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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日子就這么過著,時間像蘇州河的水,緩緩流淌著,卻永不停歇。樹上的雄知了也不知道哪來的力氣,像輪船上的汽笛。很難想象,屁股下的兩個小彈片,能發出那么大的聲音,又響,又尖銳,又刺耳,那聲音仿佛就停留在耳朵里,不間斷地回放。雌蟬需要那么大的聲音才能聽到?它們是聾子還是傻子?

青云今天去談個單子,公交車還沒來。綠化帶里,一群螞蟻拖著一根“十字形”的碎雞骨,拉到洞口,這左也進不去,右也進不去,反反復復調整位置,忙得不可開交,可雞骨頭一直在洞口打轉轉。

這要放在小時候,青云一腳就踩下去了,現在大不一樣。青云本來就是個好心人,曾經抓了那么多鳥,除了那只死去的斑鳩被母親拿去做了藥,從未殺死過一只。可“我不殺伯仁”,“伯仁”終究是因青云而死的,他對那些鳥兒是愧疚的。螞蟻們如此努力,忍受烈日的烘烤,也僅僅是為了卑微地活著,自己又何嘗不是一只螞蟻?想到這里,他蹲下身來,撿起那根雞骨,將它從中間折斷,再放回原處。螞蟻先是受了驚嚇,四處逃串,過一會兒見沒有危險,又聚集過來,馱著那根雞骨,鉆進洞里。

晚上,青云做了一盤紅燒雞翅,清蒸了一條鱸魚。洪霞看到了有些驚訝,問:“這是啥情況?平時自己做一頓,四塊錢就夠了,吃食堂兩個人五塊也能搞定,你這遠遠超標了。”

青云嘿嘿一笑,說:“今天做了個單子,提成得有七百多塊,抵得上小半個月的工資了。”

“哇!”洪霞聽了也很高興,說,“也夠我干大半個月的活了。”

青云說:“還要感謝梁經理,替我打了個電話。”

“嗯!”洪霞說,“有時候不是自己的能力不行,而是身份不夠,權力越大,說的話也越好使,得請他吃飯。”

青云回應道:“那是當然,這梁經理是香港人,人很好。”

洪霞說:“你等下,我去買兩罐冰啤,這大熱天,犒勞一下你!”

青云聽了,心里美滋滋的。

小艷經過一年多的煎熬,終于拿到了律師證。是的,等待的過程,有時候是幸福,有時候也是辛苦。果實就在前方,你越想得到它,越覺得時間過得很慢,就越覺得自己在熬日子。

洪霞說:“恭喜啊!”

小艷說:“拿律師證比法律資格證輕松多了,平時認真實踐,時間到了,基本都能通過考核。所以沒有拿資格證的那種喜悅,不知道后面的日子會怎樣。”

洪霞說:“我也知道,這個行業一年比一年難,以前人少案子多,現在反過來了。我這還沒考過,就焦慮了。”

小艷說:“大可不必。不管好壞,這敲門磚還得有。不然你都不知道會好還是壞。再說哪個行業不難?我們都是無權無勢的小屁民,只能靠能力吃飯,有一張證,總比什么都沒有的強。”

洪霞點點頭,說:“那你接下來打算怎么辦?我記得你以前說拿了證還不知道會不會繼續在這里待。”

小艷說:“目前還沒有具體的想法,剛拿到證,還需要歷練很久,這是個需要慢慢熬的職業。現在跟實習的時候也沒什么區別,還得實踐。跟著指導律師做做案子,心里會踏實些。再說我的指導律師待我還是不錯的,比傳說中的那些五花八門的所謂師傅好多了。”

洪霞按照小艷傳授的經驗,調整了一下復習的方法。將需要死記硬背的憲法學直接放棄,中國法制史在考試的前一天晚上臨時抱佛腳,能記多少是多少,全憑運氣。就這樣,奇跡般地通過了考試。得知分數的那一刻,洪霞激動地流下了眼淚,這兩年的辛苦終于沒白費。

拿到法律資格證后,洪霞正式開始為期一年的實習工作。

洪霞請小艷吃飯,為了表示感謝的隆重,特意帶上青云一起。小艷說:“很羨慕你們兩個啊,一個沉穩,一個開朗,很般配,我覺得互補型性格最易相處。”

青云說:“我很贊同你的看法,所以第一次看到洪霞活潑的樣子,我心上的‘小兔子’就開始跳了。”

小艷問洪霞:“是心有靈犀嗎?”

洪霞說:“是不是心有靈犀不好說,但就那么水到渠成了。”

“唉!”小艷端起茶杯,感嘆道,“‘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幾時送我郎君。”

洪霞聽了,趕緊對青云說:“艷兒這么好的女孩子,你單位要是有合適的,可要給她介紹介紹。”

青云答道:“一定一定!”

小艷說:“‘此事古難全’,你可能不知道,律師好找對象,但女律師除外。”

洪霞問:“這又是啥道理?”

小艷說:“有些男人繞著女律師走,生怕處得不好時,我們扒他的內褲!”

青云不解地問:“扒內褲?”

洪霞聽明白了,對小艷說:“你要給他們解釋一下,這褲衩是私人物品,不屬于夫妻共同財產。”

小艷說:“我倒是想解釋啊,可得有這個機會啊!他們總不會傻傻地跑過來問:嗨,萬一分手了,這內褲能留著嗎?”

洪霞聽了哈哈大笑,對青云說:“你聽到了吧,你的褲衩是安全的。”

青云一時語塞,假裝鎮定,端起茶,喝了一口。

實習期是一個學習期,也是過渡期,不僅是從準律師到律師的過渡,也是從學徒到自力更生的過渡。這個過渡期說輕松也輕松,說苦也苦。輕松的是有師傅教,出了什么差錯有師傅把關,有什么責任也由師傅頂著,沒有那么大的壓力。苦的是,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有人指導,如果能遇到一個有責任心的老師,那是幸運的,但在很多指導律師眼里,實習律師只是個廉價的勞動力,既可以寫文書,還能跑腿開車,但工資可以給得比司機還低。由于理論和實際存在很大的差異,難免會被指導律師罵,被當事人抱怨。

同事小易跟洪霞差不多時間做實習律師的。小伙子剛畢業就拿到了法律資格證書,但他的言行舉止有些柔了,喜歡跟姐姐們混一起。律所主任看他是橫豎不順眼,但畢竟不是他的實習律師。小易一次性通過了考試,有些心高氣傲,做事很有主見。有一次,指導律師讓他寫個起訴狀,案由是委托合同糾紛。小易把材料仔細看了一遍,認為法律關系是合伙合同,就按合伙合同寫了。后來被指導律所一頓訓,讓他不要自以為是。這事對洪霞來說,也是常有的。

只是洪霞的指導律師對洪霞不太上心,當初也是律所主任看洪霞也在單位待了兩年多,剛好有一個律師還能掛一個實習律師的名額,才勉強帶上她。她的指導律師認為洪霞是一個二流大學畢業的,法律素養可能跟不上她的思維。讓她寫法律文書,自己要進行反復修改,還不如自己直接寫。她比較看好另一個實習律師,用起來順手。洪霞只能將苦悶憋在心里,嘴巴甜點,腿腳勤快點,很多不懂的地方就去請教小艷。

小艷說,這個行業就這樣,遇到一個好師傅,可遇不可求。讓洪霞想開些,自己慢慢摸索,本來就是實踐性的職業。

很快一年多的時間過去了,在律協組織的面試考核中,面試官問了一些有關實習期間做的案件問題。最后問洪霞如何看待律師這份職業,洪霞就把當初在學校的那次有關律師如何維護社會正義的演講重新簡單說了一遍,順利通過了考核。

拿到律師證時,洪霞與小艷當時的感受一樣。少許的喜悅,更多的是焦慮。小艷好歹還是重點大學畢業的,還遇到了一個不錯的指導律師,能分些案子做做。洪霞既沒有好學校的光環,也沒有人脈,一切都得靠自己。

在這陌生的城市里,青云和洪霞像兩粒浮萍一樣,幾乎每年都要搬一次家。上海的發展速度太快了,大批淘金人蜂擁而至,推高了物價,房租以每年20%的漲幅遞增。洪霞剛拿到律師執業證,意味著連實習期那么可憐的一點工資也沒有了。沒有工資,沒有案源,社保的錢還得自己交,所有的開支都得由青云來承擔。

洪霞給自己印了幾盒名片,拿到建材市場、寫字樓門口去散發,但基本沒有什么效果。

一天,有一個客戶上門要請律師打官司,剛好那天沒有其他律師,行政就讓洪霞接待了。洪霞簡單翻看了一下客戶提供的材料,說:“這個案子涉及的金額很小,請律師打官司,可能不劃算。”

客戶說:“公司沒給交社保,也沒給經濟補償,這些加起來也有好幾千呢。”

洪霞說:“這是勞務合同,哪來的社保和經濟補償?”

客戶說:“憑啥是勞務合同?”

洪霞一聽,有些詫異,說:“您看這合同的名稱寫的就是勞務合同呢。”

客戶說:“我老婆跟其他人一樣每天按時上下班,干一樣的活,別人是勞動合同,怎么她就是勞務合同?”

洪霞解釋道:“首先,合同名稱是這樣寫的,原因可能是在簽合同的時候,您的愛人已經達到了法定的退休年齡。”

客戶說:“我也去法院咨詢過免費的律師,他們說寫的是勞務合同,不一定就是勞務關系。”

看來這個客戶對法律還是有些了解的,于是繼續說:“您說的這個情況確實存在,是勞動關系還是勞務關系有時候確實不好界定。”

“那你為什么認為我這個就一定是勞務關系?”客戶問。

洪霞說:“主要是通過年齡來判斷,如果說您愛人在這家公司做了很多年,比如一開始是勞動關系,但做到法定退休年齡后還繼續做,公司也沒明確跟她說改成勞務合同,那個時候您愛人也沒有享受退休待遇,可能會被認為是勞動關系。但您這個情況是,從一開始就達到了退休年齡,所以很難被認定為勞動關系。”

“哦,”客戶說,“你只是說很難,也沒說一定對吧。如果認為是勞務關系,那就沒法要經濟補償了。”

這時洪霞聽明白了,這個客戶是做過一些研究的,如果被認定為勞動關系,就可以要求公司支付經濟補償。

洪霞說:“按我的判斷是勞務關系,如果您一定要按勞動關系處理,會存在一定的風險。”

客戶問:“啥風險?”

洪霞說:“從目前來看,主要是律師費的損失,還有時間的損失。”

“律師費多少錢?”

“起步價,二千。”

客戶說:“二千……行,二千就二千。”

洪霞心想,這個客戶這么爽快,肯定是惦記著那幾個月的經濟補償。但他是一廂情愿,保險起見,得給他做個談話筆錄。

洪霞在談話筆錄里,把勞務合同關系和勞動合同關系的區別簡單說了一下,并且告知了存在的風險,因為達到了退休年齡,即便被認定為勞動關系,也未必就有經濟補償。然后讓客戶簽了字。不過這個當事人是他老婆,所以委托代理合同和授權書等手續還是需要他老婆本人簽字。

客戶說他老婆在上班,沒時間,他可以將材料拿回家讓她簽。洪霞為了方便當事人,就同意了。

洪霞按照客戶的要求,向勞動仲裁委員會提交了仲裁申請。開庭后,如洪霞所料,仲裁委員會認定是勞務關系,于是駁回了仲裁請求。洪霞將結果告知了那個客戶,對方也沒說什么。

沒過幾天,一個女人來到律師事務所找洪霞,說她是上次那個勞動仲裁案件的當事人。

洪霞問:“上次的案件結果已經告訴您愛人了,您今天來是有什么事呢?”

那個女人說:“我要求你們退費!”

“退費?”洪霞問:“為什么?我們已經履行了代理合同的義務了。”

女人說:“什么履行了義務,我們花了兩千塊,一毛錢都沒得到,你這律師是什么水平,會不會打官司?”

洪霞一聽,氣不打一處來,但律師也是服務業,要保持好的態度,她忍住怒氣,耐心地說:“阿姨,我們律師代理案件,是沒法保證結果的,尤其是您這個案子,本來就打不贏。”

“啥?”女人猛得縮了一下屁股,從椅子上跳了起來,說:“你一開始就知道打不贏,還收我們的律師費?”

洪霞心想,完了,這人不是善茬。她忍著性子說:“阿姨,這事我要好好跟您說一下,您認真聽我說。”

洪霞咽了一口吐沫,繼續說:“您老公來找我的時候,我就跟他說得很清楚,您跟公司簽的是勞務合同,可他偏說是勞動合同。我當時就告知他,案子最終很可能會被駁回,但是他為了想拿經濟補償,執意讓我按照他的要求去申請勞動仲裁。”

“您看!”洪霞拿出接待她老公時做的談話筆錄,說:“我在談話筆錄里說得清清楚楚,他也簽字確認了。”

女人用手把談話筆錄一推,說:“別給我看這個,小姑娘,我不識字!”

洪霞說:“那麻煩讓您愛人跟您一起來律所,把這個事情說清楚。”

洪霞心里也明白,這女人今天一人來律所,肯定是跟她老公商量好的,她老公應該是不好意思過來。不過后來女人說的話,讓洪霞明白了,她老公不是不好意思來,而是設了一個局。

女人說:“我告訴你小姑娘,我是這個案子的當事人,所有的手續應該我來辦,字也應該我來簽,你這不是我的簽字。”

女人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將嘴里的茶葉再吐回杯子里,一字一句地說:“不僅這個什么筆錄上的字不是我簽的,就是那些手續上的字也不是我簽的!”

洪霞一聽楞了,趕緊拿出代理合同和授權書等材料。她真的慌了,這女人是有備而來的。

女人從洪霞手里搶過材料說:“你看仔細了,這些字,你再看看這張勞務合同上的簽字,一看就不是同一個人簽的。”

女人仔細觀察了洪霞的手,那雙手輕微地抖了起來。

洪霞愣在那里,幾分鐘都沒說話,她已經知道了發生了什么事情:她為了方便客戶,讓那個男人將委托手續帶回家給他老婆簽字,但這字不是他老婆簽的,很可能也不是他簽的,或許是他的兒子、女兒簽的。從一開始,他們倆就給洪霞挖了個坑,讓她幫他們去嘗試,去承擔風險。

洪霞經常被客戶套話,將知識白白送給他們,但她沒想到,居然還有人這樣利用她。

沒等洪霞答話,女人說:“你要是不退錢,我就去司法局告你!”

洪霞徹底泄氣了,這律師證還沒捂熱呢,怎么能領一個處罰。

“好好!”洪霞說,“你別說了,我認了!”

她不想讓律所知道這個事情,自己掏錢把二千律師費給退了。這活不僅白干,還倒貼了給律所的抽成。

午飯的時候,她咬牙切齒地跟小艷說:“艷兒姐,我在心里罵了她一百遍,這世上怎么會有這樣無恥的人!”

小艷說:“記得小時候,我爸跟我說過一句話:當你在學校的時候,要先把所有的同學想成好人,然后再慢慢去了解他,看看他是不是壞人;當你進入社會后,要先把所有的人想成壞人,再慢慢去了解他,看看他是不是好人。”

小艷看到洪霞聽了連連點頭,她把筷子放下,又鄭重地說:“再送你一句別人送給我的話:什么叫‘當事人’?當事人當事人,當面是人,背后不一定是人,也可能是鬼。”

“這可是經驗之談!”小艷說,“這都是前輩們摔得頭破血淋換來的教訓。”

這是一次深刻的領悟,律師不是壞人,但跟律師打交道的有很多壞人。對付壞人,敦厚善良是要吃大虧的。

這虧,洪霞是吃了一個又一個,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青云也好不到哪里去。此時的青云,正因為身體原因被排擠、孤立,只有梁經理為他撐起了一把小傘,但他已經有些厭倦了這樣的生活。

他不能對洪霞隱瞞,晚上,他將洪霞拉住坐在桌前,鄭重地說:“霞,我要告訴你一件事:這次公司體檢,我被查出乙肝攜帶。”

洪霞聽了一驚,她聽說過乙肝,但不知道乙肝攜帶具體是什么意思。

青云解釋說:“反正就是身體內有乙肝病毒,但是不嚴重。”

洪霞說:“不嚴重就沒事,你不用太擔心,我們去醫院,該怎么治就怎么治好了。”

青云放低語速,說:“我要告訴你兩點:第一,這病治不好;第二,它會傳染。”

“傳染?傳染……”洪霞聽了,一時不知道該怎么說。

“這個周末,我們一起去醫院,你也去做個檢查。”青云說,“今晚開始,我們就別一起吃飯了。”

“要是傳染的話,早就傳染了,現在也來不及了。”洪霞自言自語著,突然發覺氣氛有點不對,她怕青云多想,轉而抬高聲音說:“先不說這個了,我跟你聊聊一個案子。”

青云真是太喜歡洪霞的機靈勁了,她總是那么善解人意。于是問:“什么復雜的案子,你說說。”

“這個案子不復雜,但折射的現象值得深思。”洪霞仔細地把案子的情況說了一番。

當事人是一個小伙子,幾年前,跟女朋友在大排檔吃飯,旁邊桌子上有兩個男人朝他女朋友吹“流氓哨”。小伙子本不想搭理他們,但他的女朋友感覺很不爽,就罵了幾句,還慫恿小伙子去干他們。小伙子就拿起酒瓶子去砸吹哨的男人,這一下就給砸出了個輕傷二級。

達到輕傷級別就構成了刑事犯罪,但輕傷二級不算很嚴重,一般情況下,公安機關會組織雙方私下調解,如果能達成和解,這事就過去了。但這個情況下,對方都會獅子大開口。你想啊,要么賠錢要么坐牢,一般人都會選擇破財消災。可能是小伙子家庭條件一般,也不想讓家里人知道在外惹了事,給不了對方出的數,那個慫恿他去打架的女朋友這時候也不露面了。結果就給逮了進去,坐了大半年的牢。

出來后,曾經的女朋友早已不知蹤影,可日子還得過啊。可是,有犯罪前科的人是很難找到什么正經工作的,他的性格內向,也不會耍嘴皮子,就這么流浪街頭。實在活不下去了,就把人家的電瓶車偷了賣了,這樣又二進宮。

青云問:“這案子是你辦的?”

洪霞答道:“不是,我現在還不敢接刑事案件,是聽同事嘮嗑的。”

青云問:“你說這個案子,是想表達……?”

洪霞說:“對,我是想表達。我覺得我們的法律存在一些問題,比如刑事犯罪的起點過低,就是說一個人很容易就會觸犯刑法,比如有人在江里釣個魚,在河里摸幾斤螺絲,都有可能構成犯罪。這個還不是重點,重點是,我們的社會對有犯罪前科的人接納意愿非常低,社會缺乏包容,而矯正機構又不能很好地幫他們。一邊是很容易犯罪,一邊是很難融入社會。即便那些從監獄里出來的人痛改前非,發誓好好做人,但他不得不解決生存問題。一旦面臨生存危機,他們往往不得不重操舊業,至少高墻里面不愁一日三餐。”

青云仔細聽了洪霞的描述,很自然地想起了一個人。他說:“你說的這個我還真有體會,我們村子里,就我知道的就有兩個。一個是我以前的鄰居小茂,一個是已經去世的坤三。坤三是打死了人,出來的時候都快五十歲了,沒吃幾年低保就死了。這個可以不算,但小茂是有些冤的,就因為一把打鳥的氣槍,被關了進去,出來后這日子就沒好過,工作工作找不到,老婆老婆娶不到,每天就在小縣城和村子之間來回跑。農忙的時候在家撿撿棉花打打油菜,地里沒活的時候,就去縣城做點雜工。來來回回,也就混個溫飽。但是,他的人生本不應該是這樣的,他從小就很聰明,說不定還能考上大學,就算書讀不好,打工也不會差的,當年比他差的人都混得比他好,不管怎么樣,也不至于連個老婆都沒娶到,有個叫小芳的女孩子,本來跟他好著呢。我們回老家碰到他,想跟他打個招呼,他都不敢抬頭。哎,一把從未傷人的打鳥的氣槍,把一個人的大好前程給毀了。”

洪霞點點頭,說:“我想表達的就是這個意思,我們的犯罪記錄,就像臉上的牛皮鮮,終身不離不棄,這不利于社會和諧穩定。我覺得,對于那些輕微的、過失的和未成年人的犯罪記錄,一定年限后就應該對外保密,不能讓一般人查得到,同時要制定法律,要求社會幫扶他們。”

青云說:“你說的有道理,好!我選舉你去做人大代表,去把法律給改了。”

“呸!”

周末,他們一起去了醫院。醫生說:“這個毛病,在我們國家很常見,數量龐大,十個人里就有一個有,主要是由于以前衛生條件差,共用針頭傳染的。它的傳播途徑通常只有四個:血液傳播、母嬰傳播、性傳播和醫源性傳播。日常的生活接觸,包括一起吃飯一般不會被傳染。另外,即便是夫妻或男女朋友,啊……你懂的,也不是一定就會傳染,你看……”醫生指著洪霞的檢測報告說:“你女朋友就沒有被傳染。”

他們倆一聽這話,十分高興。

醫生繼續說:“90%的正常人,自身的免疫系統可以直接殺死微量的病毒,再說現在乙肝疫苗技術也很成熟,我建議你……”醫生指著洪霞說:“立即注射乙肝疫苗,基本是不會被傳染的,如果那么容易被傳染,你早就有了。”

醫生又指著青云說:“你目前的病毒量很少,不用介入治療,完全可以把自己當成一個正常人,不過平時多注意,定期檢查,少勞累少熬夜,不要喝酒。”

從醫院出來,青云感覺卸下了一個重擔,洪霞低頭不語。青云問洪霞:“你在想什么呢?”洪霞被這么一問,仿佛意識到什么,趕緊說:“啊,沒有想什么,醫生說沒事,你別多想了,你都不算是一個病人,對吧。”

不過青云猜測,洪霞會不會也跟梁經理一樣,在想,他是剛剛知道的還是早就知道卻沒告訴她。但這事沒法解釋清楚,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嘛。自那天以后,他們倆都沒提及這事。后來他偶爾想起這件事,都想抽自己一耳光,洪霞對他的感情,那么毫無保留,還對她有這樣的猜疑,應該感到愧疚。

大上海是一個淘金場,房東就是一個篩子。他們用篩子把付不起租金的人篩出去,然后又倒入一批新房客,每漲一次房租就篩一次,外來的打工人每個月接近一半的收入得進貢給原住民。

青云工作受挫后,精神頭大不如從前了,他突然感覺這個城市好冷漠,你稍微有點閃失,曾經與你稱兄道弟的人就會拂袖而去。還有房東,一手拿著計算器,一手敲敲打打,少給一毛都不行。

是啊,就像非洲大草原,每天都上演著弱肉強食,生離死別。為什么那些牛啊鹿啊,在被獅子撕咬的時候,都不會哀嚎,它們知道那是沒有意義的,在叢林里,沒有什么同情、憐憫,沒有眼淚和哀鳴,只有饑餓和食物。

商場里點頭哈腰的店員,酒桌上觥籌交錯的賓客,誰的眼里裝著真情?他們都在盯著對方的口袋,恨不得把手伸進去。你前腳離開,后腳就有人填上你的位置,大家忙得不可開交,誰會關心你是痛是癢?哪怕就是你的生與死,也只會引來眾人的一瞥。

青云又想到了逃避,他說:“我不喜歡黃浦江的喧鬧,不喜歡淮海路上的紙醉金迷,不喜歡永遠板著臉的上司……”

可是,哪里都一樣啊。

其實,來上海只是一種時尚,這個城市對很多人來說,有著巨大的魅力。每個人都渴望成功,都希望接受時代的洗禮。大學里,老師們經常向他們描述大上海,如果自己的學生能在那里施展才華,創業也好,打工也罷,哪怕能取得一點成功,對老師來說,也是一種榮耀。無數個年輕人,懷揣夢想,把上海當成心中朝拜的圣地,蜂擁而至。青云也是被推著擠到了上海。

在內心,他更喜歡人少的地方,安靜的地方。可以慢慢地走在路上,欣賞沿途的風景。上海的節奏實在是太快了,不夸張地說,那些匆匆忙忙的行人,如果你不小心踩了他一腳,他都無暇回頭看你一眼。

青云覺得,如果沒有上升的空間,再去找一份類似的工作,再熬上一年,也不會有什么變化,銀行卡里的存款只能在四位數里晃蕩,晃著晃著,都要奔三了。他想換一個生活的環境,可以讓人的心靜下來、慢下來。

他將這個感受告訴了洪霞,洪霞也有這樣的心思。也是自然,她以前的生活多安逸啊,節奏很慢。她不理解這里的人,為什么都那么匆忙,他們要把一天的二十四小時趕出三十二小時嗎?

洪霞說:“我喜歡我的家鄉,碧綠碧綠的溪水,青山上云遮霧罩,人們慢悠悠地走著,靜靜地躺著。窮是窮了點,但臉上總是有光彩的。”

青云說:“難怪我們能在一起!洪霞同志,要不,我們去杭州吧?我曾經去玩過幾次,有城市有風景。我看到不少人,走著去上班,邊走邊吃早餐,一點不趕。”

話雖這么說,但兩人的內心,其實五味雜陳。是真的不喜歡嗎?還是無法融入這個城市?就像你喜歡房東,房東不喜歡你啊。

此時,青云剛從公司離職,剛好租的房子也到快期了。

洪霞說:“想,就去做吧,未知的未來總比一成不變的現在好,一眼能望到頭的生活是最無趣的。”

青云說:“我本來還想在這個城市掙扎一番,經你這么一說,好像就該走似的。可你的職業生涯才剛剛開始,未來可能是一片繁花。”

“若是繁花,在杭州也能開。”

青云說:“沒想到你如此豁達!”

洪霞也辭去了工作,注銷了上海的律師證。他們收拾所有的家什,只填滿了兩個行李箱,看來這個城市也沒有什么好留戀的。

收房時,房東將屋子的角角落落檢查個遍,拿出一個計算器,“啪啦啪啦”按了一通,說:押金七百元,扣掉截至到今天的物業費、水電費、固定電話費,剩下三百三十六元五角三分,“四舍五入了”,就退你三百三十六元五角了。

青云和洪霞相視一笑,這個“很上海”,不多收你一毛,也不少要你一毛。

所有事情處理完畢后,一人拖著一個行李箱。青云說:“要不打輛出租車吧?

洪霞看了看行李箱,說:“好!”

青云顯得有些惆悵,對洪霞說:“你有沒有覺得上海是一個很排外的城市?”

洪霞說:“是吧,準確地說是瞧不起外地的窮人。”

青云說:“當年我推銷寬帶的時候,有一次跟同事一起被保安逮住。保安看到同事的身份證,說:‘你溫州的啊?怎么也來做這活?’這意思是說,溫州是富有的城市,跟我這窮地方出來的,怎么能一樣”。

司機聽了我們的對話,說:“有什么瞧不起外地人窮人的?我們上海人不也就混成這樣。外地人不來,我們本地人過得更差,沒能力人的人才說外地人搶了他們的飯碗。”

青云說:“師傅您真是這么想的?”

司機說:“那都是老一代人的落后思想,你看我們現在上海的年輕人都開始吃辣椒了,口味融合了,文化和思想觀念也要融合嘛!”

洪霞說:“佩服佩服!”

司機說:“上海這地方呢,有一個優點,還是比較公平的,只要你有足夠的能力,就能留得下來。但并不是每個有能力的人都喜歡它,它也不一定適合每一個人。我有一個朋友的兒子,在上海的時候,混得不行,但去了一個小城市,反倒做得很好。年輕人,走就走吧!不要氣餒。找一個更適合自己的地方,那里也有一片廣闊的天地!”

聽到這話,他們倆像沐浴了春風,臨走了,還能被安慰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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