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山上不簡單,大家都小心些。”
開口說話的是一個少女,正是剛才在山下清風鎮與李聽玄有一面之緣者。
此時七人圍在一起,小心謹慎地走在山間小道上。
太陽已經落山,這山間難免生出些動靜,野狼嘯月、夜梟出獵,在林子里鬧出一陣響動,惹得七個少年少女一陣心驚。
其中二三人頓時懊悔,早知這山上真這么嚇人,就特么不來了!
倒是有兩個膽子大的,頂在最前面,又將隊伍唯一的女孩姜幼儀護在七人中間。
其中一個故意大聲說話,以此壯膽:
“大伙放心,什么山精野怪,不過民間傳說罷了,官府在山下立的牌子,恐怕也是他們在山上有什么見不得人的勾當!”
這邏輯很通順,眾人也覺得十分合理。
也對,盡管出生的這十多年來,聽到的關于神仙妖怪的故事數不勝數,譬如某人中元夜見百鬼過街啦,某河有蛟龍走水引發山洪啦,又或者某個王侯背著受傷老者下山獲贈八百壽元啦,這些終歸都只是聽說。
大虞風調雨順這么些年,也沒聽說哪個地方鬧了妖怪。
沒見到真實存在的神仙鬼怪之前,他們斷不會信。
另一個頂在前頭的少年王奕——也就是在山下付錢買雞之人,開口附和道:
“平山兄弟說得不錯,況且我們七人正值年輕,按道經的說法,陽火旺盛,那妖邪見了我們躲且不及,況乎害人?你說對吧張選?”
詢問并未得到回應,現場靜謐片刻。
夜風一過,眾人背后頓時泛起一陣雞皮疙瘩。
“張選?”
王奕定在原地,手腳冰涼不敢回頭,小心詢問。
唰!
折扇猛地一開。
“嘻,你說得對!”
張選的聲音在背后響起,眾人頓時松了口氣。
他將繡金袍子向后一撩,譏笑道:
“不過是嚇唬嚇唬你們,一個個都嚇成什么鳥樣了。就這膽子,還好意思過來冒險?”
“若真有妖怪,小爺保準第一個上,實在不行,我拿手里的銀子砸都能砸死它,有錢能使鬼推磨可曾聽過?”
王奕沒好氣道:
“省省吧,要真有妖怪,可未必看得上你那點凡俗金銀?!?
兩人拌著嘴,姜幼儀攔住王奕,問道:
“咱們上山時,是幾個人來著?”
“七個?!?
張選搶先一步,用折扇點了一遍人頭,自信道。
“是七個,沒錯?!?
李平山也點了一遍,稍微活動了一下滿是肌肉的肩膀。
兩個人得出相同的答案,應該是七個沒錯了。
沒有人再提出異議,眾人繼續往上走。
走了一段,姜幼儀還是覺得不對,她悄悄扯了扯自己覺得最靠得住的,走在她正前方的王奕的衣擺。
王奕心領神會,目不斜視,一步放慢,與她并肩而行,同時身子微微低下,方便姜幼儀在他耳邊說話。
“你也覺得是七個人,對嗎?”
王奕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
“可,我聽到了八個人的腳步聲?!?
姜幼儀小聲說著,聲音中藏著難言的恐懼。
這話仿佛是一道霹靂,從頭頂劈下,電流一直傳導到腳底板,王奕的背后頓時泛起一層雞皮疙瘩,就連腳步都不自覺停了下來。
“別停,小心被發現?!?
王奕略顯僵硬地邁著步子,縱然用內力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聲音卻還是止不住地顫抖:
“果真嗎?”
姜幼儀沒有回答,只是示意他自己也聽一下。
王奕照做。
一聲,兩聲,三聲……七聲。
他自己踏出一步。
八聲。
這蜿蜒向上的小徑上,出現了八道不同的腳步聲。
可一同上山的只有七個人。
那道霹靂仿佛又回來了,從腳底板竄到頭頂,恨不得把他的頭蓋骨都掀翻。
他縮了縮脖子,剛才喊出豪言壯語時的膽氣頓時沒了,努力使自己不那么顯眼,低聲問:
“那為什么剛才他們都說只有七個……”
姜幼儀不動聲色地點了點自己,又點了點他。
王奕明白了,那兩人都沒有把自己算進去。
一個整日斗雞走馬的紈绔,一個滿腦子肌肉的莽夫,數數都數不明白。
沒有把自己算進去,八個少一個,所以是七個。
“現在怎么辦?”
明明是在江湖上享有名望的少俠,可遇到這種事情,王奕一下子沒了底氣,下意識詢問旁邊的少女。
什么人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混進隊伍,而所有人沒有絲毫察覺?
武林名宿?先天高手?
似乎都做不到。
姜幼儀倒是難得保持著冷靜,畢竟早在她提出疑問時就已經有過這樣的惶惑了。
“你可還記得我們七個人的身份樣貌?”
王奕看了她一眼,遺憾地搖了搖頭。
他們這支隊伍,昨晚才剛剛成立。
準確地說,應該是今天的丑時三刻,到現在不足十個時辰,且期間足足有八個時辰的時間都在各自的馬車上,沒有見過面。
能記住所有人名,就已經是他的極限了。
把一個陌生面孔丟進來,他壓根就分辨不了。
好在姜幼儀說了一句讓他安心的話。
“沒事,我大概還記得?!?
畢竟是她組織的這次冒險,她肯定要調查所有人的身份背景,確保隊伍是干凈的。
王奕松了口氣,可接下來一句話,又讓他如墜冰窖。
“但,如果我們現在揭穿,那個多出來的‘人’,他會怎么樣?”
答案似乎不言而喻,那個“他”,一定會殺死在場的所有人。
約莫沉吟了一盞茶的時間,王奕終于鼓足了勇氣:
“揭穿他吧,與其這樣面對一個未知,慢慢等死,倒不如放手一搏。”
他頓了頓:“放心,我不會讓你死在我前面?!?
姜幼儀攥著袖子,那里已經被汗水浸濕。
“好,我相信你?!?
隨后,她停下腳步,身后之人毫不猶豫地撞到了她的背,“哎呦”一聲叫出來。
所有人停下腳步,王奕故作不知地回過頭:“怎么了?”
姜幼儀快步走上前,站在王奕的身邊,回頭向下看,目光堅決而果敢。
她深吸了一口氣,沉聲道:
“我們之間,混進來了一個人?!?
另一個走在前面的人,叫作李平山的,按著腰間橫刀,疑惑地撓了撓頭:“你在說什么,我們不一直都是七個人嗎?”
姜幼儀一語道破:“你再數一遍——記得把自己數進去?!?
李平山照做,一個兩個三個……七個,加上他自己。
八個。
一股寒意竄了起來,六月的天讓他感到甚是寒冷。
其他所有人都照做,細細一數,真是八個。
現場陷入一片死寂。
“你是誰?我怎的沒見過你?”
出聲的是李平山的弟弟,李平海,這少年的年紀還不到十五歲,聲音顯得有些稚嫩。
被他盯住的那人理所當然道:“我是肖鈞啊,你不記得我了?”
“肖鈞?我們隊伍里有這個人么?”
李平海疑惑一聲,這個名字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
無奈的他只好把目光投向提出質疑的姜幼儀。
月光下,少女的眼睛瞪得渾圓,瞳孔則是微微縮小。
哥哥李平山強忍著恐懼開口提醒:
“弟弟,快跑!”
李平海沒能反應過來,頭只回到一半,迎面而來的是一只血色帶毛的爪子。
噗!
在這利爪之下,人頭的堅硬程度并不比豆腐大多少,紅的白的黃的一股腦灑出來。
現在,這里只有七道腳步聲了。
而那個自稱肖鈞的“人”,也終于露出了原形。
但見它:
白眼茫茫兩窟深,藍紋斜貫靨如針。
本是深林積穢氣,久餐血肉養兇魂。
無唇常啟嚼骨笑,露齒偏沾吮髓痕。
晝伏幽洞眠枯骨,夜出荒山覓路人。
身高七尺,藍面無唇,赫然是一只山魈成精!
山魈似乎一點都不擔心幾人逃跑,咧嘴一笑,轉而蹲下來,開始吞食李平海的血肉。
它似乎不愛吃皮,就連帶著皮的肉都懶得吃,如此一來,當它吃完一整具尸身的時候,竟留下了一張幾近完整的皮囊。
這過程很快,快到它幾乎是用吸的,快到剩下的六人來不及逃跑。
李平山反應過來,怒且悲戚地看著地上的皮囊,大吼一聲,拔出腰間的橫刀斬向山魈。
這一嗓子動靜不小,驚得山林鳥雀四起,同時也驚動了山下挎著仙劍,優哉游哉閑逛的道人。
山魈于力之一道上似乎并不擅長,它以布滿硬毛的手臂擋住刀鋒,雙方一時間竟僵持不下。
王奕見山魈的注意力全在李平山身上,心頭鼓起一陣熱血,腰間精鐵劍悍然出鞘,直刺山魈肋下。
鐵劍劍身的反光驚動了山魈,眾人都沒想到它竟然還有余力,一巴掌拍飛李平山的同時,單掌握住了精鐵劍。
“咔嚓”
劍碎了,碎得毫無體面,甚至連讓這妖物流一滴血都沒能做到。
獨屬于妖物的臭味混雜著血腥味呼在王奕臉上,緊隨其后的是一只蒲扇大的手掌。
砰!
他和李平山一塊被嵌入小徑的青石板中,口吐鮮血。
好在兩人都有內力在身,這一巴掌倒是不至于直接死去,但斷幾根骨頭卻是免不了了。
山魈獰笑著把目光投向剩下的人。
“唉,貧道早提醒過你們,怎么就是頭鐵呢?”
一道溫潤的聲音自小徑下方響起。
眾人與山魈的注意力全都被吸引過去。
那月光下站著的,乃是一個單手持劍,長身玉立的道人。
道人手里,還拿著半只荷葉包的雞。
“低頭!”
道人一聲輕呵,手中七星劍仙芒大放,一道無雙劍氣悍然斬出。
所有人都下意識地低下了頭。
唯獨山魈,輕蔑一笑,竟撞向襲來的劍氣。
突進到一半,視野便胡亂翻轉起來。
直到它看到了自己正在飆血的腰身,這才反應過來。
原來,我被腰斬了啊……
劍光蕩盡妖魔亂,玉宇澄清萬里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