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普萊希特哲學史(套裝共2冊)
- (德)理查德·大衛·普萊希特
- 2541字
- 2024-12-20 17:52:18
理想的城邦
正當瓦拉這位哲學家努力再一次恢復古代精神,另一群人在完全不同的領域也正以一種全新的眼光和視角看待這個世界。這群人是手工業者,盡管是在特殊的、全新的意義上。人們今天回顧文藝復興時期,最先想到的就是——畫家們,如皮耶羅·德拉·弗朗切斯卡(Piero della Francesca)、桑德羅·波提切利(Sandro Botticelli)、列奧納多·達·芬奇(Leonardo da Vinci)、拉斐爾(Raffael)及米開朗琪羅。
1410年,建筑師菲利波·布魯內萊斯基采取他發現的透視法,【65】繪制了佛羅倫薩領主廣場和圣若望廣場的草圖。這些草圖已經遺失。但它們為繪畫奏響了透視法的序曲。這些新的畫作把人置于現實的空間之中,且如此地貼近現實。雖然喬托(Giotto)早就開始運用透視法了,但直到畫家馬薩喬和皮耶羅·德拉·弗朗切斯卡,這種新技法才得到進一步完善。
來自熱那亞的萊昂·巴蒂斯塔·阿爾伯蒂(1404—1472)為透視法的產生奠定了理論基礎。他當時也參加了費拉拉和佛羅倫薩的大公會議。作為教皇宮廷的秘書,這位年輕人很早就有了一番事業。和那個時代的其他人文主義者一樣,他是一名法學家,在博洛尼亞學習了法學和教會法。與此同時,他也研究數學、物理學和光學。擔任教皇的書記官時,他撰寫了《論家庭》(I Libri della famiglia)這部著作。雖然自己的童年并非幸福,但他理想化了資產階級的家庭。阿爾伯蒂并非純粹的空想家。他完成了一些文學作品,畫風暗黑、奇妙,容易讓人聯想到畫家耶羅尼米斯·博斯(Hieronymus Bosch)。在這些作品里,他揭露了人性和社會的黑暗面。城市的統治者們無能且無度,看上去有能力的人實則是庸才,夫妻間缺乏信任,生活充滿了幻象。
他一方面對家庭和社會持樂觀的看法,一方面對它們有著悲觀夢魘。阿爾伯蒂似乎有兩個靈魂,在憧憬的希望與深深的恐懼之間來回切換。這就使得他區別于狂熱的馬內蒂與冷酷的瓦拉,成為完成很多繪畫和建筑理論著作的正確人選。
他的事業在文藝復興時期得以騰飛并非偶然。【66】14世紀,貴族、國王及銀行家熱衷于用壁畫來裝飾公共和私人的建筑。市民階層也加入了對教堂的競爭之列,世俗畫家扮演的角色越來越重要。著名藝術家報酬優渥,繪畫領域的后備人才也很充足。但被稱為“天才”的畫家不能畫他們自己想畫的。當時的藝術并非為了表達藝術家內心的激情或美感。首先,他們僅僅是為了頌揚買家而作畫,哥佐利的《三王游行》就是很好的例子。托斯卡納、翁布里亞大區及艾米利亞-羅馬涅大區或倫巴第大區的權貴們,喜歡在畫中被表現為偉大的統治者。這些權貴喜歡自己的畫像被偽裝為亞瑟王傳說里法國騎士或古代英雄的樣子。他們歡慶自己的正義及統治,讓自己被畫成帕特農神廟中的提坦巨人。權貴們精細裝飾的房間是他們進行個人和政治宣傳的場所。
盡管文藝復興時期幾乎所有藝術家都在這樣的條件下工作,但多數藝術家依然可以在作品中表現出自己的風格。這就是阿爾伯蒂寫作《論畫》(De pictura)的現實基礎。在這本書里,他認為畫作和雕刻作品的主題、動機和受眾,似乎并非由買主決定。相反,他定義了古代傳統中獨立的目標,如合宜的比例和藝術表達的完滿性。阿爾伯蒂認為,藝術就像修辭一樣僅是手段:它通過模仿和設計來展現某種“真”。正如他所理解的那樣,藝術就是借助其他工具的哲學。藝術作品的根基是幾何學和光學的法則。正如哲學利用邏輯學研究思想,畫家借助光學研究視覺。正如哲學解釋人類的知識那樣,畫家解釋人類的經驗。畫家把心靈的運動解釋為身體的運動,并喚醒美的意義。【67】他們引導欣賞者通往新的知識和洞見。從長遠的角度來看,藝術作品是為了讓人類的生活更美好。
阿爾伯蒂認為藝術不是特權階層的專屬品,而是大師們與觀眾之間的互相探討交流。好的作品不是由買主的身份地位、聲望和旨趣決定的。相反,其中的關鍵是:畫家能夠完成怎樣的作品,他的觀眾能否欣賞。就如商業社會一樣,對藝術的討論抹平了社會的等級和層級的差別。城邦與國家的等級秩序不適用于藝術。故此,文藝復興時期所形成的“藝術”的社會子系統,充滿了高度的自我矛盾性。佛羅倫薩、米蘭、威尼斯、費拉拉及里米尼等地的權貴們,想要用來路不明的錢和謀取的權力為自己營造光榮的形象,但同時他們也促成了全新藝術體系的誕生。這一體系的運行并不遵循舊有的游戲規則,而是有自己的游戲規則。
對繪畫的論述同樣適用于建筑。1443—1452年間,阿爾伯蒂完成了偉大著作《建筑論》(De re aedificatoria),他在書中把建筑師看作自由的藝術家。他對公共建筑與私人建筑的關系、建筑對不同階層的調和以及理想城市等問題,都有過思考。社會面貌的改變都是以建筑開始的——阿爾伯蒂深信:“最后要說的是,一個共同體的持久、名聲和裝飾最需要的就是建筑物。它可以讓我們在閑暇之時感到滿足、舒適和健康,讓我們在工作時感到有用和虔誠,【68】使我們每時每刻都能有尊嚴地生活。”[5]未來的建筑師使世界更美好。建筑師的自我認識就如此呈現出來了:使用繪圖板、圓規和石材來進行哲學思考,并以此使世界成為更好的地方。理想的城市規劃——在阿爾伯蒂之后出現了很多——應該遵循精確的邏輯造就理想的社會。這個夢想從文藝復興開始,歷經包豪斯,一直發展到21世紀,直到今日它仍然鼓動著幾乎每一位城市規劃者的激情。
阿爾伯蒂的建筑師職業生涯不太順心,而且反復無常。作為尼古拉五世的城市建造工作的議員,他改造、新建了很多教堂。作為私人建筑師,他也要忍受自己的理論被埋沒之苦。著名的西吉斯蒙多·馬拉泰斯塔委托他在里米尼建造的萬神殿,以及他在曼托瓦為盧多維科·貢薩加(Ludovico Gonzaga)建造的兩座教堂,最終都未能竣工。
1472年,阿爾伯蒂去世。他的著作,尤其是建筑學著作,創立了一種新的流派:理想城市規劃。在此,他有意地承接了古代設想理想城邦的傳統,對柏拉圖表現出狂熱的崇拜。但引起阿爾伯蒂關注的不只是柏拉圖用美好修辭所刻畫的理想城邦(Kallipolis)和馬格尼西亞(Magnesia),他也接受了柏拉圖式的“美的理念”。在柏拉圖看來,美是神性的事物,提示我們回憶靈魂的家園。但他只相信建筑師可以通過藝術接近美的理念,其他藝術家則做不到這一點。在柏拉圖看來,所有的模仿藝術,如繪畫和詩歌,只不過在復制這個世界中普通的事物。相反,阿爾伯蒂認為所有畫家和建筑師都是天才,因為他們把天體之美所發出的光輝用數學的方式精確地呈現在作品中。他對理想化的追求使得他好像是警察總局的巡檢一樣盤查一切藝術作品——作為提升人性的、道德上嚴格的任務。【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