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魯迅與北京風土(圖文精選本)
- 鄧云鄉
- 3172字
- 2024-12-27 18:32:39
書價雜談
魯迅先生每年日記后面,都附有書賬。從一九一二年至一九二六年,據書賬所載,共用了三千六百七十余元。這還不包括一九二二年的,那年的日記遺失了。如取前后兩年的平均數計算,還要加一百四十元上去,那就是三千八百元左右,這不能說是一個小數目了。但是在所買的書里面,還沒有什么善本書,即宋、元、明版,以及各種少見的禁書和稀有的抄本在內。
先生在壬子(一九一二)年日記書賬后有小記道:
審自五月至年莫,凡八月間而購書百六十余元,然無善本。京師視古籍為骨董,唯大力者能致之耳。今人處世不必讀書,而我輩復無購書之力,尚復月擲二十余金,收拾破書數冊以自怡說,亦可笑嘆人也。華國元年十二月三十一日燈下記之。
在這段后記里,既感北京當時書價之昂貴,又痛詈以書為古董者之流購書而不讀書,感慨是很深的。這里面便聯系到一個書價問題。魯迅先生在京十五年內,所用之書款,除極少數屬于從外地或國外函購,或回南時在上海、紹興購買者外,絕大多數都是在琉璃廠購買的,可以說,這點錢絕大部分都花在琉璃廠了。所用款項,一部分是買書,一部分是買拓片。如廣義地說,碑帖拓片也是典籍,所以兩樣先生都記在書賬上。為此,琉璃廠書價的高低,與先生自是非常密切的了。
琉璃廠書價,在清代十九世紀中葉,還比較一般。這里先引一則李慈銘的日記作為具體說明。《越縵堂日記》咸豐庚申(一八六〇年)十二月十五日記道:
以錢二十五緡,買得臨海洪筠軒先生(頤煊)《讀書叢錄》二十四卷,歙縣金輔之先生(榜)《禮器》三卷,江都焦禮堂先生(循)《群經宮室圖》二卷,高郵王文簡公《經傳釋詞》十卷,棲霞祁蘭皋先生配王婉佺安人《列女傳補注》八卷,《列仙傳校正本》二卷及馬令《南唐書》一部……
共書七種,五十卷。二十五緡制錢,折合后來銅元二千五百枚,合五六塊銀元??磥磉@些書一般都還是乾嘉刻本,其價錢較之后來,固然不能說是十分便宜,但也不能說是十分貴了。
琉璃廠書價日漸騰貴,是在清代末年。據震鈞《天咫偶聞》記載:張之洞《書目答問》出來之后,掀起一股買書風,京都士人都到琉璃廠按圖索驥,書鋪生意興隆,書價也就日漸上漲了。那時宋版書,計葉論值,視版式好壞,每葉三五錢;殿版以冊計,每冊一二兩;康乾舊版,每冊五六錢;新印的書,看版式、紙張的精粗,區別論價。一般真字版比宋字版貴十分之二三,連泗紙比竹紙貴十分之二三,道路遠的又比近的貴十分之二三。這里所說的錢和兩,都是指紋銀。宋版書每頁就以三錢算,五十頁一冊,四冊一套的書,就要賣六十兩紋銀了。當時江南的米價,一石還在一二兩紋銀之間,四冊宋版書,就是四五十石米的價格了。
乾嘉時黃丕烈《書舶庸譚》[1]中《宋刻〈王右丞文集〉跋》云:
《王右丞文集》,即所謂“山中一半雨”本,許《丁卯集》(元刻)即所謂“校宋版多詩幾大半”本……惜以物主居奇,必與《說文》并售,索值白金百二,而余又以《說文》已置一部,不復重出,作書復之,許以二十六金,得此兩書,書札往返再三,竟能如愿。
那時二十六兩銀子可以買到的書,到了清末以葉計值的時候,恐怕再加兩三倍也買不到。但是到了后來,就是魯迅先生在琉璃廠買書的年代里,那就更不得了了。蜀人傅增湘氏戊午(一九一八年)買北宋本《樂府詩集》一百卷、二十四冊,以銀元一千四百元成交。替王叔魯(即后來的大漢奸王克敏)買宋版《后漢書》殘本四十九卷,以銀元一千五百元成交。俟后王書散出在琉璃廠,《后漢書》又被傅氏以一千二百元收進。武進陶蘭泉買明抄本《墨莊漫錄》,以六百元成交。這些都是琉璃廠的豪客,就是魯迅先生所說的“視古籍為骨董”者了。按,傅氏是當時著名的藏書家,收藏有宋、元版《通鑒》各一部,自題為“雙鑒樓”。魯迅先生在《病后雜談之余》(見《且介亭雜文》)一文中所說的“以藏書家和學者出名的傅某”,便是指他。傅買書時鑒別古籍,議論書價,十分精明。以成千的銀元買一套書,那是因為當時的書價就這么貴,并非是他買得吃虧。他買書一般都是買得十分合算的,如前所說一千五百元的書,他以一千二百元收進,便是一例。
以上談的是那時宋、元版善本書的價錢。至于其他的書,在琉璃廠要看各種情況,時貴時賤,價錢并不穩定,基本上是看顧客的購買情況而漲落。魯迅先生在《買〈小學大全〉記》(見《且介亭雜文》)一文中有幾句說:
線裝書真是買不起了。乾隆時候的刻本的價錢,幾乎等于那時的宋本。明版小說,是五四運動以后飛漲的;從今年起,洪運怕要輪到小品文身上去了。至于清朝禁書,則民元革命后就是寶貝,即使并無足觀的著作,也常要百余元至數十元。
魯迅先生此文是一九三四年在上海寫的,但內容談到五四以后及民元書價,所以也適用說明琉璃廠書價漲落的情況。再如倫哲如在所著《辛亥以來藏書紀事詩》自序中也說:“……同是一書,適時則貴,過時則賤,而時之為義又至暫,例如辛酉(一九二一年)以前,宋元集部,人所爭得也,乃過此則竟無問之者矣。又如辛未(一九三一年)以前,明清禁書,人所爭得者也,乃過此亦幾幾無問之者矣?!?/p>
這位倫先生也是跑了一輩子琉璃廠的人,所說都是琉璃廠實情,就是琉璃廠書價,常常是因為大家都搶購某一類書,這類書的價錢便一哄而高了。反之,無人過問的書,便十分不值錢。據說在清末時,普通地方志沒有人買,只有日本人買,書鋪以“羅”論價,一元一“羅”。所謂一“羅”,就是把書堆起來有一手杖高。即使是少見的善本志書,因為無人過問,價錢也很便宜。等到一九三〇年前后,北平圖書館、各大學圖書館注意購買方志,各私人藏書家也跟著搶購,不久方志一門,便身價百倍了。魯迅先生在癸丑(一九一三年)十月五日從琉璃廠本立堂買《嵊縣志》,附《郯錄》,十四冊,價二元,那自是十分便宜的了。
魯迅先生在《買〈小學大全〉記》一文中還說過《東華錄》《御批通鑒輯覽》《上諭八旗》《雍正朱批諭旨》等清代官書,無人過問,價錢低廉的情況。在當時,除此之外,也還有《皇清經解》等類的書,也是無人過問,都同稱斤賣差不多,也常常是以手杖論值賣給日本人了。而相對作為古董的書卻更價值驚人了。自從庚子之后,《永樂大典》散出,清末琉璃廠文友堂以每冊現金一百銀元的代價到處搜求,賣給日本東京文求堂店主田中慶太郎。倫哲如《辛亥以來藏書紀事詩》曾記:山陽人吳蓮溪,庚子亂中翰林院私分《永樂大典》時,曾分得百來本,當時尚無賣處。宣統間,由于琉璃廠書鋪重價收求,吳因之致富。去世后,家中尚有二本,一全一不全,全的要賣三千元,不全的要賣一千元,那就更是奇貨可居了。算來魯迅先生十五年中,全部在琉璃廠買書的錢,也不夠買這兩本《永樂大典》的。
琉璃廠是古籍集中的地方,書價與外地比較,一般要比外地高。利之所趨,琉璃廠書商都以到外地收集古籍為謀利捷徑。近的到山東、山西、河北、河南,遠的到云、貴、川、廣,每趟外出收書,都有不同的收獲。有名的如述古堂于魁祥一九一七年在山東買到宋本《八經》、宋本《唐十家小集》。個人營業的衡水人彭文麟,專門外出收書,遠到湖南、江西,一九三一年在山西曾廉價買到《永樂大典》十余冊。山西南路過去不少經營錢莊票號的商家,收藏的明清小說很多,明清小說書價大漲之后,琉璃廠書鋪便常前去收購。文介堂張德修在山西購到《金瓶梅詞話》,回到北京,以八百元賣給北京圖書館,真可算是一本萬利了。
魯迅先生一九一三年回紹興時,在紹興奎元堂買到過一部毛晉汲古閣的《六十種曲》,二十四元。后來先生在一九二一年經濟困難時期,把這套書在北京以四十元的代價賣掉了。一九二一年四月七日記云:
上午賣去所藏《六十種曲》一部,得泉四十,午后往新華銀行取之。
在這一買一賣之間,也可以看出當時北京與外地書價的差異了。
當然,上面拉雜所寫,還是那時琉璃廠書價的大行大市。至于說在小市冷攤上買到便宜貨,那也是時而有之的事。但那多是因為賣者是外行,買者偶然碰巧,不能作為書價的行情。
[1] 《書舶庸譚》為近代董康著,其中收錄有黃氏這段話。——編者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