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終于散盡余威,慢慢落入樹叢,在村莊中撒下一片片灰色的陰影。知了叫完最后一陣也安靜下來。空氣里微微有了些涼意。吉老師一家人吃過晚飯便留在院子里納涼。這時生產隊長的廣播筒響了起來,招呼各家各戶社員到隊房前開會。方正、方玉就跟著吉大媽開會去了。
方良到廚房里看了看,銅盆里焐的水已經熱了,他拿臉盆舀了一碗熱水,又兌了兩碗涼水,放進一條干魚似的粗布毛巾,然后端給奶奶洗澡。方良又舀水給父親洗澡,自己也洗了,然后和父親坐在院子里乘涼。此時夜幕降臨,玉兔東升,一輪圓月漸漸明亮起來。庭院里月光皎潔,樹影婆娑。天空有了點微風,涼爽多了。
吉老師拿起煙袋吸煙,他想起下午的事,問方良:“你到學校找我,有什么事?”方良見父親主動問起,連忙說:“上午張校長開畢業生會議,叫我們填升學志愿,明天就要交,所以我上完課就急著回來問你。爸,你看我的志愿該怎么填?”
吉老師立即慎重起來。他把煙袋從嘴上拿下來,注視著方良問:“有招生簡章嗎?都有哪些學校招生?”方良說:“招生簡章沒發給我們,只在校長室門前的布告欄里貼了一張。招生學校也只有縣高中、淮清中學、淮清師范三所學校。縣高中只在本縣招;淮中、淮師在全地區招,名額有限制。其他一些中專中技學校今年都沒有招生。聽張校長講,今年的招生數額較往年減少許多,估計錄取分數會有所提高。”吉老師聽完介紹,一時沒有說話,煙袋拿在手里微微有些顫抖。他沉默良久,突然抬起頭來問方良:“你的意見呢?你打算考什么學校?”
吉方良原以為父親會立即表態叫他報考縣高中的,因為父親、母親、奶奶一直鼓勵他上大學,好光宗耀祖,完成祖上遺愿——現在不讀高中,將來怎么上大學呢?于是他不加思考說:“當然是縣高中了。淮清中學太遠,花費大,咱們家負擔不起。我們班上大部分同學都報考縣高中。玉榮也報的縣高中,她說她跟著我報,以后上學好做伴。”聽了他的話,吉老師又吃起煙來,一袋接著一袋,辛辣的自產煙葉濃重的氣味,不斷從他的鼻孔和煙袋鍋里噴散出來,彌漫在空氣中。方良納悶起來,極力猜測著父親的態度。晚風吹來,他向父親身邊坐了坐,看著他,等待父親表態。
吉老師終于停止吸煙,他把煙袋鍋在桌拐上磕了磕,放在飯桌上。他看著方良,又問起剛才的話題來,不過并不是問他的志愿:“玉榮填了縣高中?”方良覺得父親的話有些奇怪:是我來向你征求升學志愿的,你怎么問起別人的升學志愿來?但父親終于開口說話了,而且開始談升學志愿問題——即使先談趙玉榮的升學志愿也未嘗不可,因為玉榮是父親小學的學生,又是他的好同學和一起長大的朋友;所以他仍然很高興,連忙回答:“是的,玉榮填的縣高中。她說將來好繼續深造,考大學。”吉老師點點頭:“玉榮應該讀高中,將來考大學,她各方面的條件都太好了。看來趙書記家要出個大學生了!”吉老師臉上露出贊美和羨慕的神色,又帶著深深地痛苦和慚愧。
方良和吉老師說的玉榮,就是吉莊大隊書記趙來福的女兒。趙來福原非吉莊人,祖籍河南蘭考。解放前,大約在抗日戰爭時期,河南發黃水,趙來福的母親在大水中喪生,趙來福帶著父親、妻子、女兒玉榮和正吃奶的兒子玉虎死里逃生,一路逃荒要飯來到吉莊,本打算繼續南逃,不料趙老漢病倒了,一家人只好在吉莊西頭的土地廟暫住下來,等待趙老漢病好了再走。此時,吉莊的首富、大地主吉老三的小老婆生孩子要雇奶媽,大災之年,兵荒馬亂,一時雇不著人,他聽說有這么一家逃荒戶,便使人來說。
趙來福眼見父親病勢沉重,無錢醫治,狠一狠心便答應了,雙方談好條件:趙大媽當奶媽,趙來福當長工;先支兩塊大洋給趙老漢治病,治好便好,治不好,吉老三家給他一塊墳地,一條蘆席埋葬。但是,趙來福的孩子不得常進吉家。趙來福夫婦只得忍著眼淚把兒子給了別人。趙來福得了兩塊大洋,立即給父親請醫治病,趙老漢的病竟慢慢好了。從此趙來福一家在吉莊住下來,趙來福夫婦雇在吉老三家,趙爺爺帶著孫女玉榮住在土地廟里。
可是不久吉莊人說趙老漢住在土地廟里污了吉莊的土地神,把他趕了出來。祖孫倆無處安身,聽說吉先生家有兩間廢棄的看場庵子,便登門求借。吉老師心生憐憫,便答應借給他住。趙老漢千恩萬謝,從此便和吉老師做了鄰居。他經常幫助吉老師家做些零活,不便拿工錢,吉老師便管他祖孫二人吃飯,因此玉榮也經常來吉老師家玩。吉老師也有三個孩子,兩男一女,依次叫方良、方正、方玉。大兒子方良恰和玉榮同歲,說起出生年月,略大玉榮一個多月。雖說是地主少爺和長工的女兒,但同在孩提時代,童言無忌,兩小無猜,兩個常在一起玩耍,時間一長,竟成了好朋友。
別看玉榮是個小叫花子,模樣倒很清秀,一雙大眼睛烏黑晶亮,不停地轉動,好像會說話。嘴也特別乖巧,整天趕著方良“哥哥”長“哥哥”短地叫。吉老師夫婦見小玉榮聰明乖巧,倒也喜歡,時常叫方良兄妹拿些饃飯給她吃。如此相處下來,趙爺爺和玉榮對吉老師家好像有了一種特殊關系,趙爺爺有了事,總盼望跟吉老師說說,玉榮更是離不開方良兄妹。這種關系一直保持到解放。土地改革時,吉老三劃為惡霸地主,掃地出門。他的大兒子吉海清解放前做過一任濱淮縣的警察局長,趁著混亂逃到臺灣去了。吉老師家劃了地主成分,方良兄妹都成了地主狗崽子。
相反,趙來福因為是逃荒來的貧雇農,全家無房居住,借在吉海明家廢舊的場庵子里,又積極參加土改工作,很快就加入了黨組織,當上了吉莊的農救會主任和村長。一家分得十多畝好地,還分得吉老三家五間大瓦房和一匹馬。但是,趙來福也明白,自家是外來戶,且單門獨戶,雖然當了干部,也不敢拿大,他上依靠上級領導,下依靠貧下中農,把村中各項工作搞得紅紅火火,風生水起。現在他不僅是吉莊的大隊書記,還是王集公社的黨委委員,連公社干部都高看他一等。
趙來福一家搬進吉老三家的五間舊宅院,算是在吉莊正式安家落戶,扎下根來。趙爺爺懷念舊情,對吉老師夫婦和方良兄妹依然如故,只是住得遠了,又迫于政治形勢,不敢過于接近。玉榮想念方良,仍不斷到吉老師家去玩。五〇年,吉老師在本村辦起了吉莊小學,方良和玉榮同時入學。由于以前的關系,他們在學校里顯得特別親近,上學相邀一齊去,放學結伴一齊回,互幫互助,情同兄妹。吉老師見玉榮聰明上進,學習成績優秀,也特別照顧和喜愛她。方良和玉榮雖然上了學,但彼此的稱呼卻未改變,玉榮人前人后依舊叫他“方良哥”,方良也依舊叫她玉榮。小學畢業,他們又一起考取了王集初中。這時他們都是十五六歲的青年人了,隨著年齡和知識的增長,他們不約而同地想到將來。初中畢業是人生的一個里程碑,也是一道重要關隘。他們約定,現在一起報考縣高中,三年后再一起考大學。趙來福不太懂上學的事情,升學志愿,他叫女兒去問老師。老師告訴她:你學習成績優秀,家庭經濟條件、政治條件都好,應該報考高中;她便決定報考縣高中。吉老師不同,不久前曾對方良說:“填寫升學志愿的時候,一定回來告訴我,我有話對你說。”方良一向尊重父親,所以下午上完課就冒著烈日回家向父親請示,
方良見父親稱贊趙玉榮應該報考高中將來考大學,以為也會同意他報考高中,便說:“爸,玉榮填了縣高中,你看,我也填縣高中吧?我倆一齊上的小學,又一齊考取初中,現在一齊考高中,將來一齊考大學,這樣不好嗎?”吉老師心頭涌起一陣難過,看著方良,深深地嘆了口氣,慢慢地說:“孩子,咱怎么能和玉榮相比?她爸是吉莊的大隊書記,掌握著全村一千多口人,而且還是公社的黨委委員,人家拔根汗毛比咱們的腰還粗啊!”方良這才感覺出父親并不贊同他的志愿,不打算叫他考高中上大學了。可考高中上大學這條路正是父親為他制定的,這些年來一直引導他朝著這個目標努力奮斗,他也為此付出了巨大的辛勞,并且取得了驕人的成績。現在到了關鍵時候,作為他尊敬的父親和導師,他怎么可以出爾反爾,臨時改變決定呢?他不覺站了起來,渾身顫抖著說:“爸!你怎能這么說?以前,你和媽媽、奶奶不都叫我上大學嗎?你說這是咱們家祖上的遺愿,還叫我跪在祖宗的靈位前發誓,保證勤奮學習,立志上大學。你還說全家會盡最大努力培養我讀書,家里可以不置地不蓋房,不買家具,不做新衣裳,省下錢來培養我上大學。爸,這些話難道你都忘了?如今不算數了?你說呀!”由于著急和激動,方良拉著父親的手,使勁搖晃著。
吉老師聽方良滿懷委屈地說出這些話來,又責備他說話不算數,只覺得臉發燒,心發虛。他局促不安,兩手發抖,一不小心把剛剛吸著的一袋煙抖落在地,燃著的煙沫迸撒出來,在月光下閃動著點點星火。方良吃驚地看著父親,彎腰拾起煙袋,又裝滿一袋遞給他。吉老師的手仍在發抖,他接了煙袋并不吸,只是不住地搖頭嘆息,卻說不出一句話來,各種事情一齊涌上心頭,使他覺得痛苦和羞愧。
方良是他的長子,因此對他比方正方玉更加重視。自幼至今他傾注全力在教育培養他成長。四歲教他讀詩,六歲教他習字,八歲送他上學。也不只是他,媽媽、奶奶都一直這么教育他,對他寄予極大希望,指望他考取大學,光耀門庭。此時此刻,想想自己說過的話做過的事,他覺得很窘,好像被兒子揭出短處來,又愧又羞。無奈他只好繼續吸煙,一袋接一袋地猛抽。他倒出的煙灰在桌拐上不斷地增加,不一會,堆成了一座“小山”。方良害怕了,戰戰兢兢站在父親面前,心里像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他想:惹惱了父親,這頓批評是免不掉了!
吉老師并沒有批評方良。他吸了一陣煙,情緒漸漸平緩下來;不過臉色依舊是陰沉的,嚴肅的,借著月光看得清清楚楚。他把煙袋放在飯桌上,撣了撣身上的煙灰,然后指了指板凳,叫方良坐在他身邊,慢慢地說出他如今的一番道理:
“上高中,當然好,以后可以考大學,前途遠大。我也一直寄希望于你,希望你能考取大學,完成祖上遺愿。可是從去年以來,我的這種心愿動搖了,甚至改變了,因為現實發生了變化:首先,五七年的反右派運動,全國一下子打了幾十萬右派分子,這可全是讀書人,知識分子,甚至還有著名的作家,藝術家,高級知識分子!去年全國“大躍進”,大學生、中學生、小學生一齊放下課本,走進工廠田野,大煉鋼鐵,無人顧及他們的學業。今春以來,全國范圍的大饑餓,人們把山芋葉子、葫蘿卜纓子、花生秧子、山芋藤子、棉花種子全吃光,又開始吃野菜、樹葉、水草,那么多老弱病殘者死于非命,慘不忍睹!我不止一次問自己:像咱們這樣一個家庭,能培養起一個大學生嗎?全家人節衣縮食,拼死拼活培養一個大學生,真的能給這個家庭光宗耀祖嗎?咱們家,老弱病殘,又是地主成分,你奶奶長年有病,須治須養;你媽媽身體瘦弱,叫人擔心。三個孩子全念書,我的這點工資,上邊說給就給,說停就停,去年說實行供給制,一連四個月一分錢不發。上高中不比師范、中專,學生不能轉戶口,國家不供應口糧,而且以咱家的成分,你要獲得助學金也很困難——國家不會用助學金來培養地主子女的。三年之間吃糧花錢之多,以咱們這個家庭怎么供養得起?即使勉強讀完高中,國家對剝削階級家庭出身的子女考大學要求極嚴,能否考取,仍在未知。即使考取大學,咱們家又怎么培養得起?把全家所有的錢糧都給了你,你奶奶還要不要看病?方正方玉還要不要上學?全家人還要不要生活?大災之年,我不能只考慮你,只考慮你如何上大學,還要考慮全家人,考慮如何使全家人平安度荒。俗話說,家有三件事,先從急處來。上學與度命相比,度命是第一位的,首先要保住全家人的性命!你想,人不在了,家沒有了,上大學還有什么意義?”
吉老師說到這里忍不住落下辛酸的眼淚。他拭去眼淚,又拿起煙袋吸煙。月亮升高了,老槐樹的影子撒落在庭院里,遮掩住吉老師悲傷的面容。吉奶奶在睡夢中仍不時發出輕輕的呻吟和嘆息。吉方良聽父親說出實情來,很受震撼——這些事情他見過,也想過,但并未想得這么深遠周全。如今父親這么一分析,他才感到問題的嚴重性。不過他想,困難總會有辦法克服的,為了理想,為能和最好的朋友趙玉榮一起學習、進步,比翼齊飛,他甘愿吃苦。他看見父親吸煙,急忙上去給他點火,一邊說:“困難總會有的,我會盡量想辦法克服,不會讓家里多花費,讓父母多操心。其實,念高中也和初中差不了多少,只不過一個在縣城,一個在王集,都是在學校住。三年初中,我不是這么過來了嗎?”
吉老師聽了連連搖頭說:“以前也許差不多,如今可大不一樣了!你念初中的時候,還是農業合作社,糧草分到戶,社員心中有數。去年農業社并成了人民公社,幾十個村莊合在一起,土地、牲畜、糧食都成了公社的,公社干部說怎么調配就怎么調配,社員只能服從,心中完全沒有數,所以該省該花都沒有辦法。比如去年,本來是個豐收年景,莊稼長得不錯。春天成立了人民公社,夏天辦起了公共食堂,收上來的糧食一平二調,放開肚皮吃飽飯,全無計劃,到了年底,糧食沒有了,食堂解散了,家家戶戶一齊餓肚子,不少地方都餓死了人。你想得到嗎?誰又知道今后會怎么樣?你去讀高中,萬一家中供給不起了,你又怎么辦?那時你和家人不是更痛苦嗎?”方良無奈地說:爸,今后我只吃自己的一份口糧,你們別多給我。你們的口糧也不足,多給我,你們都要挨餓的。我也不忍心。吉老師說:“那怎么行?學校不比家里,主要靠吃糧食,在家,糠菜蘿卜可以搭配著吃。今年春天,不是家里省些糧食給你吃,你哪能這么健康?但是,家里也不能老這么節省,你奶奶有病,方正方玉正長身體,長此下去會鬧出人命的!”方良無言了。沉默了一會他又說“你們都不必節省,我自己會想辦法。”吉老師說:“你一個學生,會有啥辦法?”方良臉紅了,忸怩了一會說:“玉榮對我說了,她可以幫助我。不過你千萬別說出去,玉榮說只讓我一個知道。玉榮上高中她爸每月給她五十斤糧票,三十塊錢。玉榮說,她吃用不了,都拿來幫助我。”
“胡說!你難道餓暈了頭,什么錢糧都敢要?”方良見父親動怒,羞怯地說:“我又沒要,是玉榮主動要幫助我的。再說,我也沒有答應接受啊!”吉老師嚴肅地說:“幸虧你還沒有接受,如果接受了,你就該倒霉了,牽連著咱們全家都要跟你倒霉!你也不想想趙書記是什么人,他會出錢出糧培養一個地主狗崽子上大學?你還記得嗎——六年級的時候,玉榮因為借兩塊錢給你交學費,被趙書記知道,他一路罵著找來學校。那不是罵玉榮,是罵你,罵我,想借這件事給咱們家劃清界限。所以現在你千萬別弄到食而不能下咽,又鬧出那種尷尬局面來!”
方良分辯說:“我和玉榮是好同學,同學之間互相幫助有什么不可以?玉榮小時候不知吃過咱們家多少饃飯,你、媽媽、奶奶都拿給她吃過,我和方正還偷拿上供的果子給她吃呢!”吉老師說:“你再別說這些話,以前有人說過一次,被趙書記狠狠批評了一頓,說是為地主階級貼金。他說,天下烏鴉一般黑,沒有心地善良的地主,要么是張牙舞爪的狼,要么是披著羊皮的狼。”聽父親這么分析,方良才默默點了點頭,相信玉榮的幫助不能接受。
方良突然撲在父親懷里“鳴鳴”地哭起來,抽咽著說:“爸,我該怎么辦呀?家庭供養不起我,玉榮的幫助又不能接受,難道叫我從此失學?”吉老師也流出眼淚來,緊緊地抱住方良,好一會才說:“不,為今之計,你只有報考淮清師范,既解決了生活問題,又能繼續讀書。”“爸,我不讀師范,我從來沒想過讀師范學校。”方良從父親懷里掙脫出來,堅決地說。他獨自坐在板凳上,垂著頭,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簌簌地滾下來。吉老師見此情景心如刀割,他無可奈何地看著兒子,一時不知說什么好。沉默了一會,他又拿起煙袋吸煙。——也許這是他此時此刻唯一能做的事情。煙葉在煙袋鍋里“吱吱”地燃燒的聲音煎熬著方良的心,也煎熬著他自己的心,父子倆相對無言。庭院里月華如水,樹影婆娑,輕風習習。堂屋里又傳出奶奶痛苦的呻吟。
這樣大約過了十來分鐘,吉老師終于忍受不住兒子無言的啜泣,放下煙袋,耐心勸慰道:“讀師范,歷來是家庭貧困學生求學謀生的一條捷徑、許多家庭貧寒又立志讀書成才的有志之士都是從這條道路走過來的,反倒是有了這么一種經歷,他們更加懂得人生的艱難,求學的不易,因此再讀書時更加刻苦努力,更有成效,所以一些讀了師范當了小學教師的后來倒成了大學問家。大教育家葉圣陶先生就做過小學教師、中學教師。毛主席也做過小學教師。其實,一個人有無出息,將來前途如何,也不在于他是什么學歷,上沒上過大學,只要他努力奮斗,行行出狀元。你認真想想就會悟出這個道理來。”吉老師注視著兒子,希望他能聽從他的規勸。父親的話使方良心里略略安慰些,他不能全信,卻也無可奈何。他想,眼下別無選擇,也只好按照父親說的報考師范了。他只是覺得有些對不起好朋友趙玉榮,辜負了她的一番美意。“認命吧!”他又想起母親的話。現在他萬念俱灰,茫無所措。一雙明亮的大眼睛失去了往日的神采,鮮艷紅潤的蘋果臉在月光下變得慘白,兩行心酸的眼淚順著兩頰無聲流淌。他不說也不動,只是呆呆地站著,仰望著天空一輪冷月,像木雕泥塑一般。
吉老師強忍悲痛,輕輕地拍了拍方良,拉過板凳讓他在自己身邊坐下,想繼續勸導他。他突然覺得一陣頭暈目眩,連忙用雙手緊緊地抱住自己的頭。吉方良看見父親雙手抱頭十分痛苦的樣子,想起他下午在學校里中暑暈倒的情形,不覺害怕起來,連忙上前扶住父親問:“爸,你怎么了?要不要上醫院看看?”吉老師慢慢把手放下來說:“剛才一陣頭暈,像突然失去知覺似的。現在好了。大概是有些累了。”方良說:“夜深了,你身體不好,該休息了。別再考慮我的事情了。”他重新坐回到板凳上,停了停,下決心地說:“我決定報考淮清師范,回去就填寫志愿。”吉老師拿起煙袋說:“也只好如此了。你先睡吧,我吸一袋煙就睡。”方良給父親點上火,自去睡覺。他艱難地推開房門,摸著黑和衣躺在床上。想想升學志愿的事,想想玉榮,又想想父親的話,如萬箭穿心,不禁淚如泉涌。
方良的哭聲隱隱傳出房外,這哭聲雖然極低極細,斷斷續續,但進入吉老師的耳朵卻像石破天驚,使他撕心裂肺。他自覺無以為助,唯一袋接一袋地吸煙,讓重重煙霧遮掩住他悔恨羞慚的赭顏。夜深了,絲絲涼風帶著夜霧的潮濕輕輕吹來,浸潤著大地萬物,潤濕了他的衣裳。月光被一片灰暗的云罩住了,院子里突然暗淡起來。槐樹影也模糊了。只有花草的幽香從東西兩面的墻頭上悠悠飄過來,和煙草的辛辣混雜,構成一種莫名的氣味。
月已當空,周圍一片寂靜,只有夜游蟲不時發出“吱”“吱”的叫聲,告訴人們它還沒有休息,黑夜里它還幽思不斷。吉老師正在遐想自責,吉大媽帶著方正方玉開會回來了。她見吉老師獨自一人坐在庭院里吸煙,面前飯桌上的煙灰堆起了小小一座“山”。埋怨說:“天不早了,明天還要上課,身體又有病,還不早早地休息?吸這么多煙,又該咳嗽了!”“沒有事。下午我睡了一覺,這會不想睡了。”他想起生產隊開會的事,問:“隊里開的啥會?是不是要分第二期小麥了?”吉大媽還沒回答,方正方玉搶著說:“別想第二期小麥了,隊長說又要開食堂了。”吉老師有些詫異,轉向老伴:“真的?隊里又要開食堂?”吉大媽點點頭,不無憂慮地說:“隊長說,趙書記在公社開會,王書記還是要求生產隊開食堂,說吃食堂社員干活整齊,又節省時間,還說這是大方向,是什么堅持三面紅旗;分戶吃是倒退;說還要“大躍進”放衛星。唉!”她在吉老師身旁坐下來,嘆了口氣說:“照這么開下去,我看今年又要挨餓了!”吉老師也有同感,只是有關國家政策,他沒有說出來。他沉思了一會,說:“我上次在中心校開會,鄭校長也說,“大躍進”的成績是肯定的,人民公社的優越性是不可否定的,總路線的精神要堅定不移地貫徹執行,三面紅旗要繼續高舉。這公共食堂是人民公社成立后“大躍進”的產物,是新生事物,自然也是不可否定的。看來是非辦不行的了!”他突然警惕起來,向周圍看了看,見方正方玉都去睡覺了,小聲對老伴說:“公共食堂,這可是關系到黨和國家的方針政策的大事情,是原則性問題,你在外頭可不許胡亂說!”吉大媽從丈夫的表情知道問題的嚴重性,也向四周看了看,小聲說“這個,我知道厲害!我也不過在家里跟你說說,在外頭,打死我不敢亂說一個字。”
吉大媽又問:“方良呢?他回來有什么事?”吉老師說:“睡了。他初中要畢業了,回來問我填什么志愿。我叫他填師范。”吉大媽吃驚地看著丈夫。吉老師見她不解,就把對方良講的話重復說了一遍。吉大媽想了想說:“這么也好,畢業就能分配工作,他有碗飯吃,家里也少作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