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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潮即轉折點?

埃利亞斯在20世紀30年代寫了《文明的進程》,該書于1939年出版,當時的紀律、性道德、習俗都要嚴格得多。這時,讓我們再想想揚。生活在當代的揚是個敏感的人,他深深地認識到某些話語是冒犯性的,并避免使用這些話語,還敏感地感知躺在他身旁的妻子的心情。揚對于自身的與他人的需要與界限一樣敏感,這體現在身體上、心理上、道德上。揚還極好地體現了審美敏感性的文明成就,即“視覺的樂趣”(Augenlust)。當自然和環境不再構成威脅,而是向審美感知開放時,人類首次得以感受和培養出一種視覺的樂趣。與其他許多樂趣相比,這種樂趣是很有文化價值的。揚對美和獨特性很敏感,于是將這種樂趣轉化到他日常居住的空間(也就是他的家)中。揚的個人傾向幾乎與社會要求完全吻合。與20世紀30年代相比,當今的社會要求遠沒有那么僵化,為個人設計留下了更多的空間。

那么,冷漠的懲戒是否已經完全擴散為溫暖的敏感性?像揚這樣的人,難道不標志著埃利亞斯在20世紀30年代所描述的文明化進程的終結嗎?(盡管當時這一進程仍然被埃利亞斯描述為一個持續著的進程。)作為一個在身體、心理、道德、審美方面都敏感的當代人,揚難道不是完善的文明的證明嗎?避免他人的痛苦、尊重與體貼他人、敏銳地感受自身的和他人的需求、了解人際界限與他人的脆弱性——誰會不把這些理想和品質描述為人性的巔峰呢?(詳見第三章)

然而,仔細觀察后會發現,現代晚期人絕非都像揚這樣沒有矛盾。即使在21世紀,人們也不得不克制自己的沖動,調節自己的情緒。懲戒會繼續影響人們,即使人們不再能清楚地看到和感受到它。某一行為越是敏感,其社會約束就越強烈地被內化。用精神分析學家雅克·拉康[18]的話說,大概是:當代人自己的愿望也總是社會的愿望,社會的要求已經融入人的血肉。

那么,如何才能把握揚和蒂內所體現的敏感性呢?對此,理查德·桑內特[19]提供了一條重要提示:“從某種意義上說,西方社會正在從外部主導的關系走向內部主導的關系。”這位哲學家還說:“感情,而不是普遍有效的公共互動形式,正越來越多地指導著行動。”于是,我們不禁要問:是什么傷害了我或他人?什么時候某人冒犯了我,什么時候某人又冒犯了他人?社會的規范和形式在何處凌駕于人(或一般意義上的生物)的個體特性和易受特定事物傷害的脆弱性之上?

按照內部主導的邏輯,作為一個超越個人的系統,語言也被認為是有冒犯性的,因為具有普遍約束力的事物與渴望真切表征的親密需要相矛盾。語言的規則不再容許自由的游戲,而是被視為對自我的傷害和蔑視。[20]

于是,人們感受到語言中的規范、形式、固定的角色是異化的(甚至是一種暴力),弱勢群體要表達自身的感知,也就可以想象了。因為,如果不弄清人們是如何從某種迄今為止被忽視的角度觀察和感受社會現實的,那么弱勢群體應該如何開展爭取認可的斗爭?更確切地說,人們必須展示自身的脆弱性,必須指出自身的種族和性別,以便言明社會中結構性歧視的現狀和變化。

但是,強調真切和感情的力量,也使得語言同時失去了重要的保護功能。語言中的形式提供了支持,并在個人之間建立了聯系。只要人們作為“公共領域中的人”相互接觸,他們就會把親密的、私人的,因而也是脆弱的自我拋在腦后。桑內特關切地觀察著他所診斷的相應發展,他說:“親密感覺的世界失去了所有的界限,不再受到公共領域的限制,而公共領域代表對親密關系的一種制衡。”

在桑內特之后,羅伯特·普法勒[21]提出,通過“親密關系的暴政”(Tyrannei der Intimit?t),文明社會的脆弱性會自動增多。他對公共領域做了如下闡述:“(由于親密關系的暴政)人們在公共領域也被要求只作為私人角色(Privatpersonen),而非公共角色(?ffentliche Rollen)而存在。對于私人角色,我們最好不要去觸碰;而公共角色,正是文明社會的人際交流中所欠缺的。”

如果我們進一步推進上述觀點,就能得出:更多的脆弱性,反過來又創造了對保護的更大的需求。揚默認的基本假設是:世界必須適應人的脆弱性,而不是人的脆弱性必須適應世界。因此必須剔除“Nigger”一詞,無論其上下文如何[22];必須廢除陽性泛指;必須保護女性免受性騷擾。然而,反對這種發展的人認為,這樣一來,自我的力量在何處?人的自主性又在何處?人自我保護的能力豈不是要退化?

對于敏感性與韌性、脆弱性與韌性,下文將深入討論這些對立關系。


[1]這里所說的“區分”對應原文的“Identifizierung”,此詞有認同、同一性、身份、區分等含義。

[2]在本譯文中,“共情”對應Einfühlung、Empathie、nachempfinden、Mitgefühl、mitfühlen、sympathisieren等詞。在心理學中,一般要對“共情”和“同情”的概念做出區分。在德文中,一般詞根中有表“進入”含義的詞,如Einfühlung和Empathie,表達的是“共情”,而詞根中有表“與……一起”含義的詞,如mitfühlen,表達的是“同情”。但在本書中,作者并沒有對此做嚴格區分。為了避免術語的誤解,譯者將這些表達全部統一為“共情”或“共情力”,而不使用“同情”或“同理心”等譯法。

[3]德國文理中學教師一周的平均工作時間在45小時以上,從下文強調揚的妻子是全職工作來看,揚的工作是兼職的。

[4]“所有學生因天氣炎熱而放假”這句話的原文是:“Alle Schüler haben heute hitzefrei.”,其中,“Schüler”是德文中“學生”一詞的復數形式,但這個形式與“學生”一詞的陽性形式是重合的。德文中表達“女學生們”的說法是“Schülerinnen”。按照性別平等的語言要求,此處這條通知可以表述為:“Alle Schüler_innen haben heute hitzefrei.”。詳見知識背景1。

[5]“下畫線形式”指用Schüler_innen表示“學生們”的用法。下畫線不僅體現在書寫上,其讀法也常與Schülerinnen(女學生們)不同:Schüler_innen讀如Schüler Innen。詳見知識背景1。

[6]“薩沙”(Sascha)是女名,“阿萊克斯”(Alex)是男名。

[7]詳見知識背景2。

[8]詳見知識背景14。

[9]譯文中的“聲援”和“團結”,均對應原文的“Solidarit?t”(或其動詞形式solidarisieren)。Solidarit?t的意思是“與某人或某個群體站在一起、休戚與共”,在當今,它還有一個具體的含義:在推特等社交媒體上,給推文帶上一個話題標簽(Hashtag)就表示聲援某群體。例如:在#MeToo運動時期,給推文加上#MeToo的話題標簽就表示聲援被性侵的女性。

[10]詳見知識背景3。

[11]從1997年7月4日起,婚內強奸(Vergewaltigung in der Ehe)在德國是觸犯刑法的,且屬于公訴犯罪。

[12]詳見知識背景21。

[13]指小詞尾帶有貶義,可以用中文類比如下:用“Geflüchtete”對應“逃亡者”,用“Flüchtlinge”對應“逃亡仔”,“逃亡仔”中的“仔”是一個帶有貶義的指小詞。盡管如此,截至譯者翻譯時,以Geflüchtete替換Flüchtlinge并未上升為一種被公認為合理的德文規范。

[14]在本譯文中,為了保持術語前后一致,“懲戒”與原文中的“Disziplinierung”一一對應。“Disziplinierung”還可以翻譯成“懲罰”“約束”“馴化”“規范化”“紀律化”等。

[15]坦豪澤(Tannh?user,約1230—約1265),德國中世紀詩人,寫作戀歌和格言詩。

[16]鹿特丹的伊拉斯謨(Erasmus von Rotterdam,1466—1536),荷蘭人文主義學者,代表作有《愚人頌》等。

[17]但盧梭認為敏感性不在宮廷矯揉造作的世界中,而在自然的向善傾向中(詳見第三章)。—作者注

[18]雅克·拉康(Jacques Lacan,1901—1981),法國精神分析學家,從語言學出發來解釋弗洛伊德的學說。著有《父親的姓名》《康德同薩德》等。

[19]理查德·桑內特(Richard Sennett,1943— ),美國社會學家,漢娜·阿倫特的學生和于爾根·哈貝馬斯的好友。研究領域為城市社會學、藝術/音樂、家庭、觀念史與身體史等,著有《19世紀的城市》《肉體與石頭》《公共人的衰落》等。

[20]詳見第六章的相關論述。

[21]羅伯特·普法勒(Robert Pfaller,1962— ),奧地利哲學家,著有《關于文化的快樂原則》《消極情緒》等。

[22]詳見知識背景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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