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 師夢
- 周世鼎
- 5885字
- 2025-01-06 14:55:16
這一夜,吉方良翻來覆去怎么也睡不著,小小年紀第一次嘗到了失眠的滋味。他想象著自己的將來:以他的學歷和政治條件,今生今世勢必像父親一樣當一輩子小學教師,關在一個鄉村小學校里,守著三間土房子,幾排泥桌子,泥凳子,還有一群泥孩子,當個“孩子王”,年復一年,讓粉筆的粉塵染白頭發,在每日不停的絮叨中耗盡一生心血。“徒有一腔凌云志,盡交無限蹉跎中。”想及將來,他覺得渺茫和悲哀。
他又想到自幼青梅竹馬的好朋友趙玉榮。她報考了高中,以她的個人條件和家庭條件,將來必定考取大學,分配一份好的工作,前途無量。不管他和她以前的關系如何好,必將從此分道揚鑣,而且將愈分愈遠。“天上人間兩茫茫,何時有緣再相會?”即使偶有機會相遇,已是天壤之別,再難有昔日的語言昔日的感情了!想到此情此景,他忍不住欲奮起抗爭,和趙玉榮一起報考高中。然而他又不能不想到父親的話:“世事艱難,家有長子,國有大臣……”吉方良亂七八糟想了大半夜,想著想著竟迷迷糊糊睡著了。不過他睡得并不安靜,不時翻身嘆息,蹬腿捶床,弄得吉老師夫婦這一夜也沒有睡好。
第二天一大早,吉大媽就熬好了一砂鍋新麥菜稀飯,喊方良來吃飯。吉老師聽見方良吃完飯,連忙起身,拿出一卷廢舊的考試卷遞給方良說:“拿去作草稿紙。還要安心學習。年景不好,國家縮招,人們急功近利,今年說不定報考師范的反多,竟比高中難考!”方良點點頭,接過廢舊試卷。吉老師仍不放心,跟著送出來。方良站住步,說:“爸,你回家吃飯吧。我想好了,決定報考淮清師范,回到學校就填志愿表。”說完頭也不回地向王集走去。兒子的背影漸遠漸小,直至消失在田野里。吉老師嘆了口氣,慢慢地轉身回家。
吉方良回到王集初中,立即拿出升學志愿表填寫。他沒有再作思考,也沒有找趙玉榮商量,很快填好交給了班主任老師,然后默默地回到座位上復習功課。他目不斜視,專心致志地做他的數理化習題。他不去參加同學們關于升學志愿的討論,更不和同學爭論升學志愿中的熱點問題,仿佛他并不是這一班的學生,這些事情都與他毫無關系。
還是有一個同學感覺出吉方良的異常來,她就是趙玉榮。
這天晚飯后,別的同學都到操場上散步去了,教室里只剩下吉方良還在低著頭默默地做作業。這時趙玉榮走進來,約他到外面散步。吉方良不肯去,說還有幾道教學題沒有做完。趙玉榮著急了,走上去奪過鋼筆,不管三七二十一,把他的課本、作業簿一股腦地塞進課桌里,拉著他就往外走。他們走出學校來到校園后面的一大片樹林——這里,是他們常來學習和談心的地方。
吉方良低著頭,雙手插在衣袋里,心事重重地跟在趙玉榮后面。兩人從樹林南邊的出入口進了林子。正值傍晚,夕陽從遙遠的西天射進樹林,樹梢蒙上一層淡淡的血色。暮鴉馱著日色從四面八方飛回來。地面上出現了一條條細長的、淡藍色的陰影;照著陽光的地方,像撒上了一層金黃色的花粉,連地上的落葉小草都變成了金黃色。此時沒有人來,林子很靜,只有偶爾的蟬鳴和鳥啼聲,以及樹林附近的耕田農民的吆牛聲傳進來。
趙玉榮在一株稱作“柏王”的大柏樹下站住了腳步——這是她和吉方良都喜歡的一株柏樹,高大挺拔,亭亭如蓋,樹干需兩人聯手才摟得過來,是樹林中現存柏樹最大最古老的一株。吉方良見趙玉榮停下來,也在相距兩米多遠的一株柏樹下站住腳步。趙玉榮見吉方良不肯靠近她,就主動走過去,急不可待地問:“你的志愿表填好了?”吉方良抬頭看了看趙玉榮,見她一臉怒容,低聲答道:“填好了。”趙玉榮伸出手來,說:“給我看看。”吉方良低頭不語。趙玉榮逼視著他,追問道:“給我看看不行嗎?難道有什么秘密?”吉方良見趙玉榮不肯罷休,支吾著說:“交給老師了。”趙玉榮再也忍耐不住,大聲說:“為什么不先給我看看?”吉方良語塞了,他躊躇半天,低聲說:“因為,這是我個人的志愿。”——吉方良在趙玉榮步步追問下機械地回答著她提出的問題,語言簡練到不能再簡練。趙玉榮見吉方良竟然如此回答她的問話,好像身上澆了一盆冰水,感覺到從未有過的冷淡和傷害,滿心委屈和憤怒,一時不知該如何表達和發泄,她猛地沖過去,一把抓住吉方良胸前的衣服,雙目噴火。然而她的手顫抖了,似乎又覺得不忍和不妥,終于搖搖頭,無奈地放開了。她跺著腳,走過去,又轉身走回來,最終站到吉方良面前。她聲音有些發顫,又極力控制著,說:“方良哥,你太叫我難過了!咱們從小一塊玩,一同上學,一起長大,從來沒有分開過;從小學到初中,又都是同一個學校,同一個班級,上學一齊來,放學一齊回,從來都是有了事情一起商量,有了困難一起克服,有了榮譽、歡樂一起分享。可是這次填寫升學志愿,我的志愿一開始就告訴了你,你表示贊同,說要和我一起報考縣高中,將來再一起考大學。我聽了高興得一夜睡不著覺,覺得我們的心愈貼愈近,我們在一步一步走近理想。沒想到你一趟家回來,事情全變了,你不但改變志愿填報了淮清師范,還裝作若無其事,隱瞞著我——你這是干什么?我尋思了半天,覺得我沒虧待過你,沒有對不起你的地方,為什么竟遭你這般冷遇?你說!”她見吉方良不說話,拍著自己的胸膛說:“你敞開心胸說說,我對你有過三心二意嗎?我勸你的那些話有什么不對嗎?我有哪一點對不起你?你這么做對得起我嗎?你報考師范叫我怎么辦?”
此時此刻,吉方良的心情更加難過。昨晚,他迫于情勢,答應父親改變志愿報考師范,雖然他十分不愿意,但想想家庭的實際情況和父親所講的道理,覺得也只有這條路可走。可是怎么向趙玉榮說明呢?他內心痛苦萬分,有千言萬語要說又說不出口,感情堆積,不能自控,竟不知不覺流下淚來。他猛地蹲在地上,以手掩面,像小孩子一樣,嗚嗚咽咽哭泣起來。
趙玉榮嚇壞了。她原以為吉方良聽了她的質問會細細向她說明原因,再說上一些道歉的話,使她遭受冷落的心得到些安慰和補償,最后少不得原諒他,和他一起報考師范學校,沒想到他聽了她的責問竟然一言不發,甚至哭了起來,這使她感到吃驚。
對于吉方良回家后改變志愿報考師范的原因,趙玉榮認真想想,也猜出個八九不離十:他家成分高,政治上不得志。一家人老弱病殘,缺乏勞動力,家境貧困。她覺得這兩點應該是主要原因。吉方良一向志存高遠,學習勤奮,成績優異,干嗎要報考師范學校,將來當個小學教師?既然自己愿意,又何必如此啼哭呢?其中必有難言之隱。
想到這里,她不覺走上前拉起吉方良說:“對不起,方良哥,是我剛才一時心急魯莽,把話說過了火,叫你難過了。”她掏出手絹遞給他揩眼淚。吉方良接過手絹呆呆地看著,見上面淚跡斑斑,知道趙玉榮怨過他,也哭泣過,一時勾起許多回憶。這方手絹啊!曾揩過我們多少歡樂的眼淚,今天又來揩我們悲傷的眼淚,真是新淚痕間舊淚痕!他不去揩眼淚,竟將手絹捂住臉,更哭得厲害。趙玉榮一時沒了主意,心中又急又痛,也跟著哭起來。
吉方良看見趙玉榮流淚,方才止住了哭泣。他拉起趙玉榮,擁著她在柏林中漫步。夕陽的余暉從林隙間照射過來,把樹林涂成一片一片的橘黃色。吉方良告訴趙玉榮,他不是沒考慮她的意見和感情,他原來也要報考縣高中的,可是他昨天回家征求父親的意見,是父親卻改變了態度。父親說,眼下大饑荒,全家人性命難保,沒能力供養他讀高中,更不用說讀大學了;要他報考師范,因為師范學校管飯吃,畢業又分配工作。他也不是不愿意跟她說,是覺得無顏對她說,覺得很對不起她。對于吉方良說的這些理由,趙玉榮曾經考慮過,她已經想辦法幫他解決了。于是她說:“你家庭困難,我老早就知道,我不是對你說過嗎,我家給我的錢糧多,我吃用不了,可以幫助你。你怎么不對吉老師說,叫他老人家總圍繞著經濟問題考慮,不考慮你的前途?”吉方良又不說話了。穿過樹隙的夕陽光照著他羞紅的臉頰。他不知道該如何向趙玉榮解釋。
趙玉榮見吉方良滿面羞慚,低頭不語,以為他后悔了,親昵地挽住他的胳膊說:“方良哥,人都有困難的時候,互相幫助是應該的。解放前你家幫助我家,現在我幫助你,是一個道理。也許我以前沒有說明白,讓你誤解了。現在我說明白了,你的志愿可以改過來了嗎?”吉方良把手從趙玉榮臂彎掙脫出來說:“不行,不行!這是兩碼事,不能混為一談。”趙玉榮說:“這怎么是兩碼事?”吉方良著急了,說:“我家成分不好!”趙玉榮說:“這跟家庭成分不好有什么關系?咱們是自幼一起長大的好同伴,好同學,我們之間互相幫助總是應該的吧?”吉方良想起父親的話,解釋說:“怎么沒有關系?你家是貧下中農,你爸是大隊書記,他怎么會同意幫助我呢?”這一回趙玉榮聽明白了,原來吉方良是擔心她爸怕影響不好,不同意幫助他。于是說:“這跟我爸沒關系,是我真心誠意幫助你。咱們好了這么多年,難道你連我的幫助也不能接受?爸媽既然把錢糧給了我,我就有權處理,不需要他們同意。”吉方良解釋說:“我理解你的心意,但這絕對不行。讀高中不是三天兩天的事,足足要三年!這么長時間,大叔大嬸也不可能不知道;他們要是知道了,這事情就麻煩大了!你還記得在小學六年級你借錢給我交書本費的事嗎?我真怕那樣的事情再發生。”
提起那件事,趙玉榮也覺得很難堪,覺得對不起吉方良和吉老師,覺得父親做得太過分了,但父親是大隊書記,他的思想行為,她也管不了,最好的辦法就是瞞著他。為了增強吉方良的信心,趙玉榮拉住他的手誠懇地說:“方良哥,我向你保證,那樣的事情絕不會再發生!你想,我爸一天到晚忙大隊的事,最多到公社開個會;我媽、我爺爺一年到頭連王集街都去不了幾趟,他們怎么可能知道我們在縣中的事?”吉方良說:“你想得太幼稚了!你爸你媽又不糊涂,你吃多少花多少,他們會算。墻再厚,沒有不透風的。再說,我爸也不許我這么做。”他連連搖頭說:“這件事我和爸都認真考慮過了,我只能謝謝你的好意,卻萬萬不敢從命!”趙玉榮聽了,大失所望,一個人走到大柏樹后邊又去抹眼淚。
吉方良強忍悲痛走到趙玉榮身邊,說:“我想過了,咱們都面對現實吧,不能生活在假設中。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人長大了,各自要做自己的事情,總要分開的。這十來年,咱們幾乎天天在一起,已經很難得了!你現在長大了,上了高中再上大學,將來一定前途無量。我家政治情況經濟情況都不好,我很難有大的前途……”沒等吉方良說完,趙玉榮就聽得不耐煩了,她打斷吉方良的話說:“夠了!你欺騙誰?在小學在初中,你那樣拼命地讀書學習,難道就是為了當一名小學教師?”趙玉榮的話像鋼針、匕首刺到吉方良的痛處,他臉色唰地變了,低著頭,一言不發。趙玉榮略略停頓,改換語氣說:“方良哥,咱們從小一塊玩,后來又一起上學,十多年從來沒有分開過。我們都曾發誓:天崩地裂,永不分離。現在,你后悔了?要故意躲開我?”果然這話打動了吉方良,他局促不安起來,樣子既難看又尷尬。許久他說“玉榮,你別激我,這些事,這些話,我一輩子也忘不掉。咱們童年的理想雖然很美麗,但對我卻很難實現。現在我必須以最現實的態度選擇我的道路——這就是考師范,將來當一名小學教師。請你不要再勸我,我完全明白你的心情,然而我只能由衷地說一聲:謝謝!”
趙玉榮反駁說:“你胡說些什么?你說過,做事只要有1%的希望,就要做100%的努力。為什么在這件事情上你表現得這么軟弱?天無絕人之路。這辦法不行,咱們再想別的辦法,我一定會想盡辦法幫助你的,決不會讓你餓著凍著,因為經濟困難失學。”她著急地說:“你別再堅持了!趁現在還來得及,趕快到班主任那里把志愿表拿回來,改報高中吧!”盡管趙玉榮催促,著急,吉方良并不回答,他只是流著眼淚使勁捶打大柏樹,一下兩下三下,拳頭像雨點捶打在大柏樹上。一只手被柏樹皮劃破,流出血來,他依然不停地捶打,樹干上染著他鮮紅的血跡。趙玉榮驚呆了,她撲上去抱住吉方良流血的手,任鮮血染紅她的雪白襯衫。她大聲說:“你打它干什么?它是啞木頭。你打我吧,是我傷害了你的自尊心,是我無能,不能幫助你讀高中。你去考師范吧,我不再阻攔你了!”
夕陽收盡余暉和美麗,戀戀不舍地沒入地平線。樹林中漸漸黯淡下來,地面上一條條長長的淡藍色的陰影和樹林中照著夕陽余暉的金黃色的樹葉,小草,一切都變得模糊起來,整個柏樹林朦朦朧朧的,更加寂靜,連偶爾的鳥啼蟬鳴和柏林外面耕田農民的吆牛聲也沒有了。夜慕就要降臨了。
趙玉榮挽著吉方良在柏林中默默地走著,最終她下定決心說:“既然我的百般勸說不能使你改變志愿,我就自己改變志愿,隨你一起報考師范,這樣,咱們又可以在一起了。”說完她長嘆了口氣,低下頭去,似乎忍受了極大的痛苦。吉方良感到震驚。趙玉榮為了他忍痛割愛,寧可做出這么大的犧牲!他摔脫趙玉榮,大聲地說“不!你不能報考師范!”趙玉榮不解地說:“為什么?你不服從我難道我服從你也不行嗎?你能改報師范,我為什么不能?”吉方良急急地說:“因為那根本不是你的志愿。”趙玉榮反問道:“難道上師范本來就是你的志愿?”吉方良無言了。
趙玉榮接著說:“我的大學夢因你而起,現在你的大學夢破滅了,我又何必再做?我也要讀師范。三年后回到家鄉當一名小學教師,每天陪伴著一群天真爛漫的孩子,一起學習,一起玩耍,何其快樂!”吉方良著急了,說:“玉榮,直到現在,我依然認為我以前的話沒有錯,我們的所做所為,我們共同確定的奮斗目標沒有錯。大學是個高尚神圣的科學和藝術的殿堂,每個有志氣的青年人都應該為上大學而奮斗不息,都應該為能夠上大學而感到驕傲自豪!現在我因為家庭困難暫時放棄了,可是你家庭條件好,決不能放棄,你一定要實現我們的理想——那可是我們共同的理想啊!”
趙玉榮卻固執地說:“不!咱們說好一起上大學的。既然你因家庭不支,改變志愿報考了師范,我也陪你報考師范好了。”吉方良見趙玉榮纏定了他,無論怎么耐心勸說也說服不了她,知道這是對他過于依戀的緣故。他想,古人云:沉疴須用猛藥。要勸她改變志愿,不能太委婉纏綿。于是他把手一甩,嚴厲地說;“你這是自毀前途的愚蠢行為!你以為改報師范,能換回我上大學嗎?你白白斷送了自己的遠大前途,又于我絲毫無益,你這完全是無謂的犧牲!所以,我并不感謝你,而只會為你痛失美好的前途惋惜!我不同意你報考師范!你如果不聽我的勸告,一意孤行,以后我們就是在同一所學校學習,我也決不理你,更別指望我像以前那樣關心你!”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
看著吉方良漸漸遠去的背影,趙玉榮感覺從來沒有過的失望、悲哀和孤獨無依。遠處傳來王集初中上晚自習的悠揚的預備鈴聲。她抹了一把眼淚,知道該回學校上課了。她撣了撣身上的落葉,獨自朝著樹林外走去。當她走出樹林一看,吉方良正蹲在路口等她呢。她一時百感交集,走上去狠狠地給了他兩拳。吉方良站起來說:“打預備鈴了,還磨磨蹭蹭的!”趙玉榮嗔道:“我磨磨蹭蹭跟你有什么關系?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吉方良說:“到學校只有這一條路。快走吧,別遲到了!”拉著她一起向學校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