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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代的全球化

如今,不論是個人還是集體,或多或少都會進行國際往來,并受到外來影響。然而,今天的全球體系,并不完全是現代的產物,也并非歐洲的探險成果。商品、原料、思想與人口的流通,代表了當代世界的形成要素。這些要素出現的時間,比我們想象的要早得多。在過去的20年內,一種“全球轉向”(global turn)的論調改變了我們對歷史的理解。全球化給民族和國家發展帶來了新的挑戰,也讓我們的生活日益國際化。越來越多的學者不再局限于現有的空間劃分,而是放下成見,重新思考空間的形成,為學界構建了一個新的理論框架,吸引學者們重新審視“全球化”(globalization)與“本土化”(localization)之間的關系。歷史學家何安娜在她最近對景德鎮的研究中指明,全球史“重新定義了歷史空間的范式,并涉及超越國界和地緣政治邊界的研究方法”。[3]理想的全球史研究,應當超越某地區或單一民族國家等已有的空間邊界,從而認清不同邊界之間諸多可能的變化。正是在這種全球轉型之中,學者們注意到了遠古時代、中世紀伊斯蘭世界時期以及蒙古和平時期(Pax Mongolica(2)的跨國交流。不過,大多數人仍然認為哥倫布探險與15世紀達·伽馬的航行才是全球往來的開端。[4]

然而,對于用“全球化”一詞形容1500年至1800年的這段時期是否合理,歷史學家們確實仍在爭論。一些經濟史學家,如杰弗里·G.威廉森(Jeffrey G. Williamson)和凱文·歐魯爾克(Kevin O’Rourke),關注商品價格的趨同(convergence)過程,認為近代(3)既沒有出現具有競爭力的產業,也沒有出現廣泛的平民消費活動。[5]但是,經濟學家丹尼斯·O.弗林和阿圖羅·吉拉德斯(Arturo Giráldez)指出,16世紀中后期就已經出現了長久的全球貿易,并且“對所有貿易伙伴產生了深遠持久的影響”。[6]全球化究竟是結果還是過程,是上述雙方分歧的核心。我認為全球化的趨勢最晚也應在1500年至1700年間形成,因此我同意后面兩位學者的論點。[7]跨太平洋的絲綢貿易說明,亞洲商品并非全都是沒有競爭者的,中國和墨西哥的絲綢等高級織物都有眾多買家。

在世界歷史的進程中,1500年至1700年的這段時期至關重要?!敖保╡arly modern)這一術語,通常用于指涉這一中世紀與現代的過渡時期。正如何安娜所說,這個時期是“經濟、城市化、奢侈消費、社會流動、國際探索的推進以及對權威與傳統觀念的挑戰的黃金時期”。[8]具體而言,此前的人們需通過中間人來建立聯系,而這一時期的人們則產生了一系列直接、頻繁、規律的聯系,從而賦予這一時期獨有的特性。這時,“沒有人是一座孤島”不僅是一種哲思,更是對現狀的準確描述。隨著時間的推移,空前頻繁的交流帶來了空前廣泛的物質交融(métissage)。這種交融超越了以往的“混雜”(mixing),它使得不同的文化元素相互碰撞,產生了新的社會機制與錯綜復雜的對比。

在討論近代全球發展的過程中,總有一個“西方崛起”(Rise of the West)的神話,敘述著歐洲對世界的主宰。社會批評家、歷史學家和經濟學家試圖說明歐洲文化與基因中的特殊性,衍生出了歐洲中心主義的觀點。在宏觀經濟模型中,全球化創造了一個以歐洲為中心的世界體系;在政治整合模型中,歐洲國家確立了衡量所有政策的標準。[9]歐洲的標準,看似成為全世界的標準。然而,這種以歐洲為中心的觀點,歪曲了過去幾個世紀復雜的全球史事件。政治史學家林恩·亨特(Lynn Hunt)批評了過去聚焦于宏觀經濟趨勢的近代全球化論爭。亨特提出,糾正錯誤的方法應是研究跨國互動,而非宏觀過程(macro-processes)。全球化使得學者們有機會更進一步思考人與人之間的互動往來,并深入探索不同地域如何相互連接、相互依存,不再將歐洲模式假定為現代化進程中的必經之路。[10]這種關注本土化的視角,極有助于思考不同文化、社會模式之間的交流,從而使人們更為關注全球間的聯系。

彼得·科克蘭尼斯(Peter Coclanis)等歷史學家,對大西洋歷史研究中的局限與偏見提出質疑,順應了將歐洲“去中心化”(decentralize)的趨勢??瓶颂m尼斯認為:“將視野牢牢限定在西方的歷史研究方法,會迫使我們過度關注環大西洋地區,將西北歐與歐洲其他地區和整個亞歐大陸分割,這顯然不合時宜。”[11]他提出,應將大西洋歷史看作1500—1800年紛繁歷史中的一個單元,并且他強調,東西方的貿易有著不少相同的機制,包括商業合同、貿易協會與專業市場。而正如科克蘭尼斯所言,全球間的流通并不局限于貿易的各大方面,還一定會影響其他各種各樣的交流,包括生物、科技、美學、宗教哲學等。

比較研究(comparative study)是研究全球聯系的一個常用方法。帕特里克·奧布萊恩(Patrick O’Brien)、克里斯·威克漢姆(Chris Wickham)等學者指出,只有比較其他地域,才能深入了解此地的獨特之處。[12]比較研究的方法需要衡量某些特定的方面,因此并非所有國家或地區都可以在同一維度上進行比較。因此,桑杰·蘇布拉曼揚(Sanjay Subrahmanyam)等學者將興趣點置于“關聯”(connection)之上,并提出了“關聯史”(connected history)的概念。[13]撰寫關聯史,意味著將不同的歷史、文學資料關聯起來,建構出一個全景式的、萬花筒般的近代世界,在超地方性(Supra-local)的聯系之中,強調不同歷史視角之間的異同。[14]例如,歷史學家喬吉奧·列略對于棉花的研究就展現了這種研究方法的強大潛力:關注某種商品,可以跨越時空,揭示出多樣的聯系。[15]物品與人類活動、動植物的互動,有助于深化我們對日新月異的環境和經濟結構的理解。

受上述方法的啟發,《尤物》一書將絲綢視為宏大的文化體系中的一部分,不僅關注商品本身的流通,還關注生產技術與設計的傳播。無論是生產絲綢還是消費絲綢,都必須以全球視野進行研討。因此,本書將以相互關聯、比較的視角,去統一理解中國的社會轉型對太平洋市場作出的貢獻,以及中國與別國(尤其是墨西哥)的同步發展歷程。一方面,我們要通過“關聯史”來觀察、說明不同文化的不同特性,例如兩國統治者對于發展蠶業的不同態度。另一更重要的方面,我們要明確近代全球化背景下不同體制共通的發展模式。本書所強調的這種模式之一,就是傳統國家與地方社會之間的分歧。

對于承認近代全球化產生了深遠影響的學者們來說,究竟是融合還是沖突產生了這樣的影響,仍然存有爭議。[16]有的學者著眼于價格的趨同,而另一些學者致力于說明全球化造成了越來越多的分歧。[17]若要理解這一方面,就一定要將全球化的多面性解釋清楚。全球化的各個方面并非同步發展的:有些趨于融合統一,有些則趨于沖突對立。舉例來說,早期的現代貿易產生了比以前豐厚得多的財富。然而,個體的財富管理受社會環境的影響,與帝國的財富理想時而此呼彼應,時而各行其道。此外,對于不同的群體來說,“環球”(global)與“全球”(globe)有著不同的范圍與深度。一個在中國東南地區向港口城市出售加工絲綢的商人,與一個每年穿越太平洋的西班牙水手對于“外界”(foreign world)的定義不甚相同。對前者來說,“全球”主要是指中國與東南亞的商業網絡,對于后者來說,則包含了整個跨太平洋區域。而對于墨西哥瓦哈卡(Oaxaca)的本土蠶農來說,他們與歐洲傳教士和來自墨西哥城的商人之間的往來,則是他們的“世界”。大西洋一帶曾是他們全部的生活空間。《尤物》一書勾畫了不同人群的“世界”,從不同的方面講述了中國絲綢的全球故事,關注了不斷開發的全球生態系統、蓬勃發展的跨國貿易、全球的消費行為以及諸國法律法規的調和。本書旨在說明,對于絲綢這一“尤物”的熱愛既促進了不同社會的融合,也導致了國家之間的沖突。

不過,對全球的研究必須詮釋復雜的地方特色,也必須利用地方史料?!叭颉焙w著歷史上跨越邊界的流動,而“地方”則代表了對于空間的界定。正如何安娜談到的一樣,這兩方面都是空間建構中不可或缺的部分。只有將地方與全球視為同一發展過程中相互關聯的部分時,我們才能“確定全球與地方之間的多段變化,突出全球化或本地化趨勢的重要性,并看到這些發展中的不平等因素”。[18]一些研究成果討論了蠶業在地方生產發展中的意義,比如社會史學家范金民和墨西哥殖民地史學者伍德羅·波拉(Woodrow Borah)的作品;也有一些學者將絲綢視為全球商品,討論其流通來路,包括貝弗利·勒米爾(Beverly Lemire)和喬吉奧·列略等。[19]然而,只有把各種有關地方和全球、生產和消費、流通和監管的故事串聯起來,我們才能充分認識到中國絲綢在16、17世紀的流動過程和流動機制。中國絲綢的貿易是很有意義的話題,既可以在全球語境中書寫地方史,又可以以地方為基礎來敘述全球故事。這一話題,展示了“全球”和“地方”是如何從屬于同一個互動網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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