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老師的家在吉莊的西頭,“工”字形道路交匯處的另一端。家院在東西中心路的北面,三間坐北面南的堂屋,磚墻草頂,由于年代太久,墻基的青磚久經腐蝕,變得坑坑洼洼,房頂成了黑色的,已經看不出苫的是什么草。
這是吉老師家的祖屋,原是瓦房,四二年日寇對淮北地區大掃蕩,放火燒了全村的房屋,大火過后,這座房子只剩下四周的墻框。吉老師只得因陋就簡,買了些檁棒、蘆葦、麥秸,把墻框蓋成了草房。土地改革時,農會見不是什么好房子,加上土改工作隊常要他寫寫標語會標,便留給了他家。堂屋前面有三間低矮的前屋。東西兩邊的土墻頭上爬滿茶豆秧和絲瓜秧,綠葉上面開著些黃色或紫色的小花。庭院的西墻下有一棵古槐,樹干高大,虬龍盤枝,蔭翳蔽日。樹下有一塊槌衣用的青石板,光達達滑溜溜的。
吉老師終于回到家里。一進門方良就大聲喊:“媽,爸在教室里暈倒了,多少老師搶救才醒過來。王老師叫我送爸回來休息。你快把涼床子搬出來,叫爸叫在槐樹底下躺一躺。”
吉大媽正在做晚飯,她聽見方良的話,慌忙丟下手里的活計走了出來。她看見丈夫面色蒼白,神情呆滯,連聲詢問:“好好的怎么就暈倒了?要不要緊?到醫療室看過沒有?先生怎么說?”方良覺得母親好像在埋怨自己,后悔沒有送父親到大隊的醫療室請醫生檢查治療,然而他又覺得委屈,對母親說:“我要背他到醫療室看病,爸硬是不肯去,就是讓老師扇扇風,擦了擦身體,又喝了一杯涼開水。”吉大媽心疼地看著丈夫說:“這哪能行?人都暈倒了,肯定有病,不讓醫生經經眼怎么能放心?”方良受了母親埋怨,也感到問題嚴重,說:“要不,我再送爸到醫療室請醫生看看?”吉大媽說:“就是該去看看。先生看過沒事,我們就放心了。”吉老師急忙阻止說:“你們瞎忙活啥!我這是中暑,不是病,因為教室里太熱,一時頭暈就昏倒了,現在醒過來,就好了。你們快把涼床搬出來,我躺一會。”
吉老師一躺下就呼呼入睡了。吉大媽拿出一條打了補丁的床單蓋在吉老師肚子上。她仔細察看了一會,見丈夫睡熟了又回去做飯。
吉老師家的廚房在前屋的東頭一間,靠著東南角墻根下用土坯支著個黑乎乎的大砂鍋,沒有煙囪,也沒有鍋臺,由于一日三餐煙火熏烤,兩邊的墻壁也變得烏黑,和土坯、砂鍋渾然一色。這就是這個六口之家做飯燒菜的鍋灶。這種鍋灶在如今的濱淮縣農村,屢見不鮮,家家如是。
你別看今天的吉莊人生活如此凄慘,過去的一年中,他們的生活卻是極富紅火的。為了緊跟“大躍進”的形勢,充分體現人民公社“一大二公”的優越性,公社領導要求每個生產隊都開辦公共食堂,家家戶戶,老老少少,一日三餐都到食堂吃飯。食堂的鍋比殺豬桶還大,一支就是四五口;煙囪像工廠的煙囪一樣高大,一排四五個,穿越房頂,高聳天空。每天從早到晚煙焰沖天,火星飛濺,噴云吐霧,好不壯觀!食堂的炊事員學著飯館的樣子,把社員的一日三餐寫了菜牌子公布出來。各生產隊食堂之間還開展競賽,比誰的飯菜好,花樣多。遇到上級領導來檢查工作,便殺豬宰羊,成桌成席地做給社員吃。每隊食堂的大門上都貼著這么一副對聯:“食堂巧做千家飯,公社溫暖萬人心。”也確實是當時的真實寫照。
人人到食堂吃飯,每家的鐵鍋、鍋鏟、菜刀都閑置不用了,干部便挨家挨戶收繳起來,支援大煉鋼鐵。王集初中的操場上筑起土高爐來,師生們走出課堂,抬煤伐樹,劈柴生火。操場上爐火烈烈,煙焰沖天。鐵鍋、鍋鏟、菜刀和其他廢舊鐵器投進土高爐,很快就熔化成鐵水流淌出來,冷卻后成為一個個鐵砣子,納入國家的鋼鐵產量,有力支援了“鋼鐵元帥”升帳。鍋沒有了,鍋框被弄到田里作肥料。廚房不做飯了,打掃干凈作了書房。農民也文雅起來,開始讀書學習,作詩作畫,于是乎農民詩歌和農民繪畫應運而生。為了展示“大躍進”的農民風采,公社領導在王集街露天劇場舉辦了農民賽詩會和農民講座,濱淮報和濱淮廣播站及時做了報道。
省報省臺都認為是新鮮事物,也作了轉載轉播,一時炒得沸沸揚揚。其實這不過是干部們請了農村中的幾個“秀才”和中小學教師,編了幾段順口溜,畫了幾張水彩畫,再選出幾個能說會道的社員拿去參賽參展,遮人耳目。農民一切都入了公,成了無產階級,他們每天按照干部指揮,勞動、吃飯、休息,生活也過得無憂無慮。但是人民公社不是萬能的上帝,生產隊食堂紅紅火火搞了一陣子,年底便斷了炊,公社再無糧無錢可調,各家各戶又只好分開來吃。沒有糧食就吃山芋葉子、胡蘿卜纓子,甚至把花生秧子、山芋藤子、玉米芯子都磨碎吃了。農民沒有了鍋,市面上又買不著,只好把洗臉用的銅盆、熬藥燉湯用的砂鍋、燒水的茶壺等器物用土坯磚塊支起來煮飯。
在饑餓中苦苦煎熬的農民終于盼到了收麥。小麥剛打下來還沒有來得及曬干,生產隊長就申請公社給每人分了幾斤。吉老師和吉大媽帶著小兒子方正、女兒方玉,推動石磨,把小麥磨成糝子煮粥喝,一來人瘦得實在沒力氣推磨了,二來小麥磨成糝子,連皮帶面都在里面,還可以多吃一些。糧食愈少愈金貴,愈要精打細算計劃著吃,吉大媽每天每頓按照五瓢水,半瓢麥糝子,外加一籃子青菜煮粥,煮成的粥不干不稀,全家每人可吃上兩碗多,基本上可以吃飽肚子。今天吉大媽見方良從中學回來了,怕稀飯不夠吃,又往砂鍋里添了一瓢水,多和了一把麥糝子。
吉大媽看上去比吉老師顯得衰老,背微微有些駝。四十多歲的她,中等偏高的身材,長長的脖頸上一張燒餅似的圓臉爬滿皺紋。頭發略顯蓬亂,梳在腦后,挽一個偏圓的髻。只有一雙微微凹陷的大眼睛,說明她當年曾經美麗過。
晚飯終于燒好了。方良把小飯桌搬出來,準備盛飯。方正叫醒父親,又打來一盆涼水給他洗臉。吉老師睡了一覺,覺得精神好多了,他洗了手臉,坐到飯桌旁,一邊吸煙,一邊看著方良盛飯。這時方玉也從堂屋里扶出奶奶來。吉奶奶雙目失明,一只手緊緊地抓住方玉,另一只手拄著拐棍,兩只拳頭大的小腳艱難地挪動著。又高又瘦弱的身體,滿頭蓬亂的白發,口中不停地輕聲呻吟著。
方良見奶奶痛苦地呻吟著,就問:“你的胃病又犯了?”奶奶一邊呻吟,一邊搖著頭說:“什么犯不犯,一年到頭就這么樣,好也不好,死又不死,活受罪!依我這心,還不如一口氣不來死了好,我也不用受罪了,你們也不用賠罪了。”說話之間方良已經把飯盛好,熱騰騰、香噴噴的新麥菜稀飯誘人食欲。一家六口人團團圍住一桌子,只聽見“呼嚕呼嚕”喝稀飯的聲音,連奶奶也不呻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