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三王游行【17】

繪畫的非現實魔力

這是一支從艾米利亞-羅馬涅大區(Emilia-Romagna)出發,經由亞平寧山脈的高地進入托斯卡納(Toskana)的隊伍。肅穆的國王及諸侯身著華麗的朝服騎在駿馬上。優雅的隨從、高貴的狗,還有一只獵豹緊隨其后。背景是如童話般夢幻的風景:參差不齊的峭巖就像用精致的紙疊成的,伴著微風起飛的鳥及非寫實的樹木,它有著天堂般的果實與雅致得如鴕鳥羽毛那樣的樹葉。夢幻般的城堡散落在地平線和景觀之中,像天上的耶路撒冷一樣遠離了所有時間。

這是一幅濕壁畫,由三個部分組成。即使在今天,它仍然使佛羅倫薩美第奇宮的美第奇小教堂沐浴在一種神奇的、令人陶醉的光線中。賢士小圣堂(Il Viaggio dei Magi)是它的意大利語名,【18】德語譯為“東方三博士列隊”(Zug der Heiligen Drei K?nige),但“三王游行”(Das Geleit der K?nige)似乎更為貼切。因為這幅壁畫所展現的并非東方三博士前往伯利恒的隊列。它有很多可供照亮(解讀)的空間,國王的隊伍也有很多可解釋的空間。字面意義上的照亮(Ausleuchten)必定就是它的創作者貝諾佐·哥佐利(Benozzo Gozzoli),于1459年夏到1460年春,在當時沒有窗戶的小教堂里作這幅畫。哥佐利大約1420年出生于佛羅倫薩,學習了金匠手藝。作為著名的弗拉·安杰利科(Fra Angelico)的助手,他在羅馬和奧爾維耶托(Orvieto)給師傅幫忙,在小城蒙特法爾科(Montefalco)完成了自己的第一幅壁畫作品。

顯赫的美第奇家族想要為他們的宮廷小教堂找一位畫家,便注意到這位后起的藝術家新秀。哥佐利一定有什么東西吸引著長者科西莫(Cosimo de’Medici, der ?ltere)。也許是對細節的熱愛和金匠的精準眼光,使這個年輕人能夠畫出閃閃發光的東西。這位佛羅倫薩的城市領主想要的不是教會的靈修畫面(1)。相反,他們想到的是,“東方三博士的教會團體”每年三王節(2)這天都會在拉加大道(Via Larga,即今加富爾大道[Via Cavour])游行,充滿了光彩和榮耀;活動中,美第奇家族也樂意與隨行人員混在一起,顯示富有的銀行家們為了國王們能踏馬前來所能提供的一切。

宮廷小教堂里,哥佐利就著燈籠的光亮畫的,應該是美第奇家族,而不是東方三博士。但這項繪畫任務本身太復雜了。神圣三博士的主題在藝術上具有比喻性的內涵。三博士分別代表了人生的三個階段:青年、中年及老年。壁畫中還可找到另一個——也是最為重要的——寓意層面。【19】1439年冬天,也就是哥佐利得到這項委托任務的20年前,“來自東方的智者”(東方三博士)確實已經穿越亞平寧來到托斯卡納。這三位便是約翰八世·巴列奧略(Johannes VIII. Palaiologos)、君士坦丁堡大帝,及主教約瑟夫二世(Joseph II.)——東正教會的頭領。他們與教皇恩仁四世(Eugen IV.)——天主教的領袖會面。這是世界范圍內的重大事件:這是東正教主教與天主教教皇在1964年前最后一次見面!

但是,他們的共同目標不是尋找伯利恒和圣嬰耶穌,而是佛羅倫薩和聯合的大公會議。“三王”的隨從中,有當時知識界的名流。這次使命不可能有更大的紀念意義了:基督宗教的統一!具體來說就是:西部天主教會和東正教會的最終且徹底的和解。

這次偉大的事件當時除了在佛羅倫薩這個西方世界里迅速崛起的城市舉行,別無他處。一次大型活動,與其說是今天的八國集團峰會,不如說是在同一時間、同一地點舉行的奧運會和世界杯足球賽。科西莫·美第奇,這座商業城市中最有權勢的寡頭,為此不惜付出金錢和努力。他的論證最有說服力:他支付了無數參會人員的所有費用。這位銀行家資助了整個半年的活動,吸引了皇帝、教皇、主教、意大利諸侯以及城市贊助者,帶著隨從從較小的費拉拉(Ferrara)前往阿爾諾河畔的城市。哥佐利在他的壁畫里描繪的就是這場峰會,特別是從費拉拉到佛羅倫薩的這段路程。在此,他必須考慮三國王的主題,包括對生命階段的寓意解釋。同時,他還要以佛羅倫薩三王游行的方式將美第奇家族夸大地置入畫中。

這個主題處于另一個更廣闊的水平線上,【20】給哥佐利帶來巨大的挑戰。在15世紀初的意大利,無論王公貴族還是非王公貴族的贊助人,都把自己畫進不符合實際意義的歷史舞臺中,這在當時并非罕見。擁有權力和手段的人為了自己的目標,把歷史、寓言以及宣傳口號混合在一起,并為此任命當時最偉大的畫家。因此,托斯卡納城邦首領的富有的雇傭兵和銀行家,幾乎一夜之間成為重要的“王室”——與今天摩納哥格里馬爾迪王朝(Grimaldis)的統治者并無二致。他們不是古代的貴族,甚至也不是“格里馬爾迪王朝”——宣傳手冊和大字報使他們成為提到歐洲貴族時首先想到的那些諸侯之一。

老科西莫和他們一樣,也有類似的想法。為了能夠達到他的要求,哥佐利畫了三幅壁畫。但這三幅壁畫恰恰沒有使用當時正在興起、每一幅高質量畫作都會遵循但尚未成規定的表現技法——透視法!1410年天才建筑師菲利波·布魯內萊斯基(Filippo Brunelleschi)開創了透視法,那時哥佐利還沒出生。像馬薩喬(Masaccio)這樣的畫家掌握了這一技法并運用到繪畫之中。哥佐利還是孩子的時候,通才萊昂·巴蒂斯塔·阿爾伯蒂(Leon Battista Alberti)完成了關于這一藝術理論的著作。盡管哥佐利掌握了透視法,但他不愿意用這種技法來表現三王游行。這也是他沒有被歸入文藝復興藝術家行列的原因之一。此前的藝術史應對此負責,他們常常只是把乍看起來比較有新意和創新的東西當作有意義的。除了哥佐利,其他很多天才藝術家也都是這一做法的犧牲品。

哥佐利并不希望有一個看起來真實的空間。【21】他也不想要顯得真實的時間。托斯卡納理想化的風景與理想化的羽毛樹不符合實際的植被,城堡更像在童話世界而非意大利中部。整幅畫作在現實與夢境、歷史、當下及比喻之間來回閃爍。只有這樣,畫家才能使畫面中所有層次的意義同時顯現。他沒有采用新興的透視法,而是遵循哥特式的藝術風格,尤其是有著象征意味的祈禱書。

對于將文藝復興縮小到受“科學”啟發的樂觀主義精神的文化史來說,哥佐科的壁畫處于理想的軌道外。事實上,除了新鮮的事物,諸如倒退的、神秘的,有時也是中世紀的,都是文藝復興思想的重要組成部分。哥佐利的委托人美第奇家族也是這么看的。作為王公貴族和教皇的銀行家,他們是13世紀以來活躍在中世紀的那個階層的主要代表。由基督教所規定的良序世界被金錢、算計和效率觀等沒有靈魂的理性祛魅。同時,這些冰冷錢幣的主人們也資助華麗的游行,比如1445年的圣約翰節游行,業余的演出者、精英人士及200匹馬奢華地重演著圣誕故事。他們在為教皇庇護二世(Pius II.)、米蘭未來的大公——加萊亞佐·斯福爾扎(Galeazzo Sforza)(3),及里米尼的顯赫人物西吉斯蒙多·馬拉泰斯塔(Sigismondo Malatesta)(4)舉行的盛大慶典上,花費了不少精力。

1459年的春天,慶典開始舉行。緊隨其后,哥佐利開始了他的壁畫創作。這三位權貴——與從費拉拉到佛羅倫薩的列隊毫無關系——也在這30幅肖像畫里。主圖中左側的兩位騎士是馬拉泰斯塔和斯福爾扎。【22】教皇可能藏在護衛隊中間,同時代的人比較容易認出他來,因為他戴著鑲金邊的紅色兜帽。隊列前方,騎著驢和白馬的兩位騎手分別是哥佐利的贊助人長者科西莫和他的兒子痛風者皮耶羅(Piero der Gichtige)。正如哥佐利的信所提示的那樣,后者一絲不茍地監督著壁畫的設計過程。皮耶羅也得到了其銀行家朋友羅伯托·馬特利(Roberto Martelli)的支持。他出席了1439年的佛羅倫薩公會議,并提供了自己的回憶。如今,三位國王中的兩位可以很輕易被確認為公會議真正的參與者。他們是老國王的主教約瑟夫二世和正直壯年的君士坦丁堡皇帝約翰八世·巴列奧略。但從白馬上直視觀眾的年輕國王是誰?他就是當時10歲的美第奇家族王儲——洛倫佐·德·美第奇(Lorenzo de’Medici)?直到今天,對此議仍舊很大。

不管怎樣,天主教會的代表及眾多諸侯與拜占庭人總是和睦的,一起騎馬穿過了山脈。彼此之間沒有什么緊張和矛盾的跡象。我們也能通過茂密的胡須和東方的服飾快速認出他們是東正教會的代表。事實上,哥佐利將天堂般的平靜以明亮的色調表現在畫中,而這種和平在議會的隊列中本是不存在的。拜占庭的世俗教會的代表們在1439年可謂背水一戰。因為土耳其人攻打了拜占庭帝國,并威脅要占領首都君士坦丁堡。如果在這種情況下,東正教會為一個邪惡議會而擺出一張好臉,就相當于投降,并消解掉其幾乎所有的精神傳統,那只是因為它不得不這樣做。美第奇家族宮廷教堂中的三王游行圖對此沒有展示。哥佐利的畫展現了一種圣誕式的寧靜,來自兩種文化的人之間實現了童話般的和睦。托斯卡納的風景消失在神圣土地的貧瘠山崖之中。同樣,受上天鼓舞的“人文主義”通過熙熙攘攘的人潮將這幅畫展示出來。

當時代、信仰與歷史彼此融合,可鄙的現實本身就不再重要了。【23】議會隊伍穿著怎樣的盛裝,繞著美麗、明亮的巖石而行?真正的參與者是不會在冬季的亞平寧半島穿著夏日慶典的服飾的。深色的大衣在哪里?哥佐利把他自己畫進了畫里,這也是自由的幻想。他的紅帽上寫著他的名字,他騎在人們中間,從這群人中可以認出當時最重要的哲學家。那位戴著藍色金邊帽子、留著長胡須、面露愁云的人可能是格彌斯托士(Georgios Gemistos),他名為卜列東(Plethon,希臘文字面意為“豐盛”)。作為拜占庭在國外的幕僚,他也位于隊列之中。但卜列東是東西教會統一的反對者,這令他的國王不悅。因為約翰八世清楚地知道,他將不得不在佛羅倫薩的十字架前卑躬屈膝,并犧牲東正教的三位一體教義。教會的統一是他必須付出的高昂代價,以快速贏得天主教徒對于被土耳其人困住的君士坦丁堡的軍事支持。

1439年7月6日,大公會議的首腦們聚集在最宏偉的教堂,五年前建成的圣母百花大教堂的圓頂下——也就是著名的佛羅倫薩大教堂。他們在這里簽下了教諭《諸天同樂詔書》(Laetentur Coeli)。其中有一位是來自摩澤爾的德意志人:庫薩的尼古拉(Nikolaus von Kues,1401—1464),人稱庫薩。作為教皇的使者,他陪同拜占庭的使節團從君士坦丁堡坐船到威尼斯,并一同到了費拉拉和佛羅倫薩。哥佐利是否在教堂的壁畫中也記錄了庫薩,我們不得而知。如果他不這樣做,那就太令人驚訝了。他所描繪的畫面,智者們位于一個由上帝的善意所交織的和諧世界中的和睦隊列里,不同的對立在其中取得更高層面的統一,這以一種奇妙的方式闡明了庫薩的哲學。【24】

佛羅倫薩人文主義者詹諾佐·馬內蒂(Giannozzo Manetti,1396—1459)也沉浸在相似的思想中。哥佐利開始在美第奇宮殿拿起畫筆之前幾年的1452年,他就已經贊揚人的尊嚴和崇高:“所有房子,所有大大小小的城市,甚至地球上所有如此多數量和高質量的建筑,以及那些因其無比奢華而被認為是天使而非人的作品的,都是”[3]人的作品。“屬于我們的是大地……山、丘陵、山谷……橘子樹、枇杷樹……柏樹、石松。”屬于我們的是“馬、騾子和驢”和“不同種類的鳥,天意……似乎是伊壁鳩魯的門徒,因為它們是如此獨特且輕松愉悅……都為人類預備好了”[4]。上帝的國度是人自己創造的天堂。他們不再幻想成為天使,他們自己就是天使,從天而降并以日常的人的樣式示人。

可是在現實里,人類并非天使。他們所造就的“美妙事物”也有其塵世的界限。世界可能被上帝構想得廣袤,但人的理解總是狹隘。拜占庭人1439年回到故土時,對教皇教會的讓步在君士坦丁堡引起了恐慌。幾乎沒有人打算從現在開始服從于羅馬。西部的十字軍在四次東征過程中,對他們的城市所犯下的暴行著實令人難以忘懷。教士們迫使皇帝撤銷議會的決定,恢復東正教的正統地位。【25】第三次同時也是最后一次尋求基督宗教合一的嘗試最終還是失敗了。結果,教皇和意大利選帝侯們所承諾的對土耳其戰爭的支援被迫中止。教會統一的問題就這樣永遠地解決了。1453年5月29日,千年之久的拜占庭帝國永遠地沉淪了。奧斯曼的蘇丹穆罕默德二世(Mehmed II.)和八萬將士攻占了偉大的君士坦丁堡……


(1) 德文為Andachtsbild,用來表示基督徒的靈修圖像,這些圖像旨在幫助祈禱或沉思。——譯者注

(2) 每年圣誕節后的第12天,也就是1月6日,是著名的“三王節”。——譯者注

(3) 斯福爾扎家族出身,1466—1476年擔任米蘭公爵。——譯者注

(4) 馬拉泰斯塔家族的成員,是里米尼和法諾的領主(1432)。——譯者注

主站蜘蛛池模板: 新宁县| 新巴尔虎右旗| 和政县| 西盟| 清水河县| 两当县| 应城市| 壶关县| 越西县| 武平县| 汉源县| 木兰县| 江门市| 阿合奇县| 来宾市| 长治市| 巴中市| 册亨县| 桓仁| 江西省| 荣昌县| 蛟河市| 万安县| 东莞市| 璧山县| 龙川县| 河源市| 鄢陵县| 浏阳市| 上栗县| 东至县| 南召县| 朝阳县| 河北省| 通渭县| 灵川县| 齐齐哈尔市| 朔州市| 海原县| 双峰县| 修水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