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平提著點心匆匆走回小店,老遠看見一個穿著靛青旗袍的陌生姑娘站在關閉的店門前望著自己的招牌出神。
“小姐,不好意思,小店今天盤點,您有什么需要明日再來吧。”廖平畢恭畢敬地打了聲招呼,隨即走上去擰開了店門上的銅鎖。
姑娘輕盈地轉過了身,“這門匾招牌上的‘和慶祥’三個字是出自先生手筆吧?”
“小姐見笑。小生意人,糊口而已,胡亂涂鴉,談不上風雅。”
“寫得真好,不知道為什么,我真的是很喜歡這幾個字。先生,冒昧了,可以進來看看你的店嗎?”
廖平心里一沉,這才轉過頭來仔細端詳眼前的這位姑娘:真是個清穎的麗人,身量不高,略施粉黛,素雅的旗袍在黃昏的落日里襯出了格外錯落有致的身形,應該說,她的確很漂亮,屬于那種男人只要輕輕一瞥就可以銘記一生的美麗。
陰云密布層疊,沉雷在云層里滾動。零星的雨點開始噼噼啪啪地落下來。
“哦,沒關系,小姐,進來避避雨吧,隨便看。喜歡什么我來幫你拿。”
姑娘溫柔地婉然一笑,踱進店來慢慢欣賞著店里懸掛的幾副墨跡。
廖平走進柜臺一角,開始低頭扒拉著算盤核對著賬本。
“小姐貴姓啊?在下看你眼生的很,是來這青浦鎮上探親的嗎?”廖平隨意搭訕著姑娘,突然出現在面前的這位風姿綽約的女客雖然操著一口流利的國語,但廖平還是隱隱約約聽出了一點番邦的口音。
“啊,我姓宮……”姑娘突然語塞停頓了一下,“也是剛到青浦不久,從很遠很遠的地方來投奔哥哥的。”
“哦,敢問……”廖平剛想問令兄的名字,卻被姑娘自顧自地打斷了,“恕我直言,先生的書法真的是很有個性,書有靈,字有魂,見字如人。先生看來是外柔內剛之人。不是嗎?”
廖平聽到這個話,心里一愣,手一抖,一滴墨隨意地滴在了賬本的空白處。
“小姐說笑了,我哪里有那樣的風骨?商人求利,圖個溫飽而已。”
只一瞬間,廖平若無其事地把那塊墨跡悄悄涂成一個X字,然后接著翻閱著自己面前厚厚的賬目。
“先生您太謙虛了,匆促之間,我突然有了個冒昧的想法,不知道先生能不能答應我。”
“哦,什么?”
“我從小喜習書法,初來此地,人生地不熟,卻幸遇知音,想拜先生為師,不知道先生是否肯收我為徒?”姑娘轉過身來眼睛直勾勾地望著廖平。
“小姐,我們素昧平生,怎能就說是知音?小姐,你這也未免太唐突了吧?而且廖某一介平民,亂世之中只求自保,請小姐放過在下吧。”
“是字,字!我能從先生寫的字讀到先生的心。先生你別誤會,我是說我們一定是書法上的知音,不過您剛才所說我不太懂,我理解先生是不是……拒絕我了?”
廖平無奈地搖搖頭,他感到自己在如此“單純”的女孩子面前簡直是哭笑不得,真的不知道這個偶遇的姑娘是真單純還是假深沉。自己的小店肩負重要使命,安全保證是重中之重,青浦龍蛇混雜,不知道這個姑娘來歷,萬一是日軍或軍統派來的奸細,以后糾纏起來,就很難擺脫了,想到這里,他索性板起面孔,“對不起,小姐,我只是個商人,在商言商,如果您沒別的事情,喏,這是您剛剛挑好的筆墨紙硯,我已經打好包了,天色已晚,雨也停了,小姐要是沒有其他的事,小店要關門了。”
姑娘終于從廖平的話語中聽出了不客氣的驅客令,她滿臉的失望,剛才溢于言表的興奮一下子好像被浸在冰窖中。臉上的笑容慢慢地凝固起來。
“啊,這樣啊,那……實在是冒昧了。對不起,先生,告辭了。”說罷,她費勁地提起桌上捆好的文具,她要的文具太多也太重,幾乎是半抱半拖著一大捆東西在地上蹭著走,還沒等走到門口,一個趔趄,東西一下子摔在地上,卷在包裹里的幾支筆滑落下來,散落了一地。
廖平見狀搖了搖頭,深深地嘆了口氣,忽然覺得小姑娘蹲在地上手忙腳亂地撿拾毛筆的樣子非常可憐,于心有些不忍,連忙走過去替她重新收拾打好包。
“唉,這樣吧,小姐你住在鎮上哪里?留一個地址給我,我明天幫你送過去好了。”
“不必,謝謝您了!”姑娘小聲說道,伸手接過打包的文具,落寞地轉身,步態蹣跚,離開了小店。
廖平若有所思盯著姑娘背影愣了一會兒,轉身進屋,正要上店門,一個身影推了門板一下,不由分說閃進了小店。
“哎,先生,對不起,小店已經打烊了。”
“哦,真不好意思,老板。我只是一個過路的郎中,路過借口水喝。”一個身著長衫、戴著墨鏡中年小平頭站在了廖平面前,左手還拿著一個“包治百病”的幡子,分明是一個江湖游醫的打扮。
廖平的第六感覺在強烈地提醒他:來者不善!
廖平轉身放下手中的門板,未說二話,平靜地從桌上茶壺里倒了一杯水遞了過去。
“看先生怎么有些眼熟呀,很像我原來在上海的一位故友。”小平頭接過水一飲而盡,似乎是漫不經心地問了一句。
“那您一定是認錯人了,我是本地人,從未去過上海。看來這世界上相像的人很多啊!”
“噢,也是,也是。”郎中討了個沒趣,嘴里打著哈哈,卻故意失手將手中的茶杯滑落,廖平在一剎那便明白了對方的用意,對方在試探自己,如果自己是反應夠快接住了這個杯子,那對方一定會認破自己的特殊身份。
廖平故意笨拙地往前一躬身,裝作反應慢半拍,努力想“接”住水杯,卻只是徒勞,水杯終于落在地上摔了個粉碎。
“哎呀呀,老板,你看,真不好意思,人上了年紀,眼神也不好使了,我陪給您吧。”中年小平頭忙不迭地道著歉,眼睛卻滴溜溜地在廖平臉上掃來掃去。
“算啦,算啦,”廖平口氣平淡,躲過對方探尋的目光,隨意地擦了擦衣服上濺到的茶水,“萍水相逢就是緣分,談什么賠不賠的,一個茶杯值不了幾個錢,況且這個世界原本我們虧欠別人很多,別人也欠我們很多,早就扯平了吧。”
“啊,那是,那是。”小平頭打著哈哈,尷尬地笑笑,告辭出了小店。
廖平輕輕關上門板,繼而把身子疲憊地靠在柜臺上,頭腦里卻在不斷地思索:青浦鎮上突然出現的新面孔讓他產生了隱隱的不安,那女客也就罷了,剛剛這個“江湖郎中”絕對是特工中高手,他是那條道上呢?軍統?日本人?還是南京方面的?青浦鎮表面風平浪靜,危險殺機卻一點點在四伏在自己的周圍,看來自己這里的確是需要幫手了,老周去了根據地還沒有傳回消息,不知道這個交通站的助手他尋得怎么樣了?