之余,疲倦也少了些許,平添一番口舌欲,將沾了油膩的手隨意往身上一抹,目光落在李聽玄身上,見他穿著一身道袍,便隨口問道:
“小道長看著年輕,是在哪里出的家?”
李聽玄打開荷葉包裹,一陣騰騰熱氣撲面而來,雞肉的香味與荷葉的清香融為一體鉆入鼻尖,順手指了指東邊的山頭。
“打山上下來的。”
隨后在一旁坐下。
攤主不知用了什么佐料,竟能讓這雞肉在表面散發出金黃油光的同時,吃在嘴里一點不覺得膩。
雞皮酥脆,雞肉鮮嫩,扯下一條滿是肉的大腿,無需在乎禮節地撕咬一口,拿腮幫子嚼一嚼,咔嚓的脆響與擠壓肉食的油光同時在嘴里綻放,荷花的芳香與肉的鮮嫩亦是相得益彰。
“哦,山上啊,我記得山上原先有位老道長,經常來我這兒買燒雞,一買就是兩三只嘞!還總要配些雜糧蔬餅、濃茶酒水,在我這兒好生吃喝一頓,只是這兩個月也不見他來了。”
攤主隨意說著,又把手伸進水桶洗了幾遍。
李聽玄:“……”
再無話題。
攤位旁有兩張小方桌,李聽玄占了其中一個位置,吃到一半,又來了幾個客人。
“老板,燒雞怎么賣?”
攤主沒想到臨近收攤還能來兩單生意,一張帶了些皺紋的臉頓時如同菊花綻放:
“十二文半只,客官若是買一整只就便宜些,只要二十文。”
“嗯,來三只……姜姑娘,你要嗎?”
那人看向隊伍中一名俏麗少女,著一身天青色干練勁裝,梳高馬尾,手持細長寶劍,其他六個少年隱隱以這少女為首。
被稱作姜姑娘的少女點了點頭:“既然入了江湖,便只有兄弟之稱,再無男女之分,王兄弟不必特別待我。”
這話說得爽利,但顯然其他六個少年并沒有把這話當回事,倒是隱隱有些敬她,很有禮貌地保持著距離——
就連隊伍中一個手搖折扇身穿金縷衣的典型紈绔打扮的公子哥也是如此。
付錢的少年轉過身,又向攤主要了一只。
少女走到李聽玄近前,行了一禮:“小道長,不知我等可否坐在這兒?”
“自無不可,請坐。”
李聽玄伸手引請。
姜幼儀道了聲謝,帶著另外兩個少年一同落座。
畢竟素未謀面,七人挨個與李聽玄打過招呼后便沒有再管他,而是自顧自聊了起來。
“聽說那云隱山上有妖怪出沒,姜姑娘,可是真的?”
“我也不清楚,只是道聽途說,不過既然有這樣的消息傳出,來試試總歸沒錯的。”
“嘿,妖怪,小爺我還沒殺過哩,若是遇到,讓它瞧瞧小爺的手段!”
七人聊到興起,眼里迸發著獨屬于少年人的熾熱光芒。
李聽玄挨個掃了一眼,將幾人的實力盡收眼底,默不作聲。
“小道長,你還要再來點嗎?”
卻是那位姜姑娘撕了一半燒雞遞給他,言笑晏晏,眼如亮星。
李聽玄微微一愣,笑了笑,擺手拒絕,起身道:
“今日天色已晚,幾位若要去云隱山,貧道建議還是挑個白天時候上去,安全些。”
姜幼儀眨了眨眼,輕聲詢問:“小道長此言何意?莫非那山上真有妖怪?”
這姑娘瓜子臉,杏仁眼,天庭飽滿,眼里有光,五官也生得大氣,該是富貴人家出來的。
有鑒于她剛才分享吃食的好心,李聽玄想了想,還是決定如實奉告:
“貧道前幾日在山上除了一個厲鬼,只是貧道少走山路,難保山上還有沒有,幾位還是小心為妙。”
姜幼儀聽在心里,點頭稱謝。
而少年人心里不止有光,還有傲氣。
聽他這么一說,仿佛很有手段似的,當時便有二三少年面露不虞:
“小道長,你說你殺過厲鬼,可有何證據么?”
“道長不如耍兩手與我兄弟幾個看看,瞧瞧是不是真的?”
六個少年中,有沉默不言者,有言語犀利者,有若有所思者。
姜幼儀蹙著秀眉,對幾人的態度不甚滿意,正欲轉頭批評他們,卻見小道長吃完了雞,站起身,隨意在身上拍打兩下,無奈聳了聳肩。
“言盡于此,貧道還有事,幾位要上山,貧道不攔著。”
頓了頓,又絲毫不覺得丟人地向她開口:“姑娘,你那雞,可否給我半只?”
姜幼儀一愣,心說真是個怪道人,卻還是把手里的半只雞遞了過去。
李聽玄道了聲謝,也不吃,草草拿荷葉包了,轉身朝著與云隱山相反的方向離去。
那幾人不以為意,接著大吃大喝,有說有笑。
只有姜幼儀望著道人毫無油膩的手和干爽整潔的道袍,低下頭,作沉思狀。
她暗自戳了戳身旁一個少年,正是付錢的那個,也是剛才唯一沒有面露譏誚之人。
“王奕,你說,若是先天高手,能僅憑內力保持雙手和道袍不染油膩么?”
王奕聞聲看去,可道人早已走遠,連身影都有些模糊了,遑論看到手和道袍。
“若是內力外放,差不多可以做到,但不會有哪個先天高手把內力浪費在這種地方的。怎么了嗎?”
姜幼儀若有深意道:“你覺得那小道長的話,是否可信?”
王奕沉吟道:
“唔……寧信其有不信其無,那道人既然好心提醒,小心些總歸沒錯。不過我們難得來一趟,此前家中長輩也是明令禁止我來云隱山的,莫要錯過這個機會才是。”
這兩個月云隱山的傳聞越發邪乎,他耐不住好奇想來看看,可每次都被長輩阻止。
也就是昨天,這位姜姑娘暗中發起組織,邀請他來此冒險。
其余幾人,也因為同樣的理由聚在這里。
姜幼儀點了點頭:“說得也是,或許……真是我疑神疑鬼呢。”
“哎,王兄弟,姜姑娘,在聊什么呢?我這兒正好還有一點路上買的玉花釀,一起喝點兒?”
“這燒雞味道不錯,那道士雖則喜歡吹牛,眼光倒是不賴,燒雞配酒,正好!”
兩人隨即應和:“哈哈哈!說的是說的是,來來來,把酒斟上,咱們大醉一場!”
……
李聽玄買了幾十斤米,又買了些許供果香燭。
小錢袋里的銀兩也因此見了底。
這個時候,日頭已經完全落下,就連天邊僅剩的一點殘陽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退。
圓月當空,月光傾瀉而下,如水如銀,就連山林間都能漏下許多月光。
站在山腳,向上看去,依稀可見山間小徑。
但,又有很多地方看不分明,既像是被樹葉遮擋,又像是被某物占住視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